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讨苦吃——白槿

楔 子
月上山巅，撒下一片华辉。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虽然影影绰绰看不十分清楚，但山风吹来，阵阵清香醉人，可以想见山上景色之美。
本应是恬静而宜人的夜，风中却隐隐送来一丝不祥的血腥味。蓦地，山顶上一声剑啸，惊起几只乌鸦“嘎嘎”怪叫，惊心动魄。
“哥！”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划破寂静，明显的紧张。
“嘘——快点，晚了可就瞧不着好戏了！”另一个声音冒了出来，刻意压低的调子力求稳定。
山腰上，和夜色融为一体的两个小小黑影正慢慢地向山顶移动，不仔细看还真难以分辨。
“哥，我们还是……”想退缩，却又开不了口——谁叫这个主意是他出的呢！
“快点儿！”前面的哥哥头也没回，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心底却是三分紧张七分兴奋。
龙枭，乘云山庄少庄主，江湖人称“穿云剑”。虽然还只双十年纪，却已名列武林中最具权威的“功名录”之上，排名不出二十以外。一套祖传的“天罡连环剑”出神入化，曾单枪匹马连挑了为祸一方的燕山十二寨、揭露了五湖船帮帮主弑师窃位等六件大案……其它行侠仗义的事迹更不胜枚举，是武林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
万俟冽（复姓万俟，读音：莫奇），师承出身不详，年龄不详，绰号“嗜血罗刹”。乃是武林中凶名久著，提起来就叫人背脊泛凉的天字第一号大魔头。传闻，他每日必饮人血，以血当酒，杀人无数。被他摧残的妙龄少女已不下百人，更可怕的是被他摧残的俊朗少年也不下百人！
站在累累白骨堆砌的高塔上，盘踞于人们辗转反侧的噩梦中——他的名字登不上“功名录”，然则他的武功却足以和“功名录”里的第一人相抗衡！
十年前，他在正派人士的联手围攻之下重伤隐遁，销声匿迹。十年后的今日，他再次被龙枭及各大派武林新秀堵在了这蜈蚣岭上。
鹿死谁手？
“哥，你说‘嗜血罗刹’会栽在那些少侠手里吗？”
“废话！”
“‘废话’是会还是不会啊？”
“当然是不会！”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这还用问？！”
“不准敲我的头！”
“看见他们是怎么打的没有——你以为那帮公子哥真的是来为民除害的啊？！就算十年前那一役让‘嗜血罗刹’武功大打折扣不是那帮家伙的对手——那也要他们真的能齐心合力地打才成啊！谁杀了‘嗜血罗刹’立刻就能名扬四海，“功名录”上的排名也不知能晋升多少位——这么现成的便宜哪个不想捡？瞧瞧，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躲在山顶上离那团刀光剑影较远的一个草丛里，稚气未脱的两张脸蛋从草丛中探了出来，两对嵌着星光的灵活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时刻变化的情势。令人惊异的是，这两张瞧着就让人打心眼儿里喜欢的脸蛋居然长的一模一样——眉、眼、鼻、唇，没有丝毫差别！
唯一能分辨出他们的，就是神情。
从前面的对话来看，轻蹙眉头的大概是弟弟，气定神闲的应该是哥哥。
正如哥哥所料，嗜血罗刹看样子是旧疾复发，身子一个周转不灵，眼见就要死在一个年轻人剑下，蓦然斜地里横过来一刀，硬是撞开了同伴的剑尖——“刘兄莫急，这样了结他也太便宜他了！”
铿铿锵锵——锵！
“武兄，不是你说杀了他太便宜他的吗？这么快就忘了？”
“我……我是一时失手。”
铿铿锵锵——锵！
“姓陈的，你小子想吃独食？！”
“李老四，你肚子里打的如意算盘也别以为我不知道！”
“好哇，陈同，上次醉仙楼的事我还没跟你计较，今天你倒挑起我的刺儿来了——你以为我怕你怎地？要打就来啊！”
铿铿锵锵……
“哈！”脱口而出的一声笑，声音大了点，弟弟赶紧捂住嘴。
哥哥回头瞪他一眼。
“哥，你真是料事如神！”马屁此时不拍，更待何时？
“哼！”听者的鼻子立马扬高了些，十分受用。
岂料，就在两个人的视线离开场中这一眨眼的功夫，局面有了大变化——
“铲除魔头要紧，大家不要自乱阵脚！”龙枭一声高喊，无奈为时已晚，难挽狂澜。
嗜血罗刹的索魂镖可不是吃素的。
连惨叫声都没有，几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站着的只剩下四个人：“穿云剑”龙枭、青城“绝命手”武嗣、崆峒“黑面判官”顾正威和“嗜血罗刹”万俟冽。
万俟冽的左臂上中了一剑，鲜血顺着臂膀潺潺地忘下淌。他缓缓抬手，毫不在意地伸舌舔去，邪魅的眼中闪出嗜血的光芒。
“糟了！哥，他们只剩三个人了，情况不妙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哥哥在心里嘀咕，翻了个白眼。
“哥，我们……我们好象应该去帮帮他们……”
问题是——去，胜算依旧不大，徒然搭上两条性命而已，太亏本了！
不去，又对不起爹娘多年教诲，对不起云雾山庄行侠丈义的威名，太丢脸了！
舍生取义，大公无私是爹爹教的。
明哲保身，见机行事是老妈教的。
去？还是不去？
挣扎，挣扎。
好在这个难题马上就有人为他化解了。
只听东北角上一声苍哑怒喝，一名目光炯炯的老丐手持七尺铁杖，率领丐帮弟子从四面包抄过来，顿时山头上尽是重重人影。
万俟冽斜目环扫，嘴角轻蔑，一副未将众人放在眼里的模样冷笑道：“暗算不成便来围攻，哈哈哈哈哈……好汉啊好汉！”
“围攻又怎样，除魔卫道，不拘小节！魔头你今日插翅难逃！”武嗣一见来了帮手，胆气大壮。
万俟冽眼角寒光一扫，掠过武嗣面庞，武嗣立刻打了一个寒战，本还有许多狠话要说，竟给吓得吞了回去。
丐帮弟子在带头长老示意下，手中长辊齐出，将万俟冽团团罩住——霎时场中刀光棍影，一股脑儿地向他招呼过去。
嗤鼻一声，万俟冽闪电般攻出十七八招，只听“啪啪”连响，近前数名丐帮弟子的长棍便节节寸断，身子断线风筝似的飞出圈外。
随即又有十余人扑上，万俟冽挥剑如虹，双腿狂风般猛打快踢——在滔滔剑影与脚尖的纵横交织中，丐帮弟子顿时又暴叫着滚倒了五六个，个个皆是面孔破碎，血肉模糊！
龙枭一声低吟，长剑破空，以惊涛骇浪之势向他扑涌而至。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众多丐帮弟子武功虽然一般，但团团围攻结了阵势，一时也让万俟冽应接不暇。龙枭这一剑来得又快又猛，直取腰腹，眼看就要在他身上捅出个透明窟窿！
来不及挥剑挡隔，万俟冽在剑气触肤的刹那强行身子一转，背凝全身内力——拼着受其余十几人联手一击，终于险险躲过这致命一剑！
剑虽只入肉一分，背上受到的重击却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嘴角蓦地溢出丝丝鲜血。
由于体力流失得太快，万俟冽嘴唇已呈青紫，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决定孤注一掷。
一剑斗然幻化千百刺出，豁地汇聚一线贯若长虹——刹那间云翻雾滚，观者瞭乱，实难分辨何为剑光，何处人影。
“呀！这莫非就是嗜血罗刹‘破月剑法’的独门绝招‘杳然湮去’？”树丛中逸出小小一声惊呼，只因从未见过如此凌厉奇绝的剑招，兴奋无已。
四只乌溜溜的眼睛瞪圆了盯紧战团——
咦……咦？咦？？
剑光混沌中，一个浴血的黑影腾空窜出，向他们躲藏的方向飞扑而来。
咻……咻！咻！！
两个小家伙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身瘦颀长、如鹰隼般的血色人影瞬间在自个儿眼前放大、放大、放大！
真真是一眨眼功夫，两人张大的嘴还没合拢来，那人已到面前。
一张银制面具覆住了他大半张脸，溅满鲜血，显得狰狞可怖。头发张扬飞舞，更是被血染成了暗红色。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不计其数，简直体无完肤。
围剿他的群侠发现他逃跑，已呼喝着追了上来。
万俟冽本来只是要在两个小家伙躲藏的树枝间借力纵跃，冷不防低头与一张皮白肉嫩、水灵可爱的小脸打了个照面。
大眼对小眼。
还来不及转念，万俟冽惊觉身后剑气凌厉，不敢犹豫大意，身子蓦然拔空急退，忽又一侧前滑，袍袖一卷冷声道：“龙少侠后会有期！”
卷起那水嫩嫩的小家伙向前飘出，迅逾闪电，渺若惊鸿。
“弟弟！！”
龙枭一招落空，身子急转，已流光般尾随而至，剑尖直指万俟冽颈背，去势迅猛无匹：“放人！”
万俟冽根本不回头，反手将小男孩当盾牌挡在自己身后，脚下片刻未停。
“别伤我弟弟！”被万俟冽无意中遗漏的一个急得跟疯了似的，撒腿就追，也不管追不追得上。
龙枭闷哼一声，硬生生回剑急收，手腕险些脱臼，万俟冽乘此一隙回手便是一把索魂镖向他当头罩落。
好在龙枭应变奇快，剑如龙蛇，巧打连拨，没有一枚暗器及身。然而只这一顿，万俟冽已去得远了。
山野中，一个小小的黑影仍慌不择路地追赶着，哭叫着呼喊：“放了我弟弟！还我弟弟……憬——”
四下里漆黑一片，虽有月光也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又到哪里寻去？
第一章
夜，已经很深了。
荒野里是无际的黑暗，冷漠的黑暗。密林中，一条人影在急速地高低蹿跃，风刮着树梢子打着转儿呼啸，像是鬼在哭。
铜锈似的血腥味在空中飘散，万俟冽强自提住一口真气，在这股真气的流荡循回里，他似一缕被狂风吹送的轻烟，急速地向前飞掠着，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道岭接着一道岭。
须臾间，他已奔出了二三十里，而豆大的汗珠也自额际、鬓角、鼻洼溢出，心跳如鼓。他强闭着呼吸不敢喘息，他知道，只要一喘，体内的力道就会散光了。
腋下挟着的男孩似乎已经晕了过去，软绵绵的动也不动，头脸朝下，四肢垂落，此刻，他的体重像是突然增加了不少……
万俟冽尽力疾奔着，口腔里又苦又涩，喉头干得似是有一团火在烧，他用力眨着眼，因为眼里仿佛有一层蒙蒙的雾，把所见的景物模糊扭曲了。
快要不行了……可是，这里还不安全！
用空着的左手拭去汗水，他艰涩的吞了口唾沫，脚下加上一把劲，但双腿却像同时加上了两串铁链，是如此沉重，如此呆滞，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着。
终于，他再无力腾空，跌跌撞撞的身子在高低起伏的丘陵地里茫目前行。腋下的男孩不知丢在了哪里，万俟冽已经失去意识，只是身体还在本能地移动，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
风在狂啸着，月儿不知何时藏进了云中，无边的黑暗使这荒僻的山野更透出一股朦胧与阴寒的意味。
※ ※ ※ ※
好冷！
“咳咳……”蜷缩着的身体微微发抖，在梦中皱成一团的小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
蓝憬以为自己又不安分地踢掉了被子才会被冻醒，可是眼前这一片高低起伏的荒野告诉他，他没那么好命。
夜雾低迷，浑浑浊浊，在丘陵草野间飘动着，惨淡的月光把四周的阴影衬托得更加黑暗。四下里除了偶而传来的虫叫兽鸣声，就只有风吹动野草的簌簌声，像这样的声响，非但增加不了丁点荒郊野外的生气，反而更衬托得凄凉幽寂，令人寒毛直竖。
蓝憬从地上爬起来，搓了搓快冻僵的双手，左右张望着。
他已想起来昨晚被“嗜血罗刹”捉住的事，可是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安然无恙地睡在慌郊野外。
算了，能保住这条小命就是万幸，还是先找路回到百萍镇去找哥哥才是。
可是向哪个方向走呢？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更不知道“嗜血罗刹”带着他跑了多远。如果走错了方向……他掏出怀中的钱袋打开，很好！还有二两不到的碎银和五个铜板。
哈！
他和蓝瑾出门以后，因为他喜欢不问贵贱乱买东西，所以财物都是由蓝瑾掌管的。
算了，反正荒郊野外有银子也买不到东西！
习惯性地把问题抛之脑后，他收起钱袋，也不挑方向了，直接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没走多远，他突然发现浓雾中似乎有火光闪动。
这火光还一明一灭，随风飘浮，只是由于雾太大，看不真切。
他的眼皮开始不规律地跳动，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着，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这……这几个土丘旁边怎么会插着木牌？因为有的有、有的没有，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
现在，放眼望去，这一片丘陵之中一半以上的土丘旁都插着些残缺歪斜的木牌。
一瞬间，冷汗哗啦啦地从他的颈根顺着脊背往下淌。
这哪是丘陵啊，根本就是个乱坟岗！
每个人都有死穴，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管你是盖世英雄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你是人，就一定有会害怕的事物，这很正常。
而他蓝憬的死穴就是——妖魔鬼怪。
从小他娘亲就以讲鬼故事吓他为乐，怎么恶心怎么说，还有什么僵尸啊、骷髅怪啊、蝎子精、蜈蚣精等等，统统都是活跃在坟地的东东。
以前跟全家人一起去扫墓都让他觉得浑身直冒冷汗，戴几个护身符都不够——何况现在是他一个人待在这么大一片荒坟地里！
光想到这里就让他忍不住快要吐了！
好不容易抖着手把自小挂在颈中的观音玉像从衣服里抽出来，紧紧握在手心，他这才感到全身的血液开始一点点恢复了流动。
然后，他不再犹豫，咬紧牙关向着能最快离开这里的方向一路狂奔！
非常想闭上眼睛，可他又怕脚下踩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很多被野兽破坏的坟墓——丑陋的毒蛇瞪着精光的眸子在破棺的尸骨里游走；四散的骨骼上跳跃着点点碧绿的磷火，伴随着这浓雾，四处流窜……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抑制力才使自己不至于尖叫着崩溃，然而在他几乎跑到坟地边缘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脚下的一具“新鲜”的尸体让他终于承受不住地爆发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堪比夜枭的惨烈嚎叫声划开了夜与昼的界线。
月已隐去，天已微熹。
※ ※ ※ ※
这片坟地位于一处平缓的小山坡上，山脚下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蓝憬就是向着小河狂奔的。由于心慌意乱，使他在奔逃的时候根本不敢直视脚下，只是用余光瞟着，施展出他平生最快的轻功身法，脚尖点地，提气纵跃。
正当他快要离开坟地的范围时，松了口气，看准了草丛中露出的“一块黑石头”，一脚踩上去——刹那间，脚下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石头！
随即他一低头，看见那倒在地上的赫然是个血淋淋的尸体，紧绷的心弦立刻断了。狂叫中只觉浑身血液逆流，力气全失，像一滩泥似的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