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如此事不关己,以至于公爵卖力鼓掌,大加赞赏地说:「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谢谢。」我欣然接受称赞,「万能的神明会保佑好人。」
但愿如此。
接下来的几天,外头一直下着倾盆大雨。上帝似乎忘记关上水龙头,以至于古堡里的客人不得不继续耐心等待天晴,才好动身离去。
而除此以外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我罹患上极严重的伤风。
我躺在床上持续发着高烧,身子时冷时热,连思维都变得不甚清晰,成天迷迷糊糊做着奇怪的梦,醒来时什么也不记得。
有人守在客房照顾我,我很快认出她是用餐时为我倒酒的女佣。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反问我:「你为何不听雨果的话,早早离开?」
我于是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离开的最好时机?」说完,端着替我擦洗身子的热水出去。
结果,我依然没能打听到她的名字。
做梦的时候,我又听见那阵似曾相识的曼妙歌声。
睁开眼来,天色不知何时竟已全暗。
我挣扎着自床上坐起,抓过身旁的铃铛摇晃,嘴里吐出虚弱的话语:「来人啊!快给我叫外头那个半夜三更还在唱歌的女人住嘴!」
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半个人影应声入内,我只好自己从床铺里钻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站起。
我的额头烫得能煮鸡蛋,小小的动作都让人几乎晕厥。可是不知哪儿来的倔强劲儿,偏支撑住我的身子,试图去外头一探究竟。
我一手执油灯,另一手扶墙,艰难地走在漫长而空洞的走廊之上,每隔几步,两腿都要不自禁地打颤,身子直往下屈。
也不知经过多少时间,我抬头看,走廊尽头依旧显得如此遥远,可是我却已再迈不动半步。稍稍回头瞥上一眼,暗自思忖,现在倘要走回自己房去,恐怕也是无望了。
主啊,你打算让我这样窝囊地死去?
我合眼深吸一口气,再掀开眼皮的时候,忽然发现离自己最近的那间房的房门并未关紧,有橘黄色的灯光正从里头透射出来。
感谢上帝!
我朝前挪了一步,脑袋凑到门前,正待张口呼救,却被房里的情景怔住,发不出一言。
房间里灯火通明,迷香四溢。奢华的床帐之间,两个人影若隐若现。
罗尧一丝不挂地平躺在纱幔中央,双目紧闭,神情十分安详,仿佛并不知晓此刻公爵正俯身半压在他身上。
公爵的礼服半开,凌乱地散在床边。他的手指尽情抚摸着身下之人的脖颈、锁骨,一路向下滑至腹部和大腿,又再返回罗尧的脸颊。
公爵用一种,人们只有在注视自己恋人时才会展露出的独特眼神,痴迷地望着罗尧的睡容。
「伊诺,我可爱的男孩。」
他轻声叫唤,随后低下头去,深深吻住罗尧的嘴唇。
此刻,躲在门外的我,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不禁回过头来,奋力吸了几口气,用以整理情绪。
这个地方简直太过古怪!
古怪的管家,古怪的公爵,古怪的歌声,古怪的走廊尽头的房间。
还有,那个伊诺究竟是谁?
我这样想着,重新将视线放回房里的两人身上,却在那时猛然发现,公爵正偏过头来,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所处的方位,就好像猛兽瞪住猎物时的那种眼神。
我心下一惊,忙不迭回身往自己的房间奔逃。可是病中的无力感不适时地造访,令我脚下一软,重重摔倒在地。
就乘着这一点点时间,公爵早已泰然傲立在我的面前,仰起下巴,高高俯视我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挪动双手双脚向后退去,直到背部抵在冰凉的墙壁之上,毫无退路,这才抬起头,故作镇定地歪嘴笑笑,说:「我发烧烧到快要死掉,摇了铃又不见女佣进来,所以出来找一点药。」
公爵并不理睬我的答非所问,又再发话:「我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伸出手来。
我的心脏剧烈地震动起来,连忙抬起双手护住自己的头部。
公爵在看到我举高的双手以后,手臂忽地一颤,收了回去,表情嫌恶地撇过头去。
我才因他的这种举动松了一口气,却见他大手一挥,空气里立时浮起一阵白色的烟雾。
尚未来得及惊呼一声,我的意识便已经消散开去,惘然不知身处何地了。
第二章
我又开始做起奇怪的梦。
这一次,梦中的景象变得清晰不少。
梦里有个男人,挥舞着烧得通红的铁锤,追在我的身后。
他的脸上带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五官全部挤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重重地喘息,一下接着一下,仿佛不这样做,便会马上窒息一般。
我迈动双腿,不住地往前奔跑,没有目的地,没有尽头。
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气息十分紊乱。我感到很疲惫,可是却不敢停下脚步。我知道,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自己将被身后的男人追上。
他会将我杀死,我这样想,一定会。
我于是不要命地持续跑着,眼中不知何时,竟被恐惧的泪水填满,看不清前方道路。
我一直跑,直到一块石头将我绊倒。
下巴磕在坚硬的道路上,痛得人心一阵麻痹,可是较之更为让我担心的,却是那正挥舞铁锤,丧心病狂追逐自己的男人。
我回过头去,见他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我,眼中丝毫不含一点人类的情感。
有的,只是兽性。
他用那样冷酷的眼神望我,然后高举手里的锤子,猛地抡了下来。
没有疼痛,眼前尽是一片血色,「噗嗤」氤氲开来。
我被自己吓醒,睁开眼来,满身大汗。
幸好只是梦,我心道,可是逼真得过分。
在床头躺了一会儿,感觉脑袋清醒不少,我抬手摸了摸额头,烧似乎退去一些,这才打算起床走走。
床头边突然响起暗哑的嗓音:「主人邀请客人共进早餐。」
我迅速回头去看,雨果在那儿悄无声息地,不知已经立了多久。
「知道了。」我顺口答道。
随后我起身更衣,不意记起昨晚的事,胃部没来由地一抽,隐隐作痛,却已推托不得,只好战战兢兢地赶赴客厅。
客厅里,公爵同罗尧早已就座。
公爵双肘支在桌边,两根食指相对。见我进来,他抬起头,优雅地朝我微微一笑,说:「左思,就等你了,赶快坐下吧。」
对于他此刻的态度,我顿感意外,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然而依旧听话地自罗尧身后绕过,来到自己的座位边,视线不经意朝他的位置多瞟了一眼。
罗尧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跟往常一般面无表情。他显得很饿,目光牢牢锁定在我身后,那儿有女佣手推着装食物的小车,正欲上菜。
我瞧瞧罗尧,又转眼瞧瞧对面的公爵,他俩皆出乎意料地镇定自若,令我不禁怀疑起是否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
为了抛弃那些无妄的念头,我于是埋头,一声不吭地吃起早餐。
忽然,罗尧在身边打了一个呵欠,我大惊失色,手一颤,餐刀掉在地上。
罗尧于是奇怪地斜眼瞥我一下,俯下身子去拾地上的餐刀。
我脸上的肌肉顿时变得僵硬,当时的表情一定难看异常,我甚至不必抬头,就能感觉到公爵自桌子那头投来的,炽热的目光。
我于是呵呵地干笑两声,兀自为自己开脱:「连绵的雨天总叫人举止失常……」原本还试图多说两句来掩饰尴尬的我,视线在不经意间,被刚刚直起身子的罗尧吸引过去。
他的锁骨上,竟有一个清晰的粉红色的吻痕!
先前罗尧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觉,直到刚才他俯身去捡地上的餐刀,我所坐的位置便恰好能够看到他略显宽松的衣领里面那个痕迹了。
我于是噤声,两眼一动不动地瞪住罗尧的面庞,不知该作何反应。
昨晚的一切,果然不是梦!
「左思,你怎么了?」公爵终于在对面发话,语带关切,「莫非是昨晚睡得不好?」
我回头瞧他一眼,见他眼里含着暧昧不明的深意,于是弯起嘴角笑得难看:「怎么会?公爵提供的居所如此惬意,我简直睡得舒适难当,不愿醒来。」
公爵微微一愣,似是听出我话中有话,那双深绿色的眼眸更是将我盯得死紧,咄咄逼人。
我刻意忽略他的眼神,回头去看不明所以望着我俩的罗尧,问:「你呢?昨晚睡得可好?」
罗尧闻言,抬手敲敲自己的脖颈,半眯着眼道:「不怎么好,有点累。」
公爵的脸色霎时苍白到了极点,深深皱起的眉头昭示,他正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惊慌。
「招待不周是我的过错。」他说。
我随意地一摆手道:「不,这并没有什么。」随后立起身来向他略一点头说,「抱歉,我的病似乎又再加重,实在难以咽下食物,容我先行回房休息。」
说罢,没有给公爵发言的机会,起身退出客厅。
我从客厅出来,立即飞奔回自己的房间,换回来时的衣裤,找到罗尧的那只黑色皮夹,揣进口袋里,接着直奔古堡大门的方向。
开玩笑,如此危险的地方,怎能继续待下去?
趁现在多数人都还在客厅,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便已来到大门边。
我伸手去拽门把,用力往里拉,可是大门十分沉重,竟纹丝不动。我只好使出吃奶的力气来,越发拼命地试图拉动大门。
在不懈的努力之下,大门开始缓缓挪动,发出「吱呀」的响声。
眼前渐渐呈现出古堡外头的景象,尽管仍是大雨不断,光线却越来越充沛。我的脸上开始绽放光彩。
然后,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猛地自我肩头越过,「啪」地按在门板上,重新将大门关得严实。
我的太阳穴一跳,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都站了起来。
公爵的脑袋自后头凑近我的耳旁,轻声喃喃道:「左思,你要去哪里?」
他用蛊惑的声音发问,语调那样不真切,他甚至将最后的尾音吐在了我的耳骨上。
「不,我只想去雨中,散散步。」我极力勾起嘴角想要微笑,体内却有一股莫名躁动横生,整张脸因为公爵的呼吸而烧烫起来。
公爵于是若有所思地抬手,轻抚我的额头,似乎在测量我的体温,一边说:「你刚才不是声称,自己的伤风十分严重?这样还要去雨中散步?」
我眼望近在眼前的红唇,不禁口干舌燥。昨晚他甚至还用它吻过罗尧。
「啊哈!是啊。」我笑得越发造作,面部肌肉几乎冻结,「所以,我现在又不想去了,还是决定回房休息。」
言罢,转身自他的束缚之中挣脱出来,认命地朝走廊里头踱去。
公爵却不肯轻易放过我,一把握住我的右手手腕,拉到他面前。用力之猛,直疼得我想破口大骂。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腕不放,一双绿色的眼睛牢牢瞪住我,如同某种极强的磁力,能将人吸附。
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禁开口道:「你究竟想怎样?」
公爵的神情有一点意外,愣愣地又看着我好一会儿,突然发问:「左思,你可还记得昨晚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急忙摇头,生怕他一念之差,杀人灭口。
公爵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他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向后退开一步,松开手道:「你还记得!你竟然还记得!」
我连连摇头,忙着否认:「我什么也不记得了,真的什么也不……」
公爵却全然不顾我的说辞,重新欺身上前,两手掐住我的脖子,要置我于死地。
我被他的动作唬到,未能来得及喊出一声,身子便顺势向后倒去,轰然撞在大门之上。公爵脚下失去平衡,同我一块儿跌倒在地,压住了我。
我只感到背后一阵疼痛,睁大眼瞧,公爵的脸庞恰好横陈在面前。他皱眉抬起浓密的眼睫,眼眸里的神采落入我眼底。突然他静静地望定我,有些愣神,恍惚有种诡秘的相熟感在空气里滋生,我们之间于是产生几秒钟的沉默。
这沉默的空档里,我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掠过一些从未发生过的画面,奢华的装饰、轻快的音乐、调笑的人群,还有公爵淡绿色的微笑着的眼眸,笔直而深情地越过那些人,看过来。
然后公爵在嘴里轻声呢喃这个名字:「左思。」
我的心脏停跳一拍,随之记起当下的状况,怒而伸手去推身上的男人。
公爵却大叫着跳开,我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只见他正望着我的左手,身子微微颤抖,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畏惧。
我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上面戴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纯银戒指,我于是又转而看看他,突然心念一动:难道他在害怕这只戒指?
我向公爵伸出手,一直伸到他的面前。公爵的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紫,牙齿打颤地开口劝说:「左思,不要这样。」
我哪能轻易听从他的话,依然将手臂举在他跟前,公爵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开,一路退开,突然转身跑进走廊深处。
我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回过身去,再次费力拉开古堡的大门,飞奔入雨廉之中。
我从山坡上下来,进入树林,朝着古堡的反向快速前行。原以为这样就能逃离这个奇怪的地方,然而现实却叫人胆寒。
大约赶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后,我再一次在树林中迷失方向,甚至找不到来时停放汽车的地方。
雨水倏地自天上落下,将树林里的一切蒙上一层薄纱,连脚步声也显得异常模糊。
这个树林何其之大,大到竟叫人找不到它的边缘!
回过头去仰望苍老古堡,它傲然矗立于山头,同一小时以前一模一样,丝毫未曾远离,威斯特森林一四号的门牌好像一块符咒般飘浮在古堡的大门上方,紧紧揪住我的心口。
我有生以来头一回,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尽的寒意,渐渐扩散至全身。
雨水浸得人微微颤抖,内心的恐惧却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走到一棵大树下,贴着树干而坐,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古堡,犹如惊弓之鸟。
身体不可抑制地发起热来,我想自己的伤风又更严重了。
我双臂环抱,神志开始模糊不清,仿佛听见女子曼妙的歌声,细不可闻,却直击脑髓。
迷迷糊糊间,好像看见公爵的身影从古堡中缓步走来。
阳光很好,照在他的英俊脸庞,他笑得异常灿烂,伸出手来搀扶我,嘴里说着:「伊诺,该回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古堡之中的客房里。
同往常一样,女佣立在一边,替我更换额头上的毛巾。
我的手脚冰凉,好似尚未摆脱梦魇的折磨。
「是谁把我送回来的?」我开口,问得平静。
女佣斜我一眼,表情甚是莫名:「你何时出去过?」
我暗自叹气,改变问法:「那么我上一次醒来是何时?」
她答:「吃早餐的时候。」
「然后?」
「然后你声称身体不适,中途离席,主人担心你的情况,便叫雨果跟随在你身后,发现你昏倒在大门边。」
我了然点头,抬起左边胳膊,往手腕上望了一眼,发现手表已经停止走动,可能是电池用尽。
我于是解下表带搁在床头柜上,转头问女佣:「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端起铜盆往外走,一面懒懒地答:「放心,吃晚饭的时候自然不会忘记叫你。」
待她出去合上门,我便从床上爬起,四下翻寻罗尧的钱包,果然不在房内。
自然,因为早前逃出去之时,我刻意将它丢在了树林里。
古堡中的众人妄图合伙骗我,要我以为自己整天一直躺在床上睡觉,所有看到的都只是梦境,可惜他们也太小看我。
我吃了药,在房里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一些有趣的线索,用以解释这古堡中的古怪现象。然而除去一些生活必需物品,结果并没有任何发现。
我于是闪身出门,避开来回走动的女佣,沿走廊的房间逐一入内检索,依旧没有收获,但是却有另一件事情引起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