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的,昔文,不要紧的。"
男人将他拥进了怀里,像安慰受惊孩子般的母亲轻抚他的背脊。
不可思议地,男人的举动让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但心情一恢复平静,在意识到女儿和村人们惊讶的目光后,他平静的心情瞬间变为慌乱和尴尬,忙不迭地推开男人。
被他一把推开,男人的微笑却始终不变,只是转过身,向村人们吐出了淡淡的话语:"怎么,你们还没想出解决的办法吗?"
婕儿好似刚从梦中苏醒过来,忙开口说道:"没有......这疯子根本理都不理我们......"
顿了一顿,婕儿张了张口,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男人,略带迟疑地说道:"子非哥,婕儿知道你和爹的感情很好,就跟亲人没有两样......可是你们也没必要老是这样搂搂抱抱的吧......"
男人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尾。
"我不抱村长,难不成抱大小姐你吗?"
像是不敢对上男人的目光,婕儿逃避似地低下头。
昔文看见女儿的双颊浮出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色,很漂亮,很适合女儿的颜色。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小时候还无所谓,子非哥都这么大了,最好不要老缠着爹撒娇......会给人笑话的。"
男人想也不想,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就高兴缠着村长撒娇,你们要笑话就尽管笑话。是村长把无父无母的我捡回来的,还不遗余力的照顾我,对我来说,村长就是我的一切。"
"非儿......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了,算我拜托你。"他一脸困窘,快被男人给说到无地自容了,为什么男人总是可以不在意其它人,随时随地说出这种令人羞耻的话呢?
可是在羞耻的同时,他竟也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满足感......男人重视着他,打从心底确确实实地重视着他。
他愿意相信男人此时的心意。
即使有一天男人不再对他抱持同样的心意,他也能想着曾经有个人如此重视着他,在余生不断重复回忆这段美好......
"是我不对,把话题扯远了。"男人撇了撇嘴,开口就是陪罪。对于他的话,男人总是不会反对,除了某些事情以外。
一向精明能干的婕儿似乎也束手无策,抚着额头叹息了起来。
"现在......要怎么办才好?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疯子,都得想出一个解决的法子吧?得让陈老入土为安才行......"
"这样好了,杀掉他试试看。"男人依旧淡淡地说着。他走到那个疯子的面前,举起镰刀,然后疾雷不及掩耳地挥下。
空荡荡的脖子喷洒出的鲜血,染满了男人一身。
鲜红的液体四处飞溅中,他看着男人那张无表情的脸,无情绪起伏的双眼,有种汗湿衣襟的负重感。
方才,男人也是这样,毫不犹豫地下手砍掉陈老的头颅......冷静而冷酷,就像男人所杀的只不过是普通的鸡鸭牛羊罢了。
"嗯,这个疯子果然也杀不死。"
看着那颗滚在地上却仍不断地转动眼睛的头颅,男人轻淡淡地下了结语,接着,男人偏过头,向他露出了一如以往的温暖笑容。
"真是的,让你沾到血了。"
伸出手,男人轻轻擦拭他的脸颊,而他,只是呆呆注视着男人。
"......会怕我吗?昔文。"
男人退开了脚步,凝视着什么也说不出的他,微笑,令人感觉寂寞的微笑。
"村长,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不过也幸好这样,才能知道这疯子果然是妖怪,杀也杀不死。"
男人的表情已经恢复平常,淡淡地笑,眼中带着温柔。
"......不会,没关系。"他深深厌恶着连虚假的安慰也没有,竟然只说得出这句话的懦弱的自己。
男人残忍的举动理所当然地让村人们的侧目,引发一阵阵的骚动,但男人毫不理会,只是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
婕儿抬起手,村民们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各位,与其讨论子非哥的行为,还不如想想现在该怎么做吧?这妖怪既然因缘际会来到了我们村子,虽然对我们来说晦气又倒霉,但我们也不能将这妖怪放出去残害其它的人吧。"
"可是大小姐,这要怎么办?什么都问不出来,想杀也杀不死......"
婕儿抿紧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时间也很晚了......不如留下几个人轮流看守,明天再来想办法?"
男人忽然大声问道:"村长,您觉得大小姐的法子如何?"
婕儿一愣,随即视线一转,望着他讨好地笑道:"是啊,爹,您觉得女儿的法子如何?要是您觉得不好,女儿可以再想想。"
"啊?啊、嗯,也是,就这样做吧。"他有些无所适从,只能顺着女儿的意思。
男人眯起眼,笑道:"太好了,大小姐,村长认为你的提议很好。"
"是啊,多亏了子非哥。"
婕儿如此说着,脸上浮出他这个父亲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他的胸口,又开始痛了起来。
--男人,知道吗?
应该知道的吧?所以男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肆无忌惮地说出那些话。
蓦地,男人歪了歪头。"好像有声音......"
"声音?"他问。
"对,声音。"男人一边说,一边慢步走向被扔在地上的那颗头颅,蹲下。
"喂,是你吗?发出声音的。"
疯子的头颅发出一阵又一阵咬合牙齿的喀啦声。
男人皱眉道:"喀啦喀啦的,我听不懂,速度放慢一点,让我看清楚你的嘴形。"
疯子像是听懂了,牙齿咬合的声音慢上许多,好一会儿过后,男人便提起疯子的头。
吞了一口口水,他怯怯地问道:"......非儿,怎么了吗?"
"他说了‘把、头、放、回、去、我、就、告、诉、你、们'这几个字,看来不是疯子呢。"男人笑了笑,将头颅放上空荡的脖子,放开了手。
那颗头颅没有因为男人的手放开而掉下身体,不可思议的惊人一幕,在他们眼前上演。
头颅连接脖子的那一段皮肤若有似无地震动着,然后吃嘶嘶地,脖子的肤层蔓延出无数条细如毫发的白色丝线刺入头颅的断裂处肤层,几个眨眼的时间后,被砍断的头颅已经完整无缺地连接在脖子上。
疯子一边左右动了动脖子,好像在确定连接处的状况,一边用着沙哑破碎的声音说道:"你的动作还真快......干净又利落......一下子就把我的头砍下来了......"
男人很是无辜地笑道:"我以为你是疯子啊。"
疯子颇是不快地睨了男人一眼,"我需要消化一下,还没消化,怎么听得懂你们的话?"
"消化?"
"嗯,消化。"疯子颔首说道:"把之前吸的血液消化一下,这样我才可以读取原主人的记忆。"
"喔,这样啊,真是方便。"
"......"疯子的视线一转,看了看仍处在愕然失神的村人,又回头看向男人,说道:"比起这些人,你的反应真是特别。"
男人仍是笑道:"你是在夸奖我吗?被一只妖怪夸奖,真不知道我该不该高兴。"
男人与疯子一问一答,气氛宛如在与朋友聊天般地和谐,这诡异的画面直让他看得目瞪口呆。
"非、非儿......那个......"
听到他的叫唤,男人这才将话题转入重点。
"妖怪,废话就不需要再多说了,不管你是用什么妖术把陈老变成僵尸的,请你把陈老变回来,就算陈老死了,我们也得让他入土为安才行。"
疯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入土为安?是了,这是你们的习俗......"一个停顿,疯子向男人耸肩笑道:"你叫我把它变回来我也没办法,都变成活死人了,只能由你们自己动手,要解决那个活死人很简单,劈开他的头就可以了。"
闻言,他连忙向疯子问道:"活死人?半生不死的人?意思是陈老还活着吗?"
疯子的眼角余光睨着他看,那晦暗的金色眼睛让他心中一颤,不由自主地倒退脚步。
男人适时地挡到他的身前,阻挡住冰冷刺骨的目光。
见状,疯子笑出了声,"呵呵,看你这种反应......啧,眼光真差,应该有更好的吧?"
男人一脸淡淡地说道:"我听不懂你的话。"
疯子说道:"唉啊,装不懂啊?真想喝喝你的血,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你的眼光变得这么差。"
"......不要扯开话题,陈老还活着吗?"
"活着?"疯子满脸惊奇地说道:"怎么可能,你们没看到他脖子上那个大洞吗?这样要还能活着,那还真不是人了。我说的活死人,不是‘半生不死',而是‘活着的死人',因为他是被我咬死的。"
"你的意思是被你咬死的人......都会变成活死人那种尸妖?"男人皱眉。
"嗯,可以这样说,不过更确实一点的说法......"疯子咧开嘴,脸上沾满鲜血的笑容令人感觉毛骨悚然,"只要被我咬过一口,就会变成活死人,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点头道:"嗯,很厉害的妖术,不过关于你说的那个劈开头的方法,万一你可以控制它,让它装死怎么办?"
疯子像个孩子似地嘟了嘟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依照你这种多疑的个性,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有理由打回来,所以啊,你要嘛就信我,要嘛就不要理我,放着那个活死人一直那个样子好了。"
男人冷冷地说道:"照你这样说,还真是我错了,不该那么多疑。"
"没错没错,就是你的错,你太多疑了,多疑的男人会容易惹得另一半嫌喔!"疯子点头如捣蒜地说。
"......"
男人一言不发,只是反手一挥,刹那间一阵鲜血挥洒,那个疯子已被男人砍断三分之二的脖子,一点皮肉黏住疯子的身体跟头颅之间,一颗要掉不掉的头颅就那样摇来晃去,直令人看得头皮发麻。
方才那神奇的一幕再度在村人们的眼前上演,白色丝线很快地便将疯子被砍断的部分与身体连接起来,完好如初,就像从未被砍断过。
疯子抗议道:"太过分了!一句招呼也不打,举手就砍,至少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嘛!"
"反正你死不了。"
语落,男人又是反手一挥,锐利的镰刀毫无停滞地斜斜划过挂在树上的人头,"喀啷"一声,额际至右眼部位掉在地上,灰白色的黏稠脑汁如水一般在地上缓缓蔓延开来。
昔文想吐,无法抑制的酸液从胃里反涌而出,但他死死忍住这种想呕吐的欲望,一旦他忍不住吐出来的话,一定又会像刚才一样伤害到男人--别人会是怎么样的反应都无所谓,就只有他,男人在意的就只有他。
"嗯,真的不动了,看样子你说的是真的。"男人满意地勾起嘴角,转而向他笑道:"村长,你看,这个样子就可以让陈老入土为安了。"
"是啊,太好了。"他强迫自己直视男人沾满血的妖艳脸庞,露出微笑。
疯子一脸奇怪,"喂,刚刚你不是还那样子怀疑我,现在怎么又不怀疑是我控制它装死的了?"
原本散发着温和气息的男人迅速变了脸色,面无表情地瞥了疯子一眼。
"我怀不怀疑,是我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吧。"
"叶子非,你真过分,是我被你怀疑耶!怎么还说跟我没有关系?"
"你知道我的名字?"男人的眼里出现片刻的迷茫,但又在瞬间清晰起来,"对了,你吸血就可以得到记忆......真是方便的妖术。"
疯子叹气道:"我开始怀疑我说的话你到底相信多少了......我难得那么诚实啊。"
"要让我相信你,很简单。"男人说着,颇具威胁意味地将镰刀的刀尖直直地对上疯子的两眼之间,然而疯子的神情却一变也不变,毫不为所惧。
"这是不是就叫做过河拆桥?不过......很遗憾,你似乎理解错了,杀活死人的方法并不适用在我身上。"
说至此,疯子歪头笑了笑。
"而且如果你想砍看看,就先听我讲完一件事再砍吧,这件事你不听也许无所谓,但这村里的其它人,可就很有所谓了。"
看着疯子的笑,朗朗乾坤中,昔文好似感到阵阵心悸般地惊悚,却又不知恐惧何来,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时,只见疯子的两眼微微眯起,黯淡的金色光芒隐约闪烁。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如何获得长生不死、青春不老的方法......"
过去篇 2
张开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头顶晃动的床罩,然后他转动脖子,窗外的天色此时逐渐变亮,太阳的光辉将天空映照得有如火焰般。
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彷佛没有止尽。
"昔文......"
背后的男人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赤裸的肌肤紧紧相贴。
"不要哭,昔文,不要哭......你一哭,我也会觉得难过......"
他蜷缩起身体,紧闭的双眼无法阻止泪水的溢出,他使劲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喉间压抑的哭声流泄出来。
厌恶,他厌恶着只能像个无助孩子一样哭泣的自己,厌恶着明知男人会感到难过,却还不知羞耻地向男人索讨安慰的自己。
"非儿......这明明是错的,不该这样做的......我明明知道的......可是为什么我不制止?为什么我会懦弱到连这种错都没办法制止......"
"昔文......昔文......"
背后的男人加重了拥抱的力量,不带任何情欲地轻轻亲吻他的后颈。
"那不是昔文的错,所以不要再责备自己了......"
--不要再安慰他了。
他很想这样说,因为就是男人对他太过温柔了,才会让他变得如此贪心,一直索求着男人的温柔而不懂得付出。连他都觉得自己非常的卑劣不堪,男人却总是一再地说他温柔......他才不温柔,一点都不温柔。
温柔的,是这个抱住自己,不断安慰着自己的男人。
卯时,当他慢吞吞地爬起床,穿好衣物时,男人已经准备好粥食。
看到满桌的清粥小菜,他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不是跟你说过不用煮了吗?"
男人摇头,一脸认真地说道:"那可不行,昔文不是容易胃疼吗?大夫说过了,这种病状不能饿肚子的。"
"胃会疼......"他低垂下眼帘,"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男人轻抚他的头发,光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让他有种被安慰的感觉。
"就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我还记得昔文胃发疼的时候,整张脸苍白到没有血色,连站都站不稳......每次一想起那样痛苦的昔文,我的这里,会好痛。"男人按着胸口,眼中透出清晰可见的忧伤。
"......我知道了,我吃,我吃就是了。"他发出一声极低极低的叹息,认输般地端起碗拿起筷子。
见状,男人转忧为喜,俯身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笑逐颜开地嘱咐:"昔文也不用逼自己全部吃完,只要挑喜欢吃的就可以了。"
他无奈道:"你该说不可以挑着食物吃才对吧。"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夹了一筷子的青菜到他的碗里,笑道:"如果昔文有挑食的习惯就好了,可是昔文什么都吃,没特别讨厌的,也没特别喜欢的,做什么菜就吃什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