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梦呢,怎么不来接我?”
不得不承认,唐梦这个姐姐,对他其实是很好的。母亲出走后的日子,能够亲近的,也就只有他们姐弟。即使面上话里都不如何亲昵,但实质上,他们还是亲姐弟。
听唐淮问起唐梦,唐朝曦面上的担忧浅了点,笑容里不觉融了点冬日灿烂阳光。
“你该做舅舅了。”
“哦……”摸着腰间玉饰的手指顿住,稍愣了下,唐淮才弯了眼,笑道:“恭喜。”
唐朝曦举拳,在唐淮肩头敲了下,“你这句恭喜,我收下了。不过……现在的要紧事,是父亲那边。他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
唐淮扯着马缰绳,提步往门里走,“我本来也打算回来就去见他的。”
唐朝曦在身后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跟上去,替唐淮牵过马,“你自己担心些,父亲这次生了很大的气。就连唐梦帮你说情,也被罚在家闭门思过……你也真是,唐门家规严禁派中弟子自相残杀,你明知那些人只是奉命行事,何必杀他们泄愤。你这么做,是摆明了不将父亲放在眼里。”
唐淮足下步子不停,只是凝视前方的眼中现了一点绝然神采,嘴角的笑意却是戏谑的,“你都说了是泄愤,还有什么理由可言。”
口气轻松,却透着残酷的味道。
奉唐云笙命令对卢老夫子的动手的人,都永远留在了并州,用一种最无法更改的方式。
死亡。
做这样的事,不是为了谁,只是切切实实地想要泄愤。
他与唐秋之间,差的,明明只有一步而已。只是那一步,穷尽所有力气也无法迈过去。
这一切,要归功于他们的父亲。
但是在于不能亲手弑父这一点上,他与唐秋是难得的相同。所以,他只能向唐云笙的人下手,为了发泄怒气,也为了……向唐云笙示威。
向那个高高再上的父亲表示,你的权威,我并不是无法挑战。
身后唐朝曦的话语还在继续,埋怨与不解各自掺半。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有人情味,对唐秋那个弟弟,你倒是肯费心。”
心里不自觉有点烦躁,唐淮应道:“我从来没把他当做弟弟。”
唐朝曦愣了下,猛醒悟过来,“唐淮,你不是真的……”
不等他将话说完,唐淮已快步走到前面去。
“你想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回来会面对唐云笙的怒气,是唐淮早就预料到的事情。
“混账东西,你还有没有廉耻。他是你亲弟弟!”
两个儿子做出忤逆人伦的事情,唐云笙可谓气到了极限。薄情的面目全染上愤怒的红色,眼尾全是憎恶,身子气得发颤,就连鬓角也夹杂了点点霜色。
愤然之外,岁月的痕迹突然在这个薄情的人身上凸显出来。即使他此刻依旧强势依旧冷情,但已明显有了疲倦之意。
面对唐云笙的责骂,唐淮并不以为杵。
“父亲可有真心把他当儿子?如果没有,那他也算不得我弟弟。”
砚台擦着眼飞过,唐淮觉眼角一道凉意划过,继而是火辣辣的疼。不用碰也知道,脸上划了道口子。
“做出那种事情,你还有脸说!你不要以为,我唐云笙少不得你们。两个儿子,我都可以不要。”
唐云笙的话听在耳朵里,让唐淮不禁发笑。
“一个都不要……那下一任掌门的位置,也可以交给外人吗?父亲?”
衬着唐淮的话,以及他满是嘲意的笑容,他最后那句的父亲喊出来,颇有点讥讽的意思。
唐云笙听了,只觉得全身血气逆流,死死抓着手里的镇纸边咯缘手,终究没有再丢下去。
唐淮点中的,正是他的死穴。
他这一生,亲情爱情全都摒弃,还能紧紧抓住的,只有权势而已。不能失去的,也只有权势而已。
或者说,只有这一件东西他还未失去。
“我没有说错吧?”堂下的青年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中的挑衅他曾见过,许多年前在别人的眼眸里倒映出来的他自己的脸上见过。“你还可以剩下一个儿子的。掌门之位也不会交到外人手里,只要你放过唐秋,我依然是你的儿子。父亲,你不吃亏。”
唐淮眼角的伤口流了血,顺着脸颊蜿蜒了一路,触目惊心。言语却是极伤人的,听一句,便觉得心冷一分。
唐云笙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二十多年了,他或许已经老了,自己也明白,只是还硬撑着不愿意服输罢了。
但他确确实实已经没了再同自己亲生儿子斗的气力,也没了那种玉石俱焚的绝然。在一生里最好的时候,他都选择了妥协,更何况是现在。
“你出去,自己去刑房领四十杖责。”
唐云笙未给出许诺,但唐淮明白,这个父亲这般态度,就是默许了他提的交易。他躬身朝唐云笙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是,父亲。”
唐云笙眼里冷意霎时聚了起来,却只眼睁睁看着唐淮转身出门去。
出门后,唐淮松开紧握的手,抬手挡了眼,突然刺眼的光亮让他觉得有些晕眩。背心已粘了一层薄汗。放下手,唐朝曦担忧的面容出现在眼帘里,唐淮牵动嘴角笑笑。
“走吧,陪我去刑房。”
四十杖挨下来,唐淮背上已是鲜血淋漓,再找不到一块好肉。
他脸朝下反趴在床上,唐梦坐在床边,一面替他上药。一面没好气骂他,“唐淮,你脑子里进水了是不是,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眼巴巴把自己往棍子底下送的人!”
唐淮没应声。
唐梦说了阵,得不到回应,声音不禁又大了些,杏眼桃腮的妩媚也掩盖不住那股火气。
“现在哑巴了!为了唐秋那白眼狼,你值得吗?你这份好心,他还不一定领情呢。”
感到有些无奈,唐淮说道:“唐梦……其实你没必要针对他的。娘当年会只带他走,恐怕也是因为他年纪最小,心疼他而已。”
唐梦正替唐淮上药的手猛一使劲,在唐淮背上使劲拧了下,唐淮顿时疼得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背过去。再听耳边一声碎响,想是唐梦气怒之下扔了手里瓶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成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唐淮疼得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听唐梦是真动了气,这才忍了痛道:“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他和我一样,也是你亲弟弟。有些事,错不在他。”
唐梦柳眉倒竖,杏核眼里全是气恼,“唐淮,你好得很!我真是白心疼你了。”
火色衫裙一转,唐梦起身就往外走。
“你自己呆着吧!”
她出门的时候恰好撞上从外面进来的唐朝曦。唐梦未注意,给撞了个踉跄,唐朝曦眼疾手快扶住她,并未有事,但彼此都吓了一大跳。
唐朝曦扶着唐梦,出声道:“怎么不小心些……”
唐梦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回头望了唐淮一眼,“你自己问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朝曦莫名其妙地望着唐梦负气而走的背影,再看地上的药瓶碎片,关上门走到唐淮身边。
“怎么回事?”
唐淮却没有心思再提。
唐朝曦并非爱刨根问底的人,他看了下地上的碎药瓶,道:“我重新拿瓶伤药过来。”
正要走,但被唐淮叫住。
“不用,上药的事情呆会再说。我有事想你帮我。”
唐朝曦只好再度坐回床边,“什么事?”
唐淮压低了声音,“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可能很困难,但必须查到。”他并不能完全信任唐云笙。连许诺都可以失效,何况是一时的默许?
要想真正保证唐秋以后的安稳,他必须把握住唐云笙的死穴。
“我要你帮我查到,十八年前我娘离开唐门的原因。眼下我任何动作都会被父亲怀疑,你代我查,要容易些。”
唐朝曦凝了神色。
“唐淮,你想做什么?”
唐淮的话一字一句从口中透出来,声音很低,却足够让人明白,他不只是随口说说。
“父亲在掌门的位置上坐得太久了。”
“你想夺权?”
唐朝曦的声音也随之低下去。
只听唐淮道:“不是我,是你。”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四十九章
距离唐淮离开并州已有大半个月。
唐秋接了爷爷的学馆,替那一帮孩子上课。学馆的事情不多,但很繁杂,孩子们天性纯真又图新鲜,总爱围着唐秋打转。
而那许修祈也像没事一样,每日总要来个三五次。
唐秋已不需要他帮忙。
可他将事情向许修祈解释之后,许修祈也不离开,只笑嘻嘻说并州景致好,他要留在这陪唐秋。
这许少主话中有几分真假,唐秋并无意去深究。他清楚许修祈是这般风流性情,或许兴趣淡了就会离开了。自己又劝不走人,便任由许修祈留着。
只是,身边虽时时有人,一群孩子在眼皮子底下或读书或嬉闹的场景也够热闹,但唐秋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虽然不愿去正视,但他却明白,在这种他渴望了很久的简单平静的生活中,的确缺少了一些人。卢老夫子的缺席是不可逆转的,至于别的人,也早已放开他的手。
还是他自己要求的。
以至于……他即使感到空寂,即使有留恋,也没有再跨出去一步的资格。所有的心动,所有的沉湎,全都溺毙在那晚的疯狂相拥里,而那些猩红火舌绚烂过后,只有灰白余烬。
那才是真实。
唐秋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简单平静的生活中,慢慢地过下去,也一点点老去,心会比容颜快一些。直到时间给他终结,或者是……唐云笙派来的人给他终结。
一日散学后,唐秋独身回卢老夫子的小院,青石板路上碎雪被踩过,细细碎碎的嚓嚓声中,唐秋突然觉出了异样。
小巷里太过安静,缺了一干孩子的读书声,也少了许修祈的笑语,唐秋轻易就可听出来,巷子里的脚步声,不只有他的。
还有一个人,紧随了他一路。那人脚步轻盈,呼吸沉缓,一听便知是怀有武艺之人。恐怕武功还不低。
唐云笙的格杀令,比他以为的来得早。
唐秋手习惯性地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心也随之沉了下来。自卢老夫子死后,他便将腰间的鹿皮小袋卸了下来,将那些暗器毒针全都埋在箱子底,再不愿与唐门有牵连。当时只是不管不顾地要同唐门撇干净,可不想,现下要用到时,却束手无策。
惯用的暗器不在身边,身后又有人暗中跟随。唐秋皱起眉头,脚步顿了下,又继续往前走。
因为沈千扬和慕少游当初的设计,他失了部分内力。虽然有唐淮暗中安排,他武艺未全失,但也大不如从前。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他会坐以待毙,即便拼不过,也不能让对方轻易得手。
全身神经都在紧绷,警戒中再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狭长小巷渐渐走到尽头,只要转过去,便是自家小院。只是,这转角处却是暗中相随之人动手的最好地方,借由地势掩护,一枚小小的暗器,便可了结他。
唐秋集中精力,仔细听辨静巷里的声音,提防对方出手。
静默的小巷里没有一点风声。
唐秋转过巷子,一颗心稍往下落了一点,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却吓了他一跳。几乎是反射性地出手,唐秋两指成勾状取身前那人双眼,指势如风,一直逼到对方面前,才被一把绸扇架了下来。
绸扇移开,许修祈精致的容颜出现在面前。他一脸惊讶看着唐秋,缓了阵,突然嘴角下弯,可怜兮兮望着唐秋,“秋秋,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需要对我下这样的毒手吧?”
……
未料来人是许修祈,又要担心身后跟踪的人趁机出手,唐秋也顾不得向他解释,只拽了许修祈衣袖,“先离开这,待会再说。”
回到唐秋家小院,许修祈往房中一坐,唐秋关了门回来,却意外地见许修祈已没了刚才那种可怜兮兮的委屈神态,只用手中一把扇子敲着桌面,颇有点心烦意燥的意思。
“许少主?”
许修祈抬眼看他,绮丽的眉眼里写尽江南秀丽,神色却是不虞。
唐秋以为他是为自己对他动手的事情生气,赶紧出言解释道:“刚才巷子里有人跟踪我,你突然出现,我一时没看清,才对你出手,抱歉。”
许修祈截断唐秋的话,颇有点愤愤不满,“只怕那人不是跟踪你的。”
“不是跟踪我……”许修祈这般言语这般态度,让唐秋心生疑惑,他满是不解地问道:“许少主你的意思是?”
许修祈将扇子在桌面上重重一点,“唐淮那没安好心的,既然要来找我,让我照顾你,却又一直安插人在你身边。不过,我看他不是监视你,而是监视我,诚心想坏我好事……”
唐秋觉得耳边许修祈的说话声有些飘忽。许修祈话里的意思,他隐约听明白了,却觉得难以置信。
“许少主,你是说……我二哥来找过你,他要你照顾我?”
许修祈点头。
唐秋则苦笑。
居然让许修祈来照顾他,他是该感激唐淮的好心吗?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心里揪紧。
这样连后面的事情都为他打算好,放开手还要找个人来照顾他的做法,不知道该算温柔还是残酷。
“你那惹人厌的二哥前段时间来找过我,说他有要紧事要回唐门,要我代为照顾你一阵。只是不准我和你太过亲近……居然还安插人在旁边监视我!太过分了。”
说到后面的话,许修祈直恨得牙痒痒。
接近唐秋的机会是唐淮送的,可阻挠他进一步接近唐秋,还是唐淮。这人简直是讨厌!
换做平日,他才不会管唐淮那些鬼吩咐。只是……现在他有把柄捏在唐淮手里,只要他对唐秋稍有越矩,那阴险狡诈的唐淮就会把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
许修祈抚额叹了口气,他第一次觉得,情债这东西,原来这么麻烦。
许修祈自己有烦心的事情,唐秋听着他的话,却觉冰凉的手脚莫名热了起来。
唐淮这样的安排,是还不打算放开他吗?要许修祈代为照顾他,是否意味着唐淮还会回来……
这样的结果,一时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可担忧也好无措也罢,自己内心深处的悸动却是骗不了人的。那种叫做欣喜的情绪,突然从冰封寒土下复苏,明显到让他无从掩饰。
不过,唐淮的要紧事究竟是什么?难道!隐约猜到了什么,唐秋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起来,虽然知道以唐淮的谨慎,不可能将机密的事情告诉许修祈,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许少主,我二哥可有同你提过,他急着回唐门是为了什么?”
唐秋的急切,与之前在唐门时对唐淮的态度全然不同。许修祈认真看了他一阵,似乎从唐秋的担忧中看明白了什么,他轻叹了口气,道:“没有提过。不过看他那样子,跟交代后事差不多吧。”
居然敢威胁他,要真死了才好!
许修祈在心里暗暗加了句话,却在看见唐秋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后,自觉地把诅咒咽下去,换做安慰言语。
没办法,他就是见不得美人难过。
“秋秋,不用担心,你二哥那么阴险狡诈,只有别人吃他的亏,哪里需要人担心他。”
唐秋闻言并未放宽心,反倒哭笑不得,许修祈这般安慰人的法子……虽然大半是实话,可听起来真不怎么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