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方和谰开口了,声音是从来不变的,却莫明地多了一点激烈。
“我要出去。”
“去哪?”
冷漠如刀的眼光扫过来,不含敌意,只是本能。
“医院。派人跟着过来吧。”
医院是个好地方,非生,既死。
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我看着穿着白衣的大夫穿过走廊,在一间又一间里出没。不由得有了生死两判的心情。
依稀还记得老爹走时候的情景。那天天气不坏,看似平淡无奇的平静却在老爹突发的脑溢血中破碎慌乱。急匆匆把老爹送到医院的以后,大夫只抢救了半个小时就宣告了噩耗。那时候,大哥二哥都没在身边,只有我一个守在急救室前。
听到噩耗的时候一片茫然,无法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在操办丧礼的时候我依然无所适从。直到丧礼后两个哥哥离家出走而我成为了任家的主人,一种无法理解也无法填补的寂寞才渐渐弥漫在心头,从此再不能放下。
再也没有可以完全依靠撒娇的人了,再也没有能让我依赖的大山了。从此以后一切都将让我自己去面对,再也没有可以逃避的避风港。
哥哥们用自己的方式度过悲伤的煎熬,他们顾不上我,我也顾不上他们。心境从此灰暗,纨绔子弟的风格也有了收敛的理由。只是从那时候起,我养成奇怪的习惯,医院在我眼里,再也不复从前的雪白,反而,是一片一片无法擦拭干净的铅灰。
老爹走之前,我没有太多的机会参观医院。老爹走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成为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尤其是这一次,我在这里经受了家族那群为老不尊的老人家难得一见的恶作剧,更让我对医院抱有了太多的奇妙的感触。
说那么多的废话,是因为我实在很无聊。宋鞠当了我一夜的抱枕,在今天天刚亮的时候就回任家去了。离开了熟悉的怀抱,我再贪懒也没办法彻底沉睡,于是就很难得地早起了。吃过医院配给的难吃的早餐,我便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并没有太多要做的事情,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伤员兼诱饵。既然目前所有的攻击都冲着任家来,与其我辛辛苦苦地到处乱跑打草惊蛇,不如安心地呆在这个地方运筹帷幄。再说,如果任简的情报是正确的,那么接下来我的确还要等着见客呢。
正想着,门外传外轻轻的敲门声,被宋鞠特意掉过来的谢谢,用伪装过的恭敬的声音道:
“三爷,有客来访。”
“是谁?”
“是一位方先生。”
“方?唔……请进来吧。”
方和谰脸色明显不是很好,看得出来曾经被人在上面留下过痕迹。我相当好奇是谁舍得对这张非常英俊的面孔动手,至少站在我的角度,我不会对这样难得一见的赏心悦目的面容动手。
方和谰走进来,礼数周全地把手中的花束放在离我不近的地方。
从这样的小细节,可以看出他的细心。难得一见的好男人啊,如果他的接近不是心怀抱叵测,那么享受他的探望也是件挺愉快的事。
“难得方先生从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还请原谅我不能礼数周全地接待。”我微笑地看他。
“任先生不必客气。任先生之所以受伤,原本就是为了在下。可惜在下公事在身,不能常来探望,还请方任先生海涵。”
“那倒没什么。方先生没受伤就好。可惜的是,我这双腿暂时无法行动,怕是不能再次观赏你们剧团的演出了。”
“任先生对京剧……倒是非常欣赏啊。有任先生这样的知音,实在是京剧的一大幸事。”
“知音不敢当,只不过确实很喜欢罢了。说起来,你们剧团的确是近年来我看过的最好的一个。你们在沈园的演出合同到几时呢?我希望在我的脚能走动后,能再次前往欣赏。”
“这个……说起来真遗憾。我们下个星期就要回国了。”
“什么?下个星期?”
我当真大吃了一惊。我对剧团的评价并不是客套话。我当真很想再好好地欣赏一回他们的演出。没想到他们的时间竟然这么赶。
“今天已经星期四了。你们下星期几要走?”
“下星期三。机票都已经订好了。”
糟糕糟糕,真的很糟糕,我恐怕要失去大饱眼福的机会了。不自觉地,我的眉毛耷拉了下来。于是方和谰微笑。
“任先生若是如此不舍,欢迎先生有空时到国内来。到那时候必定能欣赏到更多更好的演出。”
“我很忙啊……还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抽出时间出去玩一趟呢。”
方和谰带来的消息实在让人无法高兴起来。于是我瘫在枕头上,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他的笑容淡淡的,不见变化。
“任先生伤势未愈,想必需要更多休息。在下也不好多打扰,就此告辞了。”
“方先生慢走,不送。”
久久地注视着人离开后被掩起的房间门,直到谢谢推门而入。
“三爷,都布置下去了。”
“很好,别惊动了他们。”
“是。另外……刚才那位方先生进来的时候,外面似乎多了一些小虫……”
“我知道。把钱放长一些,到时候收网再一起捞起来就是。”
“是,属下知道了。”
(十三)欲擒故纵吗?这倒是个有趣的安排。
方和澜真的回国了。
从启叔那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吃东西。现在,是上午的时光。阳光透出厚厚的云层打在床边的白墙上,带出淡淡的暖意。
春天真的早就来临了,既然夜晚依然会有回寒的时候,也阻挡不了花开的渴望。
他真的走了?比我想象中更干脆。
他的脸已经特别修饰过了。不过依然能看得出痕迹。他手腕上隐约透出的药味,足以让我警惕。
——他一个普通的剧团工作人员,有什么理由用上这样的跌打损伤药?伤痕着力的角度,虽然轻微,足以让人怀疑。
以上这句话,是专家说的,所谓的专家,当然就是宋鞠。宋鞠告诉我,基本上可以确定,方和澜拥有很强的身手。
一手翻阅着刚刚送来的报告,一边听着宋鞠的分析。我特别注意关于哪天晚上那些年轻人的来源。有任简在,可以从警方那边找到一些官方的记录。他这些年在警界混得不错。手里的权力足以调动一些有趣的东西。
——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把任简手里的东西都弄过来。有些玩意一定会对我有帮助的。尤其是他从其他城市掌握的东西。
那些杀手,当然不是来自这城里。不过,他们来的地方也不远。
离这个城区大概100公里的地方,有个金矿。那里有很多年轻的矿工。那里并不是任家的产业,所以我不会特别关注那里。而且,希奇的是,那里的人很少来这里。
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以中国人天生的群聚习性,没有可能忽略这个城市。可是,很少,真的很少有人进来。就连他们日常吃穿用度的东西,也绝少从这城里采购。
我知道那里有问题,我也曾让宋鞠调查过。宋鞠的调查结果我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人。此刻,当我再次看到启小叔给我的报告时候,我忍不住冷笑起来。
宋鞠抬头看我,眼神带着一丝杀气——不,严格地说,带着杀气的人是我,我看到的是倒映在他眼里的我的影子。
——我放任不管不意味着我不知道。没有人能任意动摇这个城区的安全。既然已经有人动手,那就别怪我出手狠辣了。
宋鞠的手盖在我的眼皮上,轻轻的叹息响在我的耳边。
“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
“怎么?”
“太狠毒,不象你了。”
“你真的以为我是个善良的人?”
“我知道你是。”
“我不是的。”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感受他的体温,顺便向他坦白我的真正模样。这不是我刻意的隐藏,只是也几乎从来没在他眼前展现过。
“我知道你是。”他坚持,同时加重了他的手劲,不伤到我,却让我真切地体会到由手掌传递过来的温暖。“所以,事情给我来做。”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无论你要做什么,让我做。”
“这样……会永远离不开我的。”最后一次提醒他。很多事情本来不想让他出手的。原本就只想让他呆在我的身边,而并不需要再多一个帮手。
“我早就说过。永不离开。”
“这句话听得我真的很温暖。”我的笑容把杀意全扫光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放心地让他去做。任何后果,我自己承担。“代替我去,平安回来。”
“知道了。”
“如果你掉了一根毫毛,知道我会怎么样吗?”
他留给我最明亮的微笑。
“我不回让你现在想的情景变成现实的。”
打蛇打七寸,斩草必除根。
我不想看出风轻水暖草张莺飞的后果,更不想让人看到我失败的身影。所以,在目送宋鞠走后,我把谢谢叫了过来。
在我面前,谢谢永远是那副冷漠的样子。在他面前,我也一直是那个冷酷的人。
很多人知道我的嗜好是收集,只是少有人知道我除了喜欢收藏奇怪的东西外,更喜欢收集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除了宋鞠,我还收集了很多很多有趣的家伙。谢谢不过是其中比较能见人的一个。
他也是我的秘书,不过专做不能让人接受的事情。
我无意控制他,只是,当他在我的发影响下长大成人,他显然不是很适应离开我的指使的生活。他为我卖命,可是他的命,在我看来,并不重要。
我冷酷。这点我比谁都知道。所以我不在乎任何人。
我懒,所以绝对不会让自己亲自出手。
于是,谢谢在宋鞠走后不久,领命而去。
当我从小寐中睁开眼睛,任简就坐在我床边。
“任家的杀手都动了。”他削着苹果,长长的果皮在手指缝滑下。
“我知道。”我下的命令,谁比我更清楚。
“为什么在那家伙走后立即动手?不打算连他一起收拾了吗?”
“他一定会回来了。如果他真如你所知道的那样的话,没有达到目的,他舍得走吗?”
“为什么现在就动手?”
“你不觉得,当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满目疮痍。那表情一定很好玩吗?”
任简低头想了想,嘿嘿地笑起来。
“你很狠毒。”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他是我二哥,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那才是笑话。
“那么……怎么舍得让宋鞠出手?”任简把果皮放进垃圾筒里,把削好的果放在眼前好好地欣赏一番后,张大嘴巴,一口吞下了半个。
我瞪着他。就算他再喜欢吃苹果,也不至于表现得象一只鳄鱼吧。难道当个小警察,连苹果都吃不上了吗?
“瞪着我做什么?”
“看你吃苹果那样真让人觉得难受。”
“我高兴。说吧,为什么让宋鞠出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啊……就你那别扭的性子,除了在我或老大面前,还会说真话?”
“我不对宋鞠说谎。”
“对,很多事情,你只是不说,而不是说谎。”
“……老二,别这么了解我行不行?”
“说吧……办完事情我就走了,老大不会经常回来,你现在不把心里真实的情绪发泄出来,我和老大都会担心……”
“你和老大都当我有病。”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我和老大怎么还要为你多操那么多心?如果,你真能信任宋鞠,那么下次我见到大哥,会比较好交代。”
“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宋鞠的……”
“我知道。……好了,说呵。”
“宋鞠才回到我身边。若我专信他,必定引起家族里不同的意见。不让他立功,不足以服众。”
“理由就那么简单?”
“……我要让他沾染上我的颜色……只有如此……只有如此……我才能放心……”
“……”
任简放下手里的果,伸出双手把我紧紧地抱住。久违了的温度和味道,让我忍不住闭上了眼。
“好好保重,我和大哥救不得你,你只能靠自己。无论如何,至少不能比现在……更堕落了。”
“……我知道。”
“你早已经不信人,可……宋鞠是你自己找到的,信任他吧。”
“我知道。”
“杀戮的事情能不用自己出手就歇着。养了那么多人,该用就用。”
“这我比你清楚。”
“好了,我要走了。你自己小心哦。”
“好吧。等宋鞠和谢谢办完事,你帮我收拾收拾。”
“你当我是收尸的?”
“小气,帮弟弟一把又怎么样?”
“那好。帮我把那些家伙彻底灭了。”
“没问题。”
“走了。”任简站起来,俯身,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我不是小孩子啦。”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小弟弟啊。哈哈哈哈……”
面对着突然手执重武器闯进矿区的人,笑面虎难得收敛了自己的表情。
不对。绝对不对。手边没有任何信息足以昭示这次行动的蛛丝马迹。谁,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肆无忌惮地兴师动众?
来不及想了。来人的动作异乎寻常地迅疾且残暴,每一颗子弹都对准最致命的地方。不一会,矿区已经不剩多少活人。
迅速地抓起从不离身的武器,正打算离开这个地方。猛地听见门被踹开的巨大声响在耳边爆响。然后,如雨般的子弹出膛声让耳膜几乎破裂。
下手够狠。
在千钧一发之际踢飞沙发挡住子弹雨,自己则藏身在坚固的办公桌后,顺便,偷偷透过缝隙,分辨来者的身份。
硝烟中的那张脸,清俊得让人恍然。
——原来是他。
这么多年仔细观察,原来他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心头浮现上的第一个想法让笑面虎愕然失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来的人是任家的人,这一点早就心有预感,而且,领头的这一个,还是自己想象的人。果然,事情尽在掌握的结果实在让人心情愉快啊。
方和谰说任家的任笙必须特别注意,可是对他来说,还是那个宋鞠比较有趣。早就在期待他的行动,现在他真的出手,实在让人有种奇妙的快感。
轻轻抖一抖身体,抖掉因为快感泛起的鸡皮疙瘩,然后听见宋鞠的声音。
“出来。”
不出声,避免让人发现自己的藏身之所。在印象里,宋鞠没有受过专门的狙击训练。只要有机会,自己完全可以摆平他。那样,就可以看到人家那个纨绔子弟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情了。到那个时候,就算是傲慢的方和谰以及把他放到这个鬼地方的主人老板,也会郁闷得不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