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厌恶吗?”唐淮轻声问着,“厌恶到不愿意再回去,再有牵连?”
唐秋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也算一件好事。这个弟弟心里藏着很多想法,把心思积得很深很重,自己逼迫,他便缩到角落里。现在他肯说出来,就能有解决的办法。
“唐门的一切,权势财富,你全都可以不要吗?秋秋,我许诺过你,可以帮你坐上掌门的位置。对于它,你也不稀罕吗?”
唐秋捉住唐淮的衣袖,仰脸迎上唐淮的视线,坚定不移地说道:“那些我都不想要了。我现在只想和爷爷一起,向他尽孝,安安静静过以后的生活……唐门的权势财富我都不稀罕,就算是掌门人的位置,我也没有兴趣。”
“只想和卢老夫子一起离开?”
“二哥,你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放我离开好不好?我不求你别的,我只求你这一次。你看在我们是亲兄弟的份上,就帮我这一次……”
唐淮略略笑了来,凤眼里滑过流光,笑容温暖,替唐秋捋起额前乱发的手也温柔无比。
那样的温柔和煦,几乎让唐秋以为,唐淮就要答应自己的请求了。
但唐淮的答复却是否定的。
“不行的。你的未来里没有我,那是我不允许的。”
唐秋心里希翼的火苗熄灭,余烬的热度也一点点消散。他颓然松开抓紧唐淮衣襟的手,密如羽扇的眼睫下,蒙了一层失落。
他还是太天真了。
唐淮怎么肯放他离开?要担下唐云笙所有的责罚,却收不到一点好处。
“爷爷的腿伤不知道怎么样,要是能治,我替他好好看看。”
没头没脑地丢下句话,唐秋急忙忙往前走,连伞也顾不得打,只管疾步往前。
想要唐淮放他离开的事情也不再提。
那样急切远离的背影,溶在渐渐大起来的风雪里,显得单薄无比。却又比刀锋还利,一寸寸割着唐淮的心。
他还有话没有说出口。
“你不愿意再回唐门也可以。只要给我时间处理好以后的事情,我可以陪着你和卢老夫子一起离开,隐姓埋名,过你想要的生活。”
“只要你的未来里有我,别的都可以商量。”
但唐秋却不肯听下去。
他总不肯给他机会。
但没有关系的……只要唐秋还在身边,他总有机会说给他听,证明给他看。就算被认定是谎言,也有能证实的一天。
眼见着那抹白色身影快消失在飞扬白雪中,唐淮快步跟上前去。只要再拐一个弯,往前走一段距离,就是卢老夫子住的地方了。
想到唐秋对卢夫子的关切,唐淮自嘲地摇摇头。他现在竟然嫉妒起一个老教书先生来,还真是落魄。要让唐梦知道了,指不定骂他什么。
无奈笑笑,唐淮又急走了两步,撑着伞拐过巷角。唐淮刚转过去,还未看清楚前面景致,便觉风雪飞影里一道黑影掠过。
那身形步法隐约像是同门。
但并不是他安插在卢老夫子身边的眼线。
唐淮心里一紧,扔了伞直觉地就要追上去,但赶了几步后,他猛然想到巷子里的唐秋,急忙刹住脚步,掉过头往巷子深处赶。
卢老夫子的住所就在小巷尽头。
篱笆外爬着的牵牛花藤早已干枯,白雪落在上面,一派萧索之景。
院子里的景致一眼可以扫尽,唐秋并不在院中。院中地上躺着的,是他安插的眼线。
唐淮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从未有过的不安感蔓延,害他连呼吸都乱了。
第四十五章
低矮的屋檐上落满白雪,檐下是黑洞洞的门,张着大口,里面全是未可知的阴暗。唐淮疾步掠进去,不经意间衣袖在门上挂了下,只听嗤啦的一声响,上好的锦缎被扯出个大口子。裂帛之声清脆,回响在空荡的寂静中,突兀且不详。
唐淮心像被许多双无形的手揪着,一阵阵发慌,而脚下的步子也越发地急。
卢老夫子的住所他并不熟悉。
好在这小院不大,总共也就四五间屋子。唐淮一面走一面看,直往里冲到尽头,才在最里面的卧房里发现了唐秋的身影。
那一抹白在晦暗的房间中显得极其亮眼,挺直的背脊,瘦削的腰,身躯的线条,即使裹在衣裳里,也能看出大致形状。
卢老夫子靠坐在床头,被唐秋挡住了大半身影,只看得见一只垂在床沿的手。
屋里安静得过了头,不仅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呼吸都感觉不到,这种安静,已经到了沉闷的地步。
唐淮轻声唤道:“秋秋,你怎么样?”心里的不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自己声音的轻颤。
而前面那人转过身来,动作僵硬,神色迷惘,就连那眼神,也是少见的迟缓呆滞。唐秋看着唐淮,先是怔忡,接着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满满的全是怨恨。
那一瞬间集聚起来的痛恨让那清秀的眼蒙上恨色,亮得刺眼,也让唐淮全身冰冷。
唐秋的眼神,既不是往常亲昵时的躲闪羞怯,也不再是不知所措时故意的冷漠疏离。那里面沉淀的情感,是比那些尖锐冷冽百倍的刻骨厌恨。
太久未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久远到唐淮都快忘了,被唐秋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时,他心里的抽痛有多么剧烈。
“你不要过来,爷爷不想看见你。”
唐淮走过去的步子瞬间停滞。
唐秋眼中的恨色都快刻入人骨髓,但他说话的声音却是极轻极柔的。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好似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醒什么人似的。
唐淮觉得自己呼吸都快停止。
因为随着唐秋的转身,被他挡住大半个身子的卢老夫子渐渐显露出来。
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温和笑着,一只手垂在床边,一只手搁在膝盖上,像正在唤唐秋过去。但那笑容已然凝结在他脸上。随之一同凝结的,还有老先生眉心的一点暗红色彩。
那血色暗红中,还有一点金属的亮光。
今年并州的冬天太冷,冷得人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
老先生眉间的血珠只有微小的一点,但所有生命的迹象都因为这一点血色暗红消逝。一同消逝的,还有他耗尽心思培养出来的,和唐秋之间的好的可能。温情的土壤尚未开出艳色芙蓉,便已被冰寒封锁。
“滚出去。”
唐秋吐出来的话语冰冷无情,看人的目光如寒刀般冷冽。但他说话的时候,手脚却在不住发颤,脸色青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而于那些冰冷无情中透出来的绝望,也让唐秋整个人显得灰败颓然,毫无生气。
唐秋身上所有的灵秀,全都让这种灰败吞噬掉,剩下的,是一个即将崩塌的空壳。
“秋秋,你冷静点听我说……”
不顾唐秋的驱逐,唐淮举步往唐秋走去。而他每靠近一步,唐秋眼中的愤怒仇恨就浓重一分,他手死死握成拳,不住抖着,战栗如风中落叶。
“我让你别过来!”
喝止声明显加大。
唐淮才走了两步,便被唐秋挡住。照面挥过来的双掌章势迅猛,凌厉带风,唐秋的意图十分明确——不要让唐淮靠近卢老夫子。
“秋秋你听我解释,卢老夫子……”
“住口!”
一听唐淮提起卢老夫子,唐秋情绪更加激动。他眼角通红,出掌狠辣,间或打出金针银镖,就连浸了毒的透骨钉铁蒺藜等也毫不犹豫打出去,所有会的功夫,所有拿手的暗器,全都往唐淮身上招呼。他自己也不防守,全身都是破绽空门,好几次要害处都从唐淮掌边擦过,他那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完全是在和唐淮拼命。
处在极度的愤恨中,因激动而处于失控状态的唐秋出手全无章法,只一味地狠打蛮打。这样的打法本不足为惧,但因唐秋太过拼命,而唐淮又不敢认真还手,招架间还要小心别伤了对方。投鼠忌器,纵然唐淮的武功在唐秋之上,也讨不到多少好处,争斗间身上反倒捱了几记拳脚。再一迟疑,眼前一片亮光划过,他倾身避退,躲过要害处的攻击,但仍然有数根牛毛针没进他肩头。
那针细如牛毛,轻易便没入肌肤,虽未曾见血,但略微一动,便如钢刀刮骨般疼痛。
唐淮也是血肉之躯,剧痛之下,还要招架唐秋,就算是铁人也撑不住。情势紧逼,他不敢再留情,终用上十分功夫,最后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卸了唐秋招上力道,扣住他双腕重重反折在身后。
“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吗?!”
左肩剧痛,唐淮脸色发白,额头也渗了汗。但心里的疼意,远比肩头的疼痛强烈,同唐秋说话时的口吻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你给我冷静点!卢老夫子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唐淮的辩解带了愤怒,带了失望,听来几乎是在呵斥,但其中无力酸楚只有他自己清楚。
唐秋刚刚是真想置他于死地,这个弟弟,居然这么狠得下心……
虽然知道唐秋对他出手是因为过度悲愤迷了心智,但唐秋的心狠还是让唐淮心底一片冰凉。
对于卢老夫子的被害,唐秋毫不犹豫地就定了他的罪。
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解释也罢,补偿也罢,都不肯给他机会。只因为他过去犯过的错,有过的算计,便残酷地抹去他所有的努力。他的心意唐秋不肯去正视,他的喜爱唐秋只会逃避,而他的错处,唐秋却记得清清楚楚……
“我一整天都在学馆,也没指使过任何人,这事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还有谁会对爷爷出手?他不过是个寻常教书先生,哪里会和人结仇。现在外面躺着那人也是你的人,对吗?”
唐淮还在试图解释,但唐秋根本听不进去。他拼命挣扎,想要从唐淮的禁锢中挣脱开来。气力之大,左肩受了伤的唐淮都快制不住他。
“那人是我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卢老夫子的事就是我做的。秋秋,你要相信我。”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派人监视我,知道我去找许修祈,知道我想要逃走,所以就让人杀了爷爷……这是给我的惩罚是不是?只要我不按你的心意做,你就会给我惩罚……”
唐秋说着话,只觉鼻腔里的酸涩越来越浓,鼻子也越来越塞,脸上更是一片湿冷。他看向唐淮的眼神中,沉积着无限的伤痛。那种如夏雨前低沉乌云的沉痛阴霾,蔓延至四周,无边无尽,都快将兄弟两人湮没。
唐淮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其中,心里的疼痛肆虐,但唐秋还不肯放过他,伤人的话一句接一句,烙在心上,疼得人忘了呼吸。
这些痛都是惩罚。
他有过多少错,便要接受多少惩罚。唐秋受的伤,他也无法幸免。那些痛,都会在他身上延续。
是他活该。
“我不知好歹,我想要逃,你可以惩罚我,可以再废我的武功、给我下毒……但你不该对爷爷动手,这不关他的事……”
“你干脆杀了我算了,那样也算将我锁在身边一辈子……你不就想这样吗?唐淮,你为什么不杀我?我死了对谁都好……”
啪!
唐淮重重一巴掌甩在唐秋脸上,唐秋被打得偏了头,那些发泄似的言语也随之止住。唐淮则气得眼角泛红,他左肩疼得快要断掉,因剧痛而惨白的脸上满是震怒。掌心发麻,心底伤心失望怜惜悲愤种种情绪交缠在一起。
“唐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给我清醒点,这事与我无关!”过度的愤怒心疼,让唐淮后面的话语不觉失了理智和温柔,隐约带上了残酷的味道,“你要相信,如果我真想杀你爷爷,你根本没有机会发现。我没有那么蠢,即要对他下手,又要让你过来……”
唐秋侧着脸,半边脸颊红肿,脸上火辣辣地疼。而心里叫嚣的愤怒仇恨却被迫压了下去,一点点沉淀,无尽的悲哀心伤则从底层浮起,将他整个人笼罩。
泪水迷了眼睛,被反扣住的手腕得了自由,恍惚间有人拥住他。紧紧地拥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抱紧,不敢放开分毫。
那怀抱是火热滚烫的,但自己的身子却是冰冷的,被冻得簌簌发抖。
隔了低瓦矮墙,屋外的风雪声依旧清晰可闻。恍若长空寂寥悲风,在困巷里四处回荡,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只剩下死寂。
第四十六章
风雨肆虐过后总是沉寂。
唐淮坐在椅子上,拿吸铁石吸取左肩处的牛毛针。
卢老夫子的遗体安置在内室,唐秋在门口守着,眼神偶尔飘过来,有那么些轻飘飘的虚幻感。唐淮手一错位,肩头剧痛,却听叮叮几声细响,吸铁石上已沾了数根细如牛毛的铁针。随着牛毛针被吸出来,他肩头伤处立刻有许多细小的血珠冒出来,但又因寒冷而瞬间被冻住。
今年的冬冷到骨子里。
屋外风雪一直未曾停住,簌簌凄风从堂外灌进来,吹得人满心萧索。
而手边才烧好的热水也只剩下些许热度。
唐淮单手拧了布巾,将它捂在肩头伤处。即便水只剩下少量热度,但肩头肌肤裸 露在外太久,早已给风吹得冰凉,一接触到那布巾,还是感觉到了一点热力。垂下头,唐淮视线落在一旁吸铁石上,那些带了血渍的牛毛针刺眼无比。
而他唇角勾起的笑容也满是苦涩。
好在这些针上还没有毒。
不过,唐秋的心狠,仍旧会让他觉得心痛。纵然知道自己过往的劣迹有千百般不值得人信任,但被唐秋这样对待,他还是会伤心失望。
他也是人,而人就是这么奇怪。
无论被不在乎的人用何种手段对待,他也只会是单纯的仇恨而已。但一旦伤及自己的,是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唐秋,那么被刺伤的苦痛酸涩,就比任何时候都要难以忍耐。
唐秋刚刚是真的想要他命,没有迟疑,没有手软,只有不留余地的厌恨。
根本不会爱他。
这样的认知,让唐淮忍不住将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长长呼了口气,将手里冷透的布巾丢水盆里。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消散,而沉积其中的抑郁,并不能就此得以舒缓的。
唐淮苦笑了声,拿了桌上药瓶,只手推开瓶塞,准备给自己上药。
但手里的药瓶突然间被人接了过去,相触的指尖冰凉。他一抬头,只见唐秋清如水的眸子里光芒闪烁,似藏有些愧意。
却看不分明。
“让我来吧。”
冷静下来的唐秋不再如之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整个人仍然缺乏生气。当所有负面情绪爆发出来后,这个人身体里剩下的,只是让人心疼的冷寂。
他左半边脸颊上红肿还未消,五个指痕印被白皙的肌肤一衬,颇有点触目惊心的味道。看着那掌印,唐淮觉得自己手掌依旧发麻,不禁伸了手去,轻触唐秋脸上红肿。
他还是心疼这个弟弟。
纵然被对方讨厌仇视,也心疼对方。
这应该是报应。
无法逃脱,无法丢弃,就任由它伤彻心扉。
“还在疼吗?”
冰凉的指尖落在因红肿而发烫的脸上,唐秋愣了下,好一阵,终于摇了摇头,“没有”。垂下眼睑,着手替唐淮上药包扎。
唐淮任由他替自己上药包扎,整理衣裳。
唐秋清秀的轮廓被渡了浅浅一层光,低垂的眉眼,略长的眼睫,落在视线里,如一幅笔触浅淡的水墨画,并不浓艳也不夺人注目,却早已刻入他骨髓。
不知不觉间,所有的温柔对待,呵护喜爱,全都成了习惯。习惯了渴望这人,对他温柔,习惯了求取他的心。单方面的沉迷,并不比两情相悦来得慢,情感只要泛滥,便无法遏止。不管是谁都一样。
肩头被包扎好,衣裳被拢起,唐秋正低头替他整理衣襟,发丝落在颈间,扫得人颈项酥麻。而唐秋轻垂的眼帘遮挡住了他所有探询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