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斯 下——贺瞳

37

卓琳回到家的时候卓明宇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擦干了头发在喝咖啡。一口接一口，神情专注地好似在品尝什么绝顶美味而不是超市大减价时买回家的优惠大包装速溶咖啡。

“明宇，你不是要去美国了么？”卓琳见卓明宇神情有异，心里一沉，赶紧挨到卓明宇的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

卓明宇慢慢地把头转过来，一字一顿地应道：“我不去了。我，不能去！”语调僵硬地如同一架机器。

“明宇，你究竟怎么了？”卓琳禁不起吓，捉着他的手伸手去抚他的发丝，连声道，“你别吓姑妈，姑妈受不了……你的手……”触到他才发觉卓明宇全身滚烫，“好烫！你在发烧！”

“我洗了个澡，冷水。”事实上，卓明宇是穿戴整齐地在浴室里冲了近一个小时的冷水。“我想冷静一下，弄明白我跟贺承希之间的关系。”失神的双眼终于聚焦到卓琳的身上，他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我吃过药了。你放心姑妈，我什么事都没有。”

卓琳一个字都不能信他，卓明宇的嘴唇被冷水冻得发白，偏偏连呼吸都是滚烫。可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刺激他！卓琳暗自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手心，绝对不能！“那么，你想明白了么，你跟贺承希？”

“是的。”卓明宇微微而笑，显然很满意自己终于想明白了。“我第一次见贺承希，就觉得他像我，以前的我。一样那么冷漠，无论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有个极糟糕的家庭、感情生活痛苦不堪、轻度的抑郁、有自毁倾向，简直是第二个卓明宇。”

“我意识到跟他是同类，因此对他没有防范；而他在感情方面极度缺失自然也不会拒绝我的接近，再加上毕竟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我们很快就熟悉了。我越来越在意他，完全是因为我怀疑那次被他的家人请来杀他的人正是霍东成。在丽都大酒店那个杀手逗留过的客房里，白玫瑰、芝华士12年、柯尔特M2000型手|枪，还有那些性|虐|待的色|情光碟，这些都是霍东成才有的习惯，甚至他在丽都大酒店的一个星期点的那些菜都是他一贯的口味。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认定了那个杀手一定是他。这么多年，我们用尽办法都找不到他，而现在，贺承轩居然能联系到他，雇佣他。我不能放过这条线索，所以我答应做贺以枫的男朋友借以接近贺家。霍东成要做的事，在没有做完之前是一定不会收手的，只要贺承希成为他的目标，无论他和贺承轩之间的这段雇佣是否仍存在，贺承希他是一定不会放过的。就是因为这样，贺承希在我眼中越来越重要。”

“贺承希显然感受到了那种重视，他那么敏感又那么寂寞，渴望关心、爱，他纵容我越走越近，享受那个过程。而我，也就真以为自己对他，情深义重。接着，他的母亲过逝、他的二叔出现，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当一个人开始自己存在的本源，这种惶恐远比任何威胁都更为可怕，他需要找个人跟他一起承担。于是，就想到了我。我是离他最近、没有利益牵扯，同时又能得到他信任的人。在追寻自己的身世的过程中，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让他渐渐依赖我；人非草木，更何况我本来就只能对男人有兴趣。所以才会让姑妈以为，我们，似乎相爱。”

“但其实，我之所以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只是偶然，而他会信任我也只是因为他别无选择。我在意他是想找出霍东成为小飞报仇，他亲近我是想找个地方让自己喘息。我仍很习惯于贺以枫男朋友的身份，他绝对不担心我跟他的关系会让小枫误会，因为我们都清楚我们之间，并不是爱情。而只是，机缘巧合。只要是在那个适当的时间出现、符合一切条件，任何人都行，不是非得是卓明宇或者是贺承希。”

“更何况，现在，一直以来，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卓明宇。或者说，并不是完整的卓明宇。小飞死后，我说过我要代替他活下去。我要学着像他一样乐观、开朗、热情、活力、体贴，以前他希望我做到的、希望我学他的，我都在努力去学、去做。在贺承希眼中卓明宇，是卓明宇与林飞的混合体，尤其在性格上，更多的，是林飞。即便他曾有过一时的迷惑，那个真正吸引他的人，是小飞。”

“然后，回到之前的那个问题。我不能去，为什么？第一，霍东成这么久没有出现，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确认我当时的推断是否正确。也许就像姑妈你说的，一切都是巧合。第二，到目前为止，我毕竟还是贺以枫的男朋友。以我的立场，我不应该陪贺承希去美国。第三，即便他真的想跟我发展一段新的感情，我也注定无法给他任何回应，因为真正的卓明宇比贺承希更绝望。”

卓明宇的眼睛终于失去了平静，悲怆到极至，暗黑的双眸中只余一片空茫，“我的幸福一直掌握在小飞的手上，小飞已死，我再不能得到。贺承希也永远不可能在我身上找到他想要的，无谓拖累他。”

卓琳在沙发上仰起头，用力眨眼，控制着眼泪不要流下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劝卓明宇，正如她不知道原来感情也可以用这种精确到残酷的方法去解读去印证，左右逢源、无懈可击。“明宇，你累了。”她背转过身，身躯僵硬着，下颚颤抖个不停。许久，才控制住。艰难地给了卓明宇一个笑脸，“吃过药就回床上休息吧。”

卓明宇听话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埋进床褥里，筋疲力尽。刚一闭上眼，黑暗便已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心口痛到空荡一片，连思绪也成了空白。

一个飞扬跳脱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明宇，如果我有一天不幸殉职，我允许你跟别人结婚。但你们的第一个儿子必须叫卓飞！”那带着低笑的调侃轻语仿佛在山谷间回荡，越来越响，却又越来越遥远，终于渐渐湮没于一片黑暗的尽头。

“小飞……”卓明宇喃喃地说出这个名字，他已不能控制自己向最深处坠落……

38

“明宇，如果我有一天不幸殉职，我允许你跟别人结婚。但你们的第一个儿子必须叫卓飞！如果是你不幸殉职，我的第一个儿子也一定叫林明宇，你觉得怎么样？”那是卓明宇与林飞一同在警察学校毕业拍照时，私下对他说的话，脸上尤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这应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情话，卓明宇却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只是皱着眉头冷冷地道：“不怎么样，我不会死，也不会让你死。”

那个时候，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谁也不知彼时林飞的儿戏之言最后竟一语成谶，而卓明宇的承诺却终究成空。

……

“明宇，车子借我用一下！”林飞自小就长得讨人喜欢，去郊游时同学小女生能为了跟他牵手走差点打破头，大了更是眉清目秀桃花朵朵开。

“不借！要泡妞就自己置办装备！”相比之下，卓明宇虽然也一表人才，可惜老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女孩子都喜欢被人哄被人疼，两者相较，自然是林飞更受欢迎。以至于卓明宇省吃俭用买下的代步工具竟成了林飞的战车。

“来嘛，别这么小气么……表哥，表哥……”林飞撒娇地从背后抱住他，顺势一勾手指，飞快地从卓明宇的衣袋里挑出车钥匙，逃之夭夭。

“死小子！记得帮我加满油回来！”卓明宇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叮嘱。

……

“到底是你不明白还是我不明白？”卓明宇愤怒地口不择言，“你喜欢乱搞男女关系不代表我也喜欢！”

“明宇，Anne是个好女孩！”林飞却只当卓明宇害羞，“你都成年了，也该找个女朋友了。说实话，我跟妈咪都快要担心你的生理健康了……”

卓明宇猛冲上前，双手拽住林飞的衣领，深吸口气恶狠狠地道：“林飞，你记着，这是你逼我的！”语毕，伸手固定住林飞的头颅不许他逃离，重重地吻了上去。

林飞曲肘将人撞开，吃痛地捂住自己的嘴唇，“卓明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卓明宇盯住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你他|妈|的就算是个白痴，也该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意思了！”

……

卓明宇幼年时关于父母的少少记忆并不美好，他们总是在争吵，无时无刻。卓明宇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母亲抱着他歇斯底里向她的丈夫哭闹：“为什么你总是要出去？”

卓父被她缠得无计可施，最终怒吼道：“我是要出去，可我还是会回来的！”

夫妻矛盾不断升级，终于，在一次全家出游的路上，卓明宇的父母再起争执，车子失控翻下山崖，卓明宇的父母当场身亡。而卓明宇，幸运地在翻车之前被母亲扔出了车，保得一条小命，却摔断了左腿。

卓明宇一度非常憎恨自己的母亲，若不是她跟父亲吵架，甚至情绪失控去抢方向盘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身为一个男人，对感情如此不负责任、风流成性、四处留情是多么地卑劣。

父母过逝后，姑妈把他接回了自己家。那一年，他七岁，林飞六岁。亲眼见到父母车祸身亡，自己又因为同样的原因摔断了腿，卓明宇刚到林家时性格十分孤僻暴躁，常常借故摔烂林飞的玩具，把他气哭。林飞却不是一个只会乖乖受欺负的小孩，等他自己回过味来，意识到卓明宇这么做根本就是故意的，立即就擦干眼泪，与卓明宇打成一团，虽然他还比卓明宇小了半岁。而即便每次打完架姑妈总是罚小飞而不罚明宇，也没能改变他用自己的拳头反抗“恶势力”的勇气和坚持。

卓明宇与林飞之间的关系开始转折始于上小学后不久的一次群架。那时卓明宇的腿伤刚复原没多久，走路还有点跛。一个性格有些孤僻、身体有些残疾，同时看起来又像是有点钱的一年级小学生很快成为了高年级学生放学后围着打劫勒索的对象。卓明宇原以为就凭他与林飞那种三句话不对就要揍成一团的交情，这种事他只能自己应付了。谁知，林飞竟以无比巨大的热情投入到了维护卓明宇的斗争中去。与重伤初愈只凭一股狠劲的卓明宇不同，林飞从小就跟当警察的父母学拳脚功夫，跟人动手少有败绩。但群架毕竟不同于单打独斗，等老师赶到时，林飞虽然把那些高年级学生揍了个够戗，自己也吃了不小的亏。老师勒令他写检讨，他却抹着鼻血，一仰头傲慢地警告那些高年级学生：“你们以后还敢欺负他，还叫他瘸子，我就还打你们！”

这话说得连老师也是好气又好笑，赶紧把他们两个难兄难弟赶去了医务室。卓明宇却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特地买了冰激凌请林飞吃。问他：“你刚才都已经先走了，为什么还要赶回来帮我打架？”

林飞拽拽地白了他一眼，答道：“我们是两兄弟，关起门来吵架也好打架也好都是自己人的事。别人要欺负你，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哥，要欺负也只能我来！”

卓明宇忍着笑斜了林飞一眼，到这时，终是认了这个兄弟。

从小一起长大，生命里的每个阶段都有对方相陪，同进同出、同吃同睡，一起打架、一起逃课、一起挨训。卓明宇赖床的时候林飞会吹着哨子用扩音喇叭喊他起床；林飞在球场上被教练罚的糗样卓明宇会偷|拍下来第一时间放在网上给所有人欣赏。当然，他们也曾一起分工合作赶作业、互相掩护对方逃课、联手用篮球打败高年级的学长。卓明宇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林飞对他的意义已不再是一个兄弟这么简单。卓明宇的眼光开始不断地被林飞所吸引，他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回味再三；无时无刻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想着接近他，接近再接近，直到肌肤相亲。而这样，还是不够，他变地贪得无厌，捉到了手又想勾到肩，搂住了腰又奢望把他拥在怀里。

然而一开始，这种异样的萌动带给卓明宇的却只有痛苦和惶恐，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暴躁和叛逆，甚至起了念头想跟人学做古惑仔，反常地连一直都是最了解他的林飞都被他气地连呼他是到了更年期。姑父和姑妈因为他从小就懂事思想成熟稳重，选择给他做“爱的教育”，却不知这样的循循善诱寄托厚望只是让卓明宇更加自弃和自厌。反而是林飞没那么多顾及，老规矩，说不通就打，打到服为止。就这样，在卓明宇最危险的那几年，他所有的精力和那过于旺盛分泌的荷尔蒙都用来跟林飞拔着嗓子互吼以及比划拳脚，以至于根本就没精神去想其他，直到他成熟到能够平静地去接受他的异常，接受他自己原来不是变态，只是品位与一般人有所不同。

林飞17岁那年，姑父殉职。在家里一直都是最受宠爱和保护的林飞一夜之间长大了，平静地陪同着母亲办好了父亲的身后事。姑父下葬的那天晚上，林飞哄了卓琳睡下后，告诉卓明宇，“我想好了，我将来要当警察。”

“理由？”卓明宇一向都知道林飞个性有些散漫，最是受不了拘束，要他过纪律性极强的生活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姑父死了，大家都很难过，尤其是凶手到现在仍没有抓到。但是小飞，如果你是因为要替姑父报仇才想要当警察……”

“如果我真是这么想的，爹地也不会原谅我。”林飞迅速打断他，接收到卓明宇投来的置疑的眼神又是苦涩地一笑，“好吧，我承认，我的确有这种打算。但这仅仅是我想要当警察的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爹地以前常说当警察要怎么样怎么样的，我总觉得他老套。直到他现在，用自己的生命去履行了……那些职责，我才明白那些并不是老套。我想当警察，进入那个队伍，我想知道，一个优秀的香港警察，不畏惧、不徇私、正直诚实、廉洁奉公、执行职务，究竟是怎样的。”

黑暗里，卓明宇看不清林飞的脸，而林飞眼底晶莹的泪光却又亮得让他心疼。克制住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卓明宇上前拍拍他的肩，道：“姑父已经不在了，以后你就是林家的一家之主。小飞，你要坚强，知道吗？”

“我会的。”林飞仰起头，控制着自己把眼泪收回去，“但是明宇，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你也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说得对。”卓明宇心里一暖，忍不住微笑起来，“我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以后要一起照顾好姑妈。你要当警察，我陪你！”

能够得到卓明宇的支持，对林飞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安慰和鼓励。他轻握着卓明宇的手，默默地笑了。在这个时候，卓明宇不禁想到了不久之前，他终于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对林飞心意，趁他睡着了偷偷地吻他。那个时候，他心里所想的是“喜欢”。而从今晚开始，他开始想，“一生一世”。

39

第一次被男人表白，林飞很不争气地吓跑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把卓明宇当自己的亲哥哥一样来看待，究竟他做错了什么，让他起了这样的心思，他竟一点都不知情？

不喜欢女人，只喜欢……我吗？林飞忍不住闭上眼，仔细回忆他们相处的情景。上学忘记交功课有他帮着一起分担老师的罚抄，行事太招摇被小混混堵截有他帮着打架，失恋发酒疯有他看着带他回家。爹地过逝，他帮着办后事、鼓励他振作、一起照顾妈咪；他说要当警察，他二话不说就陪他一起考了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