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认为我说要攻打梨诸岛一事是开玩笑的。但我从一开始便说过了,攻打梨诸岛没有理由——因为我只是奉父皇的命去攻打你的故乡。我对父皇坚持要拿下梨诸岛的原因毫无头绪,也不曾去细想过。他下命,我达成,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是吗?楚咏觉得自己好愚蠢,暮王甚至曾当面说过他会攻打梨诸岛了,自己竟用天真(并自己为高明)的假设,断定那绝对不可能发生。
好,既然要死心的话,就让这颗心死得更彻底一点,完完全全化成灰烬好了。
「我要去萼城大牢,你说你把他们关在那儿,那也把我一并关进去。我也是俪族人,我要和我的同胞在一块儿。」
暮王专制地说:「没这个必要。」
「去他的没必要!你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他掉头就往门外冲,却被暮王一把拦下。楚咏愤怒地甩开他的手,冷道:「不要碰我!你选择了要成为我的敌人,而我不愿意被敌人碰触!」
「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的——主人。」
「我承诺过你,绝对不会让你在俪族与我之间两相为难、无法取舍,不是吗?现在俪族亦是天朝一员,我们又怎会是敌人?」
「难道,就因为这样,你才毁了我的故乡?」
暮王摇头。
「但我认为这是个两全其美的计划。当初你告诉我,你是俪族王子之后,我便想好了这一切。唯一能让我得到你的法子,便是让束缚你的身分消失,而父皇又要我攻下梨诸岛,一切不是非常顺理成章地串在一块儿了?唯有这样子,我们才能在一起。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楚咏。俪族,也已经灭亡了,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留在我身边。我经请示过父皇,他赦免了你俘虏的身分,并把你给了我。所以你是我的,我不许你离开王府,或甚至重回梨诸岛去。」
暮王再次地伸出手,揽过了楚咏的发丝,想低头亲吻着。
但,楚咏双瞳泛水,气得浑身发颤地推开暮王,并重重地挥出一拳。
以差之毫厘的距离,暮王及时闪过了他的拳。
「住手,楚咏。」
再一拳、又一拳,虽然暮王在节节后退中,仍能灵活闪躲,但楚咏也不死心地继续进攻,最后逼得暮王不得不出拳,一击在他的腰间。
发出闷哼,楚咏抱着肚子,双膝一软。
「你在干什么?这样意气用事有什么意义?你不懂吗?木已成舟。」暮王蹲在他面前,搭着他的肩膀道:「你是不是害怕,担心失去故乡会没有依靠?你还有我,我会好好待你的。」
啪嗒、啪嗒的泪水掉下来。
「你……一定当我是……很笨的笨蛋吧?」
哽咽地、不肯抬头让暮王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楚咏伤心欲绝地说:「我是一国的王子,俪族的王子。本来该保护自己家园的男人,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被灭亡,现在,我能厚着脸皮,一个人独自逍遥快活,而且是在灭了自己国家的男人床上吗?这样我算什么男人?我的自尊又该往哪儿摆?」
暮王皱起眉,扣着他的一腕,逼他抬起脸来。「难道……你恨我?」
「我恨,恨的是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继续和你在一起。」楚咏在他手中挣扎,说道:「把我丢回伙伴那边,把我和他们关在一块儿。让我随他们遣返梨诸岛,再不就把我和他们一块儿杀了。否则……留在这儿,我也活不下去。」
没有料到楚咏的愤怒与哀伤,如同他的热情一样,总是那样地强烈而不带半点折衷、缓和的可能性。
他以为自己可以慢慢地说服他,显然现在说服已经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让我考虑一下。」
暮王扣住了楚咏的手腕,把他拉到一间没有窗户,唯有一扇门出入的寝室之中,说道:「你今夜就睡在这儿,不要想逃跑。等明天我会告诉你,我思考后的结论。」
砰!重重地门扉关上了,还可听到外头上锁的声音。
楚咏坐在床铺上,缩着手脚,想着故乡的爹爹、族人,不知道大家可好?
听暮王的口吻,自己几乎是打一开始就掉入了他的陷阱。他像只看不到未来埋藏危险的小鸡,一口口地啄食着敌人给的饵食,还傻傻地走到敌人的五脏庙中。
新一波的泪水再度涌来,他喑呜地擦掉。
他曾是那么喜欢暮王的,在暮王的身边,自己无须逞强遮掩什么,总是以最真的自我面对暮王。可是,在他面前的暮王却一点儿也不真实,他所爱上的是虚幻的男人。
或许,这才是他想离开暮王的真正理由。
楚咏不想忍受那种望着现在的暮王,想着过去认识的暮王,宛如把新分割成两半的痛苦……
隔日。
「狱卒」亲自过来为楚咏开门,并宣判。
「你不想留在我的身边,非回梨诸岛不可的话,有个方式……我可以指定你为岛主代理人,回梨诸岛去治理它。」
楚咏意外地张大眼。「代……理、人?」
「不过,我想你该知道,一旦你接下这差事,回到老家,你会受到什么样的特遇?这样你也还是愿意,接受这差事回去吗?」
以暮王的代理人返回故乡,那么大家必会以为是他出卖了自己的父亲,为了天朝给的好处,心甘情愿地把梨诸岛给卖了。
众人冷漠的白眼、指责的神情、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这些都可想而知,一定会发生的。
楚咏点了点头。无论承受什么指责,只要自己是「代理人」,就有力量能为故乡做点什么、弥补什么。这是他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唯一赎罪的机会。
「还有,我不定时地会到梨诸岛上巡视,只要我在梨诸岛上,你就不能拒绝我的一切要求,包括夜晚陪寝。反正在那座岛上,我想我也找不到比你更淫乱、更能取悦我,排遣晚上无聊的淫娃了。」
楚咏的脸胀红了。
「这两点你能接受的话,我就让你回梨诸岛。否则,你一步也离不开暮王府。你活不下去,也要死在这儿。」
暮王不容商量的口吻,让楚咏很快地下了决心。
「我要回梨诸岛去!」
扛起「叛徒」、「卖国贼」的臭名,他也要回自己的故乡!
第八章
穿着天朝官袍的青年一出现在街上,人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跟随他。
但,那绝对不是充满和善、亲切或视你为家人的温暖视线,而是带着戒意、敬而远之,甚至于有些鄙视敌意的视线。
纵使沐浴在众多刺人的眼神之中,青年仍是装作迟钝、别无感觉的模样,迈着朝气蓬勃的大步,造访前族长——亦是自己爹爹的大屋。
爬上几阶矮梯,青年才一敲门,一名满脸落腮胡的大叔立刻为他开了门。
「早安,王子。今早您依然很准时的呢!」
「你也早,谷叔。这是大清早外海捕到的金枪鱼,有人送了一条给我。我记得爹爹爱吃,请您帮他料理一下吧。」
「好。」大叔接过鱼,边叹气地说:「像王子这样锲而不舍,每天来问候父亲早安,从不间断的乖孩子,怎么会是……我是不会相信外头说什么风言风语的啦,我想族长他其实也不相信,只是太顽固,无法轻易低头罢了。你耐心点,持之以恒,总有一天他会谅解你的。」
青年脸上掠过一丝落寞,旋即摇摇头,现出和往昔别无二致的开朗笑颜。
「我知道,谷叔。那我先走了。」
他一跨出那道门,便听得门内的爹爹中气十足地斥责道:「说过几次了,不要让穿着异族官服的家伙跑进来!我没有那种归化异族的儿子!」
青年笑了笑。他晓得爹爹一定知道自己还站在门外,故意骂得这么大声,想必是要透过这方式,让自己明白他身子很硬朗,要自己不必替他担心吧。
默默地行个礼,青年沿着来时路,走回自己的住所。
当然,在路上依旧四处都可以听到耳语,即使那场战争结束已经两年,许多的改变大家也日渐习惯,但是关于闲言闲语是说不完的。
「是楚代岛主,最近出落得越来越有架势、越来越英俊挺拔,没有半点毛躁青涩的样子了。看他现在的庄重、沉稳,教人无法联想到过去他那顽皮的模样。」
几名大婶凑在一块儿说话。
「诺,感觉老族长还是不肯原谅他呢!这也没办法,谁让他去天朝一趟,回来竟成了天朝人的走狗。而且……还有一说,说岛主来的时候,他都去伺寝。唉呀呀,族长会那么生气,一点儿也不足为奇。」
一名大婶感叹地看看左右,道:「看咱们岛上的改变也不小。有主动穿天朝人服的年轻人,还有盖起了木造尼瓦屋,不住传统竹屋的人。」
「还有,你忘了讲,过去大家过得俭朴、快乐,住在这岛上到老死也不想走。现在,穷是一样的穷,却时时刻刻有种不安感。不知道未来岛上会变成怎样,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下去。我看早晚年轻一辈的,会想离开这座岛,去外地发展吧。」
「担忧这个,还不如担忧海贼吧!听说昨儿个又有渡船被抢了,再这样下去,会没有渡船敢靠近咱们这座岛。」
「哼,那些海贼抢的都是天朝人的渡船,无所谓啦!我倒要看看,岛主大人怎么处理?如果天朝人被海贼们大大休里一顿,我还想大声叫好,说句大快人心呢!」
「你还真讨厌天朝人啊!」
另一位大婶答腔道:「嘘,你不知阿花婶的儿子进了天朝人的太医所后,就在也没出来过了。进去之前,好好一个活绷乱跳的人,隔没多久那些太医竟告诉她儿子死了,连死因都没讲,她不恨才怪呢!」
「那间太医所里面到底在做什么啊?里头已经死了好多人了,可是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现在被捉进去做长工的人,都得先写好遗嘱,否则谁晓得能不能活着出来……」
妇人们说到此,也只能无奈地对看,深深叹息。
眺望着海平面上,那颗有如美丽珍珠的岛屿,暮王不由得想起另一颗属于自己的黑珍珠。几个月不见了?两个月?三个月?这阵子忙着处理边境纷争,打乱了自己每月来此一趟的规矩。但倔强的他,十之八九会做出若无其事、毫不想念他的傲慢态度吧?
两年前的决裂迄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复见往昔嬉嬉闹闹、笑声不歇的日子了。在他面前,那名脾气辣、性烈如火,总是张着双好奇大眼的可人儿,已经被封印了,剩下的是……
「殿下,那些海贼没出现呢。」叶猿来到他身边,说。
「嗯。」这又是另一个教暮王头疼的问题,这个问题实际上又和两年前的战争有关。
「所以我们大致可以确定,这些海贼是有计划地挑下手目标,而且不会临时决定说强便抢。我们伪装的渡船,几乎都没受到攻击,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攻击的,都是些固定航行或早已预订好航程的船只。」
「去把所有航程表,与过去受过海贼攻击的详细记录,全搜下来。」
「殿下想怎么对付他们呢?」
「当然是利用对方的『习惯』,来个瓮中捉鳖。」
若不彻底处理完海贼的问题,那啰嗦的太医所许太医又要抱怨个没完没了,耽误他和某顽固家伙的「亲密」时间了。
耗费近一年的时间,动员岛上能动员的最多人力建造而成的岛主府,座落于岛上最高山坡处,一幢新建好的巍峨宅邸。
说是岛主府,不过一整年多数的时间,岛主都不在府内,而是由他指派的代理人——代岛主,替他执行长管梨诸岛的事务,当然也居住在此。
「我回来了。」
暮王见到站在门口迎接的俊秀青年,不自觉地放缓了唇角。
「欢迎您回来。」
相反地,已经习惯在众人面前藏起情绪,对暮王更是连一抹笑容都吝啬的青年,说话的口气听不出有任何欢迎之意。
顺手脱下了披风,递给青年,完全将此地当成「家」一样,暮王边进屋内边问道:「我不在岛上的这阵子,有什么事要向我报告吗?」
「……我想殿下也累了,请您稍作休息梳洗,用完晚膳后,再向您报告。」
暮王凝视着他,突然间扣住他的下颚。
「殿……下?」
「你似乎又晒得更黑了点?越来越像颗黑珍珠了。」
薄红透过了狂野的小麦色肌肤。
「殿下现在就需要我的『伺候』吗?如果不是请放开小的,我还有其他是亟待处理。」刻意扫兴地冷冷说着。
「咏,两年了。」暮王不喜欢低声下气,盘问这些问题,对一个从不在乎谁来谁去的男人来说,算是很大的让步。「你还是这个态度。难道,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和解,永远不对我笑吗?」
「……」青年垂着眼,彷佛生着闷气般,默默不语。
「回答我,这是命令。」
青年倏地抬起一双燃烧的黑眸,但口气仍是冰冷的。「请原谅『小的』,在殿下面前没有胆子『笑』。请问这样小的是犯了砍头之罪,或冒犯之罪?您需不需要派人打小的几大板?」
真是够倔的了。「算了,你下去吧。」
青年再度迈开步伐,这回是怒气冲冲地离开。
在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稍微能窥见那容易被激怒,也容易被感动的,令人怀念的小王子面孔。暮王一直相信小王子没有消失,只是在这两年之中,被内敛与自制给隐藏起来了。
说起来,教懂了咏如何倚貌欺人的元凶,还是他——又一无可宽恕的罪过。
晚膳一到,暮王验收恶作剧的成果。
「你……穿这个……?」
面无表情地,楚咏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道:「恕小的驽钝,不知殿下所指的『漂亮』是怎么样才算漂亮,所以我想,人的一生当中穿最漂亮的衣服的机会不多,喜裳总够漂亮了吧?」
「哈哈哈哈……」暮王捧腹大笑。「这个好,这是到目前为止,你闹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一身大红袍的青年,一直等到暮王笑得差不多了,才禀报道:「之前讲的纯粹是开玩笑的,殿下。其实我穿这红袍,是盼望殿下能多注意一下某事。」
暮王本来已经执起酒杯了,闻言又放下。「什么事?说吧。」
「您没来的这三个月,太医所又多了三名死亡的长工。这衣服是其中一名青年留下的,他本来已经预定好下月举行婚礼,但就在十日前,他从太医所中尖叫地跑出来,并在大街上疯狂地挥动刀子欲伤人,最后被太医所护卫刺死。」
「可连他的未婚妻,尚未成亲就成了寡妇。需要帮助的话,你替我——」
「后事等等事宜,小的已经安排好了,多谢殿下关心。可是小的想禀报的是,您知道太医所内的长工们,像这样得了失心疯的例子有几人吗?两年来不下二十人。这比例事不是过过高了些?
到底他们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而得失心疯呢?小的已经无法再忍受太医所敷衍的回答了,想请殿下恩准我进入太医所内调查。」
「咏。」为难地皱起眉。「这不是我答不答应的问题……」
「是,我懂。太医所只接受陛下的直接命令陛下的直接命令,任谁都不可擅闯。可是人命关天,难道没有通融之处吗?」
暮王并不想让他失望,但是太医所究竟在研究什么,被列为最高机命,谁也不能入内,这是规定。暮王自己也只有一次,在许太医的带领下参观了下,而那看起来就是普通的采药、炼药处而已。
可是青年一抹求情的眼神,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一叹,勉强同意。「……我会再去请示父皇看看。」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多谢殿下!」
「你也变得狡猾多了,咏。」暮王若有所思地目瞅着他的脸微笑,说道:「什么时后竟懂得利用自己和我之间的关系,替你们族人谋好处了?平常吝于给我的笑,这种时候才让我瞧见。」
笑容马上逃离了楚咏的唇角,只剩干涩的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