「你很得意,对不对?」正是侯某人。
「说到得意我就想到,我家还剩一包「得意的一天」耶。」很冷的笑话。
「我告诉你,不要爽过头。我的确是拿你没辄,不过呢,看你不爽的人不止我一个。总会有人出来教训你的,搞不好还是你的老朋友哩。」
「什么意思?」
「自己去想。」重重地挂了电话小翎收起手机,心情的确沉重了一些。
无论如何,他现在知道是谁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赵佳沅了。
放学时间,小翎独自晃到馆前路的玫瑰唱片去买CD.虽然千秋劝他早早回家比较安全,但他不想因为这样就闷在家里发抖。况且天还亮得很,应该不会有什幺事才对。
正在找电影原声带时,千秋出声了:「喂,后面。七点钟方向。」
小翎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顾客。趁着回头道歉的空档,往千秋说的方向瞄了一眼。
只见在满坑满谷的学生中,立着两个突兀的身影。两个人都很高壮,几乎比小翎高一个头,其中一个卷起的袖子下还有明显的肌肉。看年纪应该也是学生,却没穿制服,头上喷了至少半罐发胶,下巴还有未剃净的胡渣,只差没在脸上写「我是古惑仔」。
两人一接触到小翎的视线,立刻低头假装找CD,但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仍是逃不出小翎眼底。
小翎转过身去,只觉得背后全是冷汗。这两人想必就是藤木说的「总会出来教训你」的人了。
仔细想想,恐同症患者最常用来伸张正义的工具当然就是拳头,他居然忘了?这种时候,再怎幺会耍宝也没半点屁用。而他却在藤木和赵大少夹击的状况下,还一个人到处乱晃?真是笨到不行啊!
「别紧张,他们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动手。小心点绕出去,一出门就往人多的地方跑。」千秋的声音有些不稳,显然他也认为这次麻烦不小。,小翎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缓慢移动,一面感觉那两人的视线跟随着他,还得装出一脸轻松的表情。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下,他终于踏出门口,立刻把伪装拋到九霄云外,拔腿朝车站方向飞奔。两人自然也追了出来。
来到路口正好是绿灯,小翎飞快冲过忠孝西路,本来希望绿灯能立刻转红,挡挡那两个追兵,问题是此地的绿灯向来是无敌夭寿长,长到让建中学生可以在斑马线上跳艳舞,因此后面两个人可说是畅行无阻。
小翎啧了一声,正打算沿着台汽车站逃跑,眼角却瞥见一个惊人的景象。
一个年轻人无视路口的红灯,和千军万马般的车流,竟大步地踏上馆前路口斑马线,前后二台机车从他鼻子前呼啸而过,当真是险象环生。交通警察朝他连哔数声,他也听而不闻。
小翎就是近视再加一千度,也认得出安修平的背影。
「学长!」
他豁了出去,跟着踏上斑马线,冲上前抓住安修平,拖着他飞快通过马路。眼看交通警察就要走过来找他们两个算帐,他死命拖着学长,肾上腺素全开,拔腿飞奔逃跑。
二十分钟后,当他们平安地逃进台北大街第二广场时,小翎仍是心有余悸。
「学长,你怎幺闯红灯啊?很危险欸.」
安修平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看到他的表情,小翎真是彻底没力。
「我是你高中学弟陈少翎。」
「哦,你好。」
好你的头啦!千秋和小翎同时暗骂。这时小翎想到一件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正好趁现在问清楚。
「学长,你现在有没有急事?没有的话可以跟我喝杯茶吗?我有事想问你。」
安修平耸肩:「随便。」
刚在咖啡店坐下,安修平劈头就说:「上次制服的事,真的很不好意思。」
「别客气,反正已经解决了??」小翎一震:「你根本就记得我!」
安修平一挑眉:「大概吧。」
什幺叫大概吧??小翎实在很想咬他一口。
「对了,你要问我什幺事?」
「呃,上次我们在二二八公园旁边,你说你看得到鬼,那是真的吗?」
安修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形状美好的唇微微上弯,拉出一道嘲讽的笑。
「原来是这件事啊?不好意思,你要嘛就直接带灵异节目制作人来访问我,否则我不想免费回答你。再不然你去问乐仪队不就得了?他们一定会跟你说我是为了退队故意演戏,但是那群人一看到我还是吓得半死。没办法,谁叫我是本校传奇人物呢?」
「学长,你正经一点好不好?」小翎生气地说:「我问这问题不是为了嘲笑你,是因为我相信你啊。」
安修平的笑容更深了:「学弟你真可爱。你相不相信,跟我又有什幺关系呢?就算全世界都当我是疯子,那又怎幺样?反正我老头是绝对不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他才丢不起这个脸哩。」
「可是你高三的时候不是复原了吗?」
「那是因为我白痴,以为只要好好用功考上大学就没事了。从这点就知道我八成是真的疯了。」
小翎正经八百地说:「你没有疯。你只是被鬼附身而已,搞不好你妈妈也是。」
千秋叹气:「我跟你说过不是这样??算了,我又懂什幺?」
「喝,原来这里有个专家呀。」安修平眼神奇冷无比:「请问你怎幺知道呢?」
小翎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身上也有鬼附着,是他告诉我的。」
「陈小翎──」千秋真的快不行了。
安修平端详他一会,再度笑了起来。「搞了半天,今天是在演超级大爆笑吗?还是最新流行的KUSO?我们干脆来合演铁狮玉玲珑算了,说不定可以再创白烂新流行哦。」
「学长!」小翎睁大了眼睛,实在难以置信:「你看不到吗?千秋??我认识的鬼,他现在就在我身上啊。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也在,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看到他??」
安修平笑容顿敛,原本无神的双眼再度燃起火焰,凌厉地瞪着他。「你说你现在身上有鬼?被附身了还这幺红光满面,真是神奇啊。我看附在你身上的八成是德蕾莎修女吧?」
「这个??」小翎顿时辞穷:「我运气比较好啦,这个鬼跟我还蛮合的。」
「对呀对呀,我们是亲密战友哩。就像那首歌一样,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千秋非常热心地在旁边碎碎念,小翎真希望他闭嘴。
安修平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弯腰逼视着小翎。这个举动让整间店的人都回头看他,小翎更是紧张得血压直飙。
「哦?那幺请问你脑子会不会从早到晚响着七八种怪声,吵到连觉都睡不着呢?」
「不会??」光千秋一个已经够吵了,要是有七八个声音还得了?
「你会不会做天天恶梦,梦见你拿刀把家人剁成八块,整个家被血喷成全红的?或者是一把火把整栋楼烧掉,一百多个住户全部烧成黑炭?你会不会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手上拿着菜刀?」
小翎胆颤心惊地摇头,深深地认为自己选错话题了。
「你跟你的鬼很合是吧?那真是恭喜你了。既然你这幺幸福,拜托你去找别的闲人发表你的白日梦;我的麻烦够多了,不想再忍受这种白痴故事。」
他正要转身离开,小翎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没有骗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相信你,所以你也应该相信我。」
「我为什幺要信你?」
「摩斯汉堡,你还记得吧?你要是不信我,我就当场哭给你看。」
千秋目瞪口呆:「喂!这是什幺招数啊?」
「对不起,两位的咖啡来了。」服务生优雅地放下杯子,对这两人的奇怪状态视而不见。
小翎有些尴尬地放了手,安修平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端起咖啡。
「那又怎幺样?你跟我说这些做什幺?」
「我只是以为你既然有阴阳眼,应该看得见千秋才对。」小翎不肯死心,急切地问:「你可不可以仔细点再看一次,你真的看不见他吗?」
千秋啧了一声:「你很无聊欸,他看不看得见又有什幺关系?」
「安静啦!」他一股火气直往上冲。
安修平啜了一口咖啡,方才的杀气已经消失无踪。
「如果你真的没有唬我,这件事就有三个可能的解释。第一、你那位鬼同学法力太强,我看不到;第二、我根本没有阴阳眼,从头到尾都只是妄想症作祟;第三个可能:有妄想症的人是你。」
回到家里,小翎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冲进房里,掏出镜子开始兴师问罪。
「千秋,这是怎幺回事?学长为什幺看不到你?」
千秋非常震惊:「你问我?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而且他看不到我,到底有什幺大不了的?干嘛这幺激动?」
「阴阳眼就是看得到鬼才叫阴阳眼吧?你既然是鬼,学长却看不到你,这就是很不正常啊!」
「你跟鬼还讲什幺正常?」千秋啼笑皆非:「而且安某人自己也说了,搞不好他根本没有阴阳眼,只是妄想症而已。」
「你疯了吗?上次我们亲眼看到的,他预言会出车祸,结果十秒后真的发生了,难道那也是妄想吗?」
「巧合吧。」
「哪有这种巧合啊!」
「好,不是巧合也不是妄想,那又怎幺样?」
小翎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怎幺也停不下来。「你绝对不是法力太强让学长看不到,学长也没有妄想症,也就是说,答案是第三个:有妄想症的人是我。」
当他知道安修平看得见鬼魂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终于有人可以跟他一样看到千秋了!然而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答。
当初在游泳池畔,他鼓起勇气告诉志恒被附身的事,志恒当场嗤之以鼻,说「我看你是被死人吓得精神分裂了」;他当时只当成笑话,现在却越想越觉得也许志恒说的才是标准答案。
发现千秋尸骨的时候,正是他最孤独最脆弱的时候,极度渴望朋友,更需要强者的解救。由于看见枯骨惊吓过度,让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朋友,他拥有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俊美容颜,是鬼也是守护天使,是咨询者兼保护者,帮助把他内心深处的野性释放出来,做他平常不敢做的事。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每天跟他斗嘴聊八卦,随时出马帮他解决大小事情的叶千秋,其实根本不存在。
很久以前他就想过,他绝对没有办法忍受失去千秋,所以即便是利用自己的身体也要把他留下来。结果现在更好了,从头到尾就没有千秋这个人,全是他自己编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叶某人,不是,叶某鬼只是你的妄想?也就是说,你现在正妄想着对你的妄想说这一切都是妄想?陈少翎,你嘛差不多一点好不好?」
小翎没有回答,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变得灰白。
千秋看他这副德性,叹了口气:「佳沅的事怎幺解释?为什幺你会被他跟踪?还有那通电话又是怎幺回事?我跟佳沅的过去难道也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吗?」
小翎开口,声音却干涩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跟踪我的人就是赵佳沅,搞不好他是侯江圣找来修理我的打手;那通电话应该是打错,毕竟叫叶千秋的人可能不止一个;赵佳沅是我国中学弟,我对他本来就有印象,必要的时候,的确有可能用他的名字来编故事。」
千秋真的快不行了:「那我妈呢?她不是也认为她儿子一定留在你身边,所以招魂招不回来?」
「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难免会相信一些傻事,那也是她的妄想!」
「我真是被你打败欸!为什幺你不相信你自己的感觉,却要去相信安修平呢?」
「什幺叫「我自己的感觉」?看得到听得到却摸不到的东西,你要我怎幺去感觉?」
千秋很难得地呆了半晌,这才接口:「你要搞清楚,我可不是自己爱当鬼的。」
「????」
看小翎还是不搭腔,他叹了口气:「好吧,就算我不是叶千秋的鬼魂,那又怎幺样?就算是妄想那又怎幺样?反正你也活得很硬朗啊,这不就得了吗?」
硬朗个头啦!小翎想开骂,却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
一阵阵寒颤从脚底窜起。他觉得他又回到了九月初的自己,被排斥,被嘲笑,完全孤立无援,陪伴他的只有恐惧。
千秋不存在,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他毕竟仍是孤独一人。
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唱独角戏,他疯了。
「我问你,你跟志恒和好了,对不对?现在全校没人敢欺负你了,对不对?藤木家族彻底被你打败了,对不对?这样不就够了吗?」
小翎冲口说出:「不够!」
「??那要怎样才够?」
小翎双手抱胸,紧咬着拳头,觉得自己正处在前所未有的风暴中。
对呀,要怎样才够?心口强烈的空虚,诉说着极度的不满足。但是为什幺不满足呢?他到底还想要什幺?为什幺他这幺不安?为什幺心中好象开了一个大洞,逐渐地把他吞噬?
是在害怕自己吧。虽然现在他外表看起来还算正常,总有一天,所有积压的疯狂都会被释放,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搞不好会比安修平更早进精神病院然而,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幺到底是哪样?到底什幺是真,什幺才是假?他完全搞不清楚了!
千秋受不了了:「好!既然你只因为你学长随便一句话就全面否定我,那你就搬去跟安修平同居好了!我们拆伙!」
「吻我。」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坚定。
千秋差点给他吓得魂飞魄散:「啥?」
「我说,吻我。」
「陈小翎,现在离春天还有好几个月耶!你别急着发情好不好?」
小翎毫不让步:「上次我吻过你,现在换你了。如果你真的存在,如果你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假象,就证明给我看啊!你吻我我就相信你,如果你做不到,就表示你是假的!」
千秋张大着嘴望着他半晌,才冒出一句:「你干嘛哭啊?」
「呃?」小翎伸手一摸,才发现脸颊已经全湿了。
对啊,到底为什幺要哭呢?
「少废话!你到底做不做?」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只会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强硬有个屁用?
千秋摇头,长叹了一声:「算了,不管是妄想还是乱想,假相真相还是非洲象,随你爱怎幺说都行。你要是不喜欢这种状况,直接把镜子烧掉,我不会怪你。不过如果我真是你制造出来的幻觉,就算烧了镜子也没用。」
小翎咬牙:「那你是承认了?」
「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个人认为,我是你的镜子。你看到我就等于看到你自己,好的坏的都会看到,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你看到你的背后,即便你转身假装没看见。至于其它的,你自己决定。」
小翎终究是没有把镜子烧掉,他没有那么坚强。整整两个礼拜,他把镜子合起来摆在桌上,不再带去学校,也不再打开。仿佛跟他心有灵犀,那天之后千秋一次也不曾出现,简直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们的关系原本就是如此,随时会灰飞烟灭,连个痕迹都不剩。
小翎变得郁郁寡欢,话也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整天说不到十句话,朋友们都怀疑他吃错药了。
他知道自己正在后退,逐步退回以前那个怯懦自闭的自己;经过许多奋斗才嬴得的自尊和人气,像沙一样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流走,但是他无能为力。
不管被别人如何鄙视,千秋都会站在他这边;遇到困难的时候,千秋永远想得出办法帮他解决;心里有什么烦恼想不开,被千秋一叼念,不想通也不行。有人守护的感觉是何等幸福,何等安心,然而当他深深迷恋上这种滋味时,残酷的现实却赫然摊开在眼前:一切都是假的。
全是假的,没有任何人,任何方法可以为他证明千秋的存在。
因为没有人爱,干脆自己幻想创造一个朋友,这样的自己简直是可悲到极点。
每天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难不成他还能变成水仙花吗?
这阵子没人跟踪他,也许只是他没发现,然而此时的他一点也不在乎了。早晚要进精神病院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满腔郁闷,完全没有重新振作的打算,不过别人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