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玄冷冷道:“你的话朕记下了,来人!把他带下去烧死。还有,不准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则,诛九族!”
有人来拖我,摆脱那粗壮的手臂,对着我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说:“请让我,自己走。”
亦匡在身后对萧长玄喊:“父皇,尘晨的命真的不能留吗?”
我轻轻笑着,像书靖竹那样惯常的温柔,头也不回踏出这行宫。
靖竹,你以为他欠着你们母子,至少如今不会阻碍你的幸福。也许是他对你确实一直是很好的,你对他还抱持着血缘的盼望。而我虽然没有你那么乐观,但也低估了封建王者的狠辣残忍。以为他会顾虑你,至少会听听你的解释,到时便和你一起试着去说服他。却不料,他估错你对我感情的深度也高估他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
他以为我死掉,你伤心过后总会痊愈。当人们做了什么伤害别人的事情,总会冀望时间来替他们收尾。生父么?他会知道他错得多离谱。可是,靖竹,我却不希望他有知道的那天。让你在这世间盲目寻找一个再也没有了的我,总强过我和你一起殉葬于强权专制。
一场恋爱谈得这样辛苦,最后连性命都搭上。若被那些同学们知道肯定骂我发傻。他生,若与你再度相逢,请给我们简单的幸福吧。
被绑在柴草垛上,扑人热浪裹挟着将眼泪都要熏出的浓烟。真是讨厌啊,死就死吧,为什么还要受这样的折磨?俄而,卷动万千火舌的灼人红焰铺卷而来。烧死?哈,真绝。决计不能生还,绝然不会再在这个世间留下痕迹。萧长玄,一个帝王手中沾满多少鲜血?杀死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个小小插曲吧……
想当初我扯着他的袖子,欢快地叫着“书靖竹,书靖竹,你为什么是书靖竹”,仿佛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幸福。还想着莎翁的感慨被我用得多么奇妙啊。是啊,奇妙,隐隐地指示了我相同的结局。
眼泪终于还是,承受不了悲伤的顽强,一滴滴落下来,打湿这无奈的红尘。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心无杂尘地走着自己的路,却每每如此绝望,我终于想要,去恨……
第三十一章
一片蓝色光圈将我包绕,清凉意霎时驱走烟熏火燎的难过。可我明明看到火舌吞噬着草堆,一路燃烧到横绑在草垛之上我那连挣扎都不能够的身体。旁边的侍卫还在耐心地等待着我化为灰烬。
“青城?”
“嗯,我用了障眼法。现在草垛上烧着的是头野猪的尸骸。你在我的结界里,别人根本看不到。”青城还是一袭玄青长袍,站在我身旁,笑得乖巧。
“青城,你每次出现得都好及时。”
结界?我盘膝坐下,居然真的可以呢。
“是我把你们的灵魂互换,自然要关注你们。前段时间是那个孩子麻烦比较多,我呆在他那里的时间比较长。现在肯定是要多留意着你的。不过,你一出事,就是命悬一线,比那个孩子刺激些。”
“青城,你确信你刚才不是在调侃我吗?”我斜斜眼睛:“还有,你确信你这么流连俗事,不会妨碍你的修行?”
“没有你说得这么恐怖。”青城也盘膝坐下来:“修真,不过是修炼意志与法术,七情六欲会扰乱心志,才为修真人所不喜,而不是修真人不允许有那些。我天生就缺乏敏锐的情绪变化,才被师父选中,走上修真这条路的。”
“嗯,他们好么?那孩子同意吗?”我垂着头,碎发划落额际。
“啊?哦,思维别跳这么快。你的家人都很好,身体健康,开心快乐。那孩子也同意你的想法,他原本就不打算告诉你的家人这件离奇的事。一方面,他怕你家人难过,另一方面,也怕你的家人会不要他。”
青城说任何话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除了那时让我不要哭。估计在那个慌乱不安的孩子面前,他会有更多情绪起伏吧。
“可以的话,帮我给那孩子一封信吧,我的要求是自私,可我们那个世界,孩子不听话,不懂事或者不成材,父母是一定会责骂的。所以,我家人喜欢他的话,不仅仅是因为他用着我的名字和身体。在那个世界生存,他要学着自信。”
“嗯,没问题。你把信写好,我就交给他。”
“他若有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未了的心愿,我也会帮他。让他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就好。还有,我给他的信,看完后一定要毁掉,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你不离开这里吗?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家人,免得你在这里一直挂心。”
“不,咱们看着这幻象化为灰烬再离开,我要确信没有纰漏。我的家人……暂时不必看了,我想去看看书靖竹。”
那个尸骸在一点点化为灰烬,素来澄明的心境似被那飞灰遮蔽,不知道后面的路要怎么走。
“那个书靖竹,当时我还问你为什么不答应他,现在看来,确实不应该答应。你看你,都因为他差点死掉。干脆换个人喜欢好啦。”青城皱皱鼻子,清秀脸变成小丑脸。
原本有些晦暗的心情,在他这么天真的建议里,稍稍透入些阳光。
“青城,你不明白。”
即使我离开他,也不代表我不喜欢他。这么轻易收回的,就不是爱。他从未负我,是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负了他。是青城你,使我降临的这个社会,差点谋杀了我。
“全化成灰了,火也灭啦。走吧,那个侍卫去复命,咱们也可以离开啦。”青城拍拍我。
我突然发现有点奇怪:“青城,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名字?”
“那个,”他搔搔头:“我不知道要叫你什么。小如,还是,尘晨?”
我忍不住想笑,这什么笨孩子啊?
“小如属于那个孩子啦,尘晨是我自己胡乱起的。不过是个叫着顺口的用处,名字这种东西,你想叫我什么,随你便。”
我倒要看看他这偶尔就无厘头一下的,要怎么反应。
“真的能随便叫吗?你不知道,上次你很恐怖地问我‘有趣吗?你看得有趣吗’?那个样子真的好像我的师父。我师父叫蓝楼,平常我最怕的就是他。那时就很想叫你小楼。哈,小楼,就像在对我的师父喊‘小楼’,‘小楼’。哈,真过瘾!行吗?可以这样叫吗?”
眼前的人忽然兴奋如吐着舌头的小狗。我说过他没有情绪吗?我真的认识这个人?黑线。
他看到我不说话,委屈得不行:“不能吗?你不是说随我便吗?”
我忍着拍额头的冲动,低低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行!你叫吧。咱们能走了吗?”
“啊!小楼!哈哈,小楼……好,好!嘿嘿,跟我走吧,小楼。”
我倒!
我现在确信,他当初将我换进这个身体,完全是由于无厘头症突发。
本来只想来看看书靖竹,我不想恨,不想无望,我想见他。没想到一下子跑出来四个人。书靖竹在床上昏睡着,萧长玄和一位五十来岁,精神矍铄的老者,一起坐在床边。泯愁抱拳在二人面前禀报:“代替主子带兵入城的冯涛已经换装离开,主子身上的伤口也都处理好啦。但主子体表高热,一点开主子昏睡穴,主子的情绪就不稳定,喝的药也全部吐掉,根本不能让病情稳定。”
萧长玄一摆手,道:“你去守在外面,没有我的命令,这里不准任何人靠近。你自己也掂量好距离。”
泯愁遵命退下。
萧长玄又对老者吩咐道:“书老将军想必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待书振庭躬身离开房间,萧长玄探手试书靖竹的额,立刻震怒,一手点在书靖竹身上。书靖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萧长玄,哑声问道:“尘晨在哪里?”
“尘晨?就算告诉你,以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找他吗?!烧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还把药给吐掉?!”萧长玄冲书靖竹大发雷霆。
“不要跟我说这些。”书靖竹干裂的嘴唇咧一抹苦笑,浅色的唇越发没了颜色:“你若是真心让我见他,不论我的身体好或不好,你都能办到。不见到尘晨,我这里它不愿意吃任何东西,它连我的话都不听。”
“不听?朕就不信!”萧长玄将一旁温着的药碗取过来,卡住书靖竹的下颌,气势汹汹动作却轻柔地将药一点点喂入。确信书靖竹将药都咽下去,才把手收回。
难怪他给书靖竹一种错觉,他不会阻拦书靖竹和我。原来他面对书靖竹,全然是一个无奈的父亲的形象。
谁知,萧长玄的手方收回,书靖竹便摇头轻笑:“没用的。”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落实,便咳嗽着把药几乎连着苦胆一起吐了出来。他还在那里笑:“尘呢?!让我见他!”
握紧双手,指甲掐进肉里,心痛才能舒缓几分。书靖竹,这样的你,叫我如何舍得放?
“萧亦言!你们都是男人!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就让你这么放不下?!”萧长玄一把揪起书靖竹衣襟,咬牙切齿。
书靖竹的目光透过萧长玄,落在遥远的虚空:“母亲临终遗言,此生靖竹决不入皇室宗谱。这世上没有萧亦言,只有书靖竹。”
萧长玄的手劲松下来,书靖竹将目光凝在他脸上,平淡而坚定地说道:“至于尘,我爱着他的灵魂,无关男女。他普不普通,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他,却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没有给母亲幸福,请,别再剥夺掉我的。”
萧长玄的手猛然一震,书靖竹落回床上。萧长玄的声音沾染萧瑟:“你母亲和你都是怨着我的,我明白。”
居然连“朕”字都不用了。
“母亲不会怨,我就不需要怨。现在咱们说的是尘晨。”书靖竹顿顿,脸上泛起温柔的笑:“你还能看到我在这里和你说话,是因为我想要寻找他,从你这里入手才是最快的。我答应过在他受伤害时我要保护他,而不是先伤害自己。只是,看不到他,药,我真的喝不下去。那时我说,除非我死,否则不会让人动他。当时说了那么多,才终于让他答应我,怎么可以,把他,弄,丢,了?!”
他的身体太虚弱,声音渐渐模糊,神智已不太清醒,还在那里说着:“不要剥夺我的幸福,让我,见他……”
“亦言!亦言!那个尘晨,只要你先把烧退掉,我就告诉你他在哪里!否则,你死了,我就让他为你陪葬!”萧长玄的右掌迅疾地抵在书靖竹背心,给他输送内力。
书靖竹侧着头,看看他,勉力答道:“好!”
萧长玄立马冲外面吼道:“来人!把御医叫进来!”
我掐着青城的胳膊喊:“他会死吗?古代一个感冒都会让人死掉,你去救他啊!”
青城抹去我的泪,笃定地说:“他只是烧昏了,没事儿。你要不放心,我给他输点元气帮他。不过,师父刚才传讯叫我,我立刻就要离开。书靖竹在这边有人照顾,但是,你可不能留下。先跟我走吧。”
“好,不过我要和他说句话。”
确实,看萧长玄的表现,靖竹是绝对安全的。只要,靖竹他自己也有配合的意志。
青城给他输些元气,我在他耳边叮嘱:“靖竹,书靖竹,你给我听好!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你要保重你自己。放心!我不会舍得离开你。”
书靖竹的手微抬,喃一声:“尘!”
刚刚握住他的手,青城说道:“走啦。”
我们便离开了将军府。
终于知道为什么青城说我像蓝楼。当青城带我回去他们修炼的地方——浣昔山,蓝楼眯着眼,冷冰冰的目光,冷冰冰的腔调:“好玩吗?老在外面野着好玩吗?”
青城脖子一缩:“师父,我救了一个人,没玩儿,真没玩儿。小楼,你说,你说!”
我被青城拽出来顶风。看着蓝楼的样子,再想想当时问青城“有趣吗”的模样,不禁一笑:“我是被青城救回来的那个人。您的家务事要紧,请随意。”
噗通!青城昏倒。
蓝楼听到青城叫我“小楼”时,又眯眯眼睛。此时见我如此识时务,开心地与我攀谈:“刚才青城叫你小楼?不知公子贵姓,如何认识小徒青城的?”
青城“啪”地一下,立马从地上起来,直溜溜地站好,挡在我前面:“师父叫徒儿回来,不是为了聊天吧?”
“这时你倒正经啦!要不是你根骨好,为师早一脚把你踹出山门图个清静。”蓝楼堪比川剧变脸,一见青城就一副“没好气,别惹我”的表情。
此次蓝楼叫青城回来,是为了帮青城炼制一个好的法器。青城修行以来,并没有遇到让他满意称心的法器材料。蓝楼算出这两日将有修真异宝出现,才把青城给提溜回来的。自己的法器必须自己取材,亲自炼制,盖因法器一成,皆有灵性,会在这样的过程中认可自己的主人。
我一听,就觉得这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蓝楼安慰我:“以青城的资质,加之,有我在一旁护法,不日便归,青城做的些什么事情,我都知道。等我们回来,青城去炼他的法器,我送你回去。”
这条命是青城帮我捡回的,若非如此,我早就不存于世,又哪里去管许多?人应知足,况且,我孤身回去不过是无济于事,书靖竹那边应该没什么凶险再发生,我也该静心想想日后的去路。当下点头,让蓝楼、青城放心去寻宝。
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不想,青城在他师父面前竟似换个人般,像一个调皮的顽童。也许是因为蓝楼将他自小抚养长大。可看看蓝楼,最多三十岁的模样,再想想青城,二十来岁的面庞,修真?修真!我决定,拒绝揣测二人的年龄问题。
正如蓝楼所说,修真之人大多喜静,独来独往者居多。浣昔山住下他与青城,轻易便不会再来别的修真者。山中布有结界,普通人也不易进入他和青城的居所。在这天与地之间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感觉中,纷沓俗事在空寂里淹没了思绪。
这次不是因为亦匡那种占有欲,而仅仅是因为我要和书靖竹在一起,我的生命差一点成为别人阻挠之下的献祭。两个人的爱情,要如何走下去?
我爱你,如果有人因为我而说你叛国,我不介意为了你将性命与你同葬。可不是这样,只是因为爱着你,我就要被你的家人杀死。二者的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也许我现下的彷徨,不过是,因为你又一次没有来得及,救我。差一点连最后一面都错过。
那一次,你虽然想要相信亦匡,可你也留下泯愁在我身边。只不过泯愁的背叛是你始料不及的。这一次,你想要相信萧长玄,尽管你一直守护在我身边,可我还是被别人带走,从你身边带到死亡边缘。明明,你一直在努力,我也很小心,为什么还是一次次,只有我和你受了伤?
是错吗?走下去,一起走下去,错了吗?
书靖竹苍白的脸,一声声说着不要剥夺他的幸福,坚定而温柔地承认着爱我,我对他说着我舍不得离开。
一幕幕在眼前流转,心脏的地方钝钝的痛。是你吗?感受到我的迟疑,所以,牵动起我最柔软的地方的痛感。
狠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在浣昔山上拼命奔跑起来。
群居守口,独坐防心。
对不起,靖竹,我的心陷入一场魔魅,几乎迷失本意。自己一次次自蹈险境,不过是遵从内心的诚实,不想放掉心中的执着。原以为是一场默剧,是一个人缱绻的独舞,如今,拥有你执手的誓言,难道会更没有信心坚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