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如此,我还要告诉你,上次的中毒事件也是我干的。」
「什、什么?」我饱受刺激,一时竟记不起来他说的中毒事件所指何事。
「那一小瓶毒药是我塞在女佣口袋里的。」罗尧面不改色替我解释,「事实上导致中毒的药片是我自己吃下去的,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当时你可是身在现场的。」
「药片?」我费力思考,僵滞的头脑隐约回想起那时的情景。
药片、水杯……镇定剂……镇定剂!
没错!罗尧说他的精神不太稳定,需要服食镇定剂!那药片就是毒药!他在我的面前完成那一连串的举动,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怀疑!
罗尧明知道公爵不会放手不理。于是自己毒杀自己,古堡上下没有人怀疑那个加害者,正是被害者本身,好不高明!
浑身顿时激起不少鸡皮疙瘩,我从手脚开始降温,一路寒到心坎。左腿的伤又再剧痛起来。令人站立不稳,我腿一软,向后跌倒在地。
罗尧嘴边的笑容益加灿烂,他向我逼近,俯下身来审视我的脸:「原本我并没有打算除掉她的,然而她险些在房里看到我盗取的楔子,为以防万一,我只能这么做.当然,后来我就学乖了,将楔子藏到你的房间去,以免再有人不小心发现这个秘密。」
我的下巴不住颤抖。那张嘴开合几次,未能发出声音来。我仰着头,毫无选择地全盘接受罗尧眼中射出的危险色彩,头皮发麻。
罗尧见状,带血的右手用力捏住我的脸颊,糊了我满脸猩红。
他眼底皆是促狭,出言挑衅:「赶快告诉公爵吧,看他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左思,你的信誉早就荡然无存了,别说是公爵,这古堡里还有相信你的人吗?雨果、女佣,无论哪一个,都以为你才是犯人。做人失败至此,你还不如自行了断来的痛快!」
闻言,我直感血脉上涌。整张脸憋得通红,抬起腿来忿忿地踹开他的手臂,快速向一旁爬去,拾起地上的剑,反身指向他,一面挣扎着起身。我大声问:「你是谁?你不是罗尧!你究竟是谁?」
罗尧那么笨,怎么可能想出如此缜密可怕的计策来!我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不,他不是人类!他是怪物!
我握剑的双手显得无力,事实上,罗尧压根不害怕这柄利器。
他抬起拇指和中指,轻巧地在剑尖上一弹,长剑再度落地,又是清脆的「当啷」一声。
这回,我无暇低头去看,因为罗尧一把拽起我的衣襟。拉到身前。
他对我说话,每一个字都吐在我的脸上:「我是谁?我是伊诺!」
我的脑袋无限胀痛,思绪烦躁,情绪乱窜。
又是这个问题!又是这样的发展!
你要是伊诺,那么我是谁?
我是谁!
罗尧并不容许我细细想明前因后果,只见他嘴角弯起一抹邪恶的笑容,松开手向后退开一步,深吸一口气,忽然扯开嗓门大叫道:「来人!救命!」
房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过,接着是一下极重的撞击,公爵闯了进来。
刹那间,画面形成一个奇怪的三角构图,公爵站在门边,面带惊惶。眼望我与罗尧相对而立,手上脸上皆是斑斑血迹。更有巧事,一柄染血的长剑正横梗在我俩正中的地板上,越发加重讽刺意味。
才不过一眼,公爵便已落入罗尧的圈套。他用那双深绿色的眼眸扫过此刻房中的景象,遂掉转头来责问我道:「左思,你做了什么!」
公爵见我手持凶器,忙不迭回身,一把接过屋外赶来支援的雨果递上的长剑,舆我对峙。他说:「左思,你要与我为敌吗?」
我的剑与公爵的碰撞,第二次交手,今非昔比。
他迎头挥砍,我拼尽全力抵挡这迫不及待的攻势,只见两柄剑在空中交错出耀眼的火花,伴随叮当之响,交叠不休。
接招同时,我不忘抽空解释:「公爵,我希望你听我一句,无论你信是不信,只要一句!」
「少废话!」公爵皱眉,加快挥剑节奏,银光乱舞,在空气里串联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银龙,直打得我节节败退。
「公爵!你以为我是那种笨蛋吗?偷了东西还把证据留在自己房里!」我吼得用力,嗓音嘶哑。
公爵不理,剑身划着圆圈刺来,紧紧缠住我的剑。
又是那一招,我认得。头一回决斗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方法挑落我的剑的,竟然故伎重施!
我灵机一动,步步后退,依顺公爵的手势同样用长剑划着圆圈,同他打起太极来。
公爵见占不了上风,急忙变换招数.开始左右抽击,我闪躲不及,脸上眼见又要多添几条明晃晃的血口子,他的手臂却突然向上扬起,避开了我的脸。
剑身擦着耳边掠过,几楼头发悠悠飘落,衬出对面一脸茫然的公爵。
他低头瞧瞧自己的右手,又抬起眼来看我,许久,脸上绽开一抹苦笑。
未待我辨明那笑容的含义,公爵忽而又再板起面孔,剑锋一转,目标直指我的心脏。
我心头大骇,举剑去挡,半晌没能听到意料中那一声清脆的剑鸣,于是缓缓将目光下移.终于看清顿在自己胸前半分位置的剑尖.
冷汗沿着额角滑落,砸在公爵的剑上,那剑不自禁地一阵乱颤。
我听见对面的人开始冷笑,一声高过一声,其中不乏自嘲和纠结的复杂情绪。
公爵在那头笑得五官都挤在了一块儿,眼角渗出点点星光。
罗尧在旁气结,光洁的额头几乎要刻上愤怒两个大字。他叫:「公爵!你为何还不下手?」
罗尧大怒,一跃而至公爵身旁,伸手意图夺过他手上的利剑,代为收拾我这十恶不赦的罪人。
谁料古堡突然猛烈摇摆起来,匡啷匡啷地声声作响,家具上的摆设一蹦一跳,飞离它们的归属,「啪啪」地碎裂在地。
在场每个人都底盘不稳,左摇右晃。
窗外,大风骤超,形似蝙蝠的怪物越众越多。黑压压一片.遮盖住天边的月色。
有人神色慌张地进来回报,说整座城堡现已被包围,乡间客房玻璃窗遭破坏。怪物源源不断涌入。
公爵闻言,两眼微眯,当机立断指挥下人赶往各存有楔子的房间守备,自己则丢下手上长剑,转身大步跨出房外。
这一回,我与罗尧颇有默契,不约而同紧跟了上去,尾随公爵一块儿来到餐厅。
一进入餐厅,我即刻注意到墙头上镶嵌的那一座巨大的十字架,虽然曾经在此处用餐多时,然而我却从未仔细捉摸过,这个看似与普通雕饰无甚差异的客观存在。
它一直矗立在那里,仿佛舆生俱来,虽然醒目异常,却更叫人容易忽略。
「这是主心楔子,是维系坡堡牢固的主干骨。」公爵取下墙头上的猎枪,转身瞥见我尚且来不及丢掉的长剑,脸上显出一个信赖的表情。他说:「可不能再让它受到损坏。」
我明白,他是邀我同他一块儿战斗,我于是乖顺点头。
片刻,公爵的视线移向我身后的罗尧,柔声道:「你自己小心一些……」
他的话末完,餐桌那头巴洛克式的华丽玻璃突然进裂。
伴随着七彩碎片落地的闪光,我迅速抬起头,眼见黑色的翅膀扑啦扑啦迎面压来,手臂上的毛孔不觉悚然扩张。
举起长剑,朝向那股黑色的潮汐一阵胡乱挥砍,只听得耳畔尖锐刺耳的惨叫声迭起,交杂着子弹射出的轰鸣。
我的身上,脸颊都被血色染红。眼前一时红黄白相间,竟不知究竟是窗外夕阳残照的缘故,抑或怪物残骸的肉汁黏液桕混杂。
一切皆变得模糊不堪,我头晕脑胀,简直杀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恍惚间,几只怪物掉转方向,笔直往那庞大的黑色十字架冲去。见状,我纵身一跃,剑尖斜出,一下刺三只怪物,然后得意洋洋地望着它们化作血块,「啪」地落地。
尚未自凭空而来的满足感中脱离出来,忽闻得身后「砰」的一声枪响.近在咫尺。
急忙回头,便见公爵的后脑勺正贴在我的眼前,他刚为我挡开一只企图偷袭的怪物。
我心怀感动看定公爵,他半侧的脸庞上,那一对深绿的眼眸正牢牢瞪住玻璃破洞处,逐渐增多的怪物自那拥挤叫嚣着突破入内。
「这样下去不行。」公爵低喃,随后拾高音量道,「替我抵挡一阵。」
说着,他两手一松。手中猎枪坠地。
那一瞬间,就像事先演练过一般,我猛然转身,手里的剑高举过头顶,卖力旋转,在空中舞成了一块无形的盾牌,抵挡周身随时可能受到的攻击。
公爵垂下眼帘,长睫毛覆盖原本烁烁的眼瞳,两手合十,嘴里轻语。
这次我总算听见他所念的咒语为何。
是歌声,他在唱颂歌!
绿色的萤光自脚底开始浮现,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开去,恰似水中涟漪,轻柔恬淡。俄顷,绿光遂又升腾飞跃。正如沸点的雾气,势不可挡。
绿光所及处,怪物无法藏身,纷纷败下阵来,只待净化成养分,消失殆尽。
一如往常,这些小玩意儿,公爵根本不屑放在眼里。
可是,同样一如往常的,谁也没有料想到,此刻,古堡之中,竞会遭遇意想不到的变故。
罗尧那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响彻的时候,我和公爵正自沉溺于同怪物的奋战,无人分心顾及他的安危。
照我看来,罗尧再呆,动物自卫的本能总还是残存的。
然而他终不忘令人失望。
在那声尖叫使得我们再度留意超身后的罗尧之际,他的面容早已变得狰狞.圆睁的双目布满血丝,毫无焦距地瞪住前方.微微龇起的撩牙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渗出血来,更有那一头碎乱的头发,不知由哪儿产生的静电轻拂着四散在半空。
他的表情异常扭曲,痛苦不堪,仿佛被公爵嘴里哼唱的颂歌所伤,身子不住颤抖,脖子上的经络凸现分明。
公爵心惊,不觉停下咏唱,古堡内原先充盈着的圣洁的绿光渐趋暗淡,倏匆隐没不见,罗尧的暴怒这才有所缓解。我还来不及稍歇喘一口气,忽见那头神情略显缓和的罗尧仰起脖子,大吼一声,曲起两手十指,猛虎一般朝这边飞扑过来。
条件反射及时,我一闪身,自罗尧攻击底下躲过,回头看,才刚收回法术的公爵动作迟缓,竟没能成功脱身,但见他闷哼一声,径直被罗尧撞翻在地。
罗尧此刻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术,敌友不分。埋下脑袋,对着公爵的肩膀就是狠狠一口。公爵猝不及防,吃痛大叫,举臂意欲推开身上的人,没想罗尧力道奇大,愣是纹丝不动。
我在一旁捏着剑柄的手掌早被汗湿,手足无措,然而情况危急,容不得更多思考。横冲回去,长剑贯穿罗尧青筋暴起的手臂。
狼嚎一般的哭叫声顿时回荡在餐厅之内,来回趺宕。
罗尧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用力将剑身拔出体外。唯闻「扑嗤」一响,血脉喷涌如泉,更为这尸肉横陈的餐厅加添一笔。
公爵挣扎起身,满脸惊诧,难以置信地瞪住退至餐厅门口的罗尧,他说:「伊诺,你在做什么?」字字颤音。
「公爵!」我过去搀扶,暗自下力阻止他的前行。唯恐罗尧会突然袭击。
我高声道:「他不是伊诺,你看清楚了!他是怪物!」
公爵却对我不加理会,朝着外型恐怖的罗尧伸出手掌。
「伊诺,把剑给我。快给我!」
罗尧睁着一双惊恐的眼,奋力挥舞手里的利器,谢绝任何人的接近。
公爵一步一步逼近,罗尧便一步一步后退。
我们进,他退。进,退。
兀的,三、四个人影自餐厅门外扑来,不给罗尧丝毫反抗的机会,一拥而上,迅速将他制服在地,下巴贴着地板,双手背在身后。
雨果最后出现,走到罗尧面前的时候,拿了一样什么东西放在他的鼻下,他便即刻乖顺起来,昏昏瘫软在地,不再躁动。
雨果这才转回身,向着公爵行礼道:「怪物似乎已经退尽。」
话音末落,窗外突然又响起阵阵古怪而沉重的摄翅声,众人往外一瞧,发现方才撤退的怪物军团,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卷土重来!
公爵身上犹还疲惫,可是他突然绷紧肌肉,自我手中挣脱出来,合掌又待唱诵颂歌,然而紧随而至的,是地板上昏死的罗尧开始浑身抽搐。公爵的动作一滞,遂放弃施法,愣愣地杵在原地,无计可施。
古堡周边出现密密麻麻的,由黑色飞行的怪物组成的包围圈,我们身在其中,犹如瓮中之鳖。
转头看公爵举棋不定,我一咬牙一狠心,走过众人面前,俯身抱起昏睡中的罗尧,道:「不能任由他继续待在这里,我带他出去,你们才有办法退敌。」
说罢,我转身便要往餐厅大门外去,不意身后却传来公爵厉声喝斥。
「站住!」
回头看,公爵眉头紧镇,手里正举着猎枪,枪口对准我的后背。
他竟用枪口指着我!
我满脸莫名,望定他。
公爵道:「你可以走,他不行!」一字一句。重如捶击。
明明没有听见枪响.我的心脏却象是中了千百万颗子弹,干疮百孔,伤得简直难再愈合。
至此,任你如何自恋、自以为是、自觉天下唯我独尊者,固我,也再不敢继续瞒骗自己。
公爵终于说出心里话:我可以离开,罗尧不行!
他要的人,自始至终只得一人,而那人,绝不是我!
我暗自嘲笑自己。
傻瓜,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总该能够面对现实了吧?一切都是骗局,自我欺骗,自我安慰。到头来,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都是错觉。
我的嘴角弯成了一个美丽的弧度。
一松手,罗尧应声倒在地上。
我背过身去,不愿公爵看见我此刻脸上的神情——失败者的神情。
理智告诉我,不能走得像一个无能的败将,因为我的尊严不容许。
「公爵。」脸颊上有不知是血,抑或者汗水的东西滑过。
我以冷静的口吻喊他,并非伪装,我的确冷静,因为心已死。
「我曾经想过许多次,要离开这座古堡,可是都没有成功,或许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定,因为潜意识里,总还残留着一丝留恋和眷顾。」
整座古堡之中寂静如死,谁都没有开口打断我的独白,就连古堡外振翅的怪物,此刻也显得异常庄严郑重。「无论是因为前世的宿怨,或者今生的爱恋……不,那根本不是爱恋。」唯有我单方付出的,我不愿称之为爱恋。「可是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并且,绝对,绝对不会再回到这座古堡!」
我下定决心,死不悔改。
「你就继续同你的伊诺长相厮守,永垂不朽吧。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你在这儿经历数百年的时光.为的不过是,等待那个叫作伊诺的肉体再来与你缠绵。你口口声声说着的爱,竟是如此肤浅的东西。」
为了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尽量超脱一些,我动用了许久的时间调整面部肌肉,最后,回眸,向公爵发自内心地一笑。
「永别了,夏洛特!」
说完,我飞快地跑向古堡大门,拼尽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扉,身后,公爵出声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没有搭理。
第十章
我从古堡出来,仰头看到漫天遍野的黑色怪物。
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上前攻击,仅是目送我的离开。
我一路冲入树林,寻找桃乐丝所说的长有红色叶子的树木。
威斯特森林一四号的门牌总也那么触目惊心地横陈在远处的身后,一回头就能看见。
一四,遗失。究竟遗失了什么?
在这座堡中.我的时间我的尊严我的心,统统都遗失了。
一刻也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地方,这里的记忆令我窒息,倍感沮丧。
还是把一切都忘记掉吧,就假装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没有遇见那个人,没有经历那些事。
从头来过,我并没有因为着装的随便,同女友争吵,我们快快乐乐地参加她父亲的婚礼,然后回去。
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相爱结婚,生一大堆的孩子,平凡地度过余生。
多么美妙的人生,本就应该这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