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
今天的太阳也许是太好了,身着薄羊毛衫的方子青不一会儿汗流浃背,甚觉狼狈,口气却冷得能冻死人。
"不能,我觉得累,给我趴一会儿吧。"罗椹眼珠儿一转,断然回绝后竟把整个头靠在方子青的肩上,蹭痒似的扭呀扭,扭到耳旁的皮肤烫热。这下子,回头率暴增,众多惊异或困疑的目光之外,身后有三三两两新奇的可爱笑声,一群逛街的挎包少女看着他们"咭咭"地抿着嘴笑,笑容古怪,让方子青背渗寒意。这样的举动绝对超过了两个大男人在街上应有的正常距离,让人侧目是当然的。
"喂,你玩够了没有?!"
额上一阵阵冒汗,方子青觉得自己再不翻脸的话,就不知道这个偷偷向少女们挤眼扮鬼脸的家伙接下来会做出些什么骇人举动了,连忙一把推开还粘在颈边的头,怒气冲冲地向后旁退几步,不想踩到了人。
"哎哟~"被踩到的人大叫一声,提起脚原地跳着,嘴里还倒吸着凉气。
"对不起......"方子青慌忙回头,看见一个瘦削却不显单薄的男孩子,头发剃得极短,面目端正干净,白衬衫和灰黑色的牛仔裤,略带土气的打扮,俨然一幅穷学生的模样。
抚慰了脚的疼痛后,男孩不理他的道歉,迳直跑到罗椹面前,一脸欣喜:"椹哥,真是你啊?"
罗椹定睛看清来人,一下子怔愣当场,脸色陡变,笑容也隐没了:"小呈......"
小呈温和微笑着:"我在后面跟了好久,吃不准是不是你哦,看来变了好多啊。"他走上前去,牵住罗椹的手,自然而然的亲热。
"椹哥,你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呢?光留张纸条,连地址都没有写,大家都替你担心呢,伯父伯母头发都白了好多。"
罗椹沉静地听着,向来灵动的脸部表情暮然呆滞起来。
一旁也听得仔细的方子青马上明白了罗椹对家里原来是不告而别的,想来是件奇怪的事情,又非未成年的孩子,到另一个地方寻找工作机会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了呢?这个疑问现在是没有答案的,他没有开口问,罗椹更不会主动跟他说,那是没有必要的事。
这个突然跑出来的小呈显然是罗椹很亲昵的旧识,两人在目光交流中,涌动着外人难以窥破的情绪,虽然这是方子青自以为是的猜测,但他在心里几乎是百分之百地确认着。
罗椹不是有那种方面的倾向吗?小呈是不是他的......瞧他们刚才的举动,亲昵得那么自然,不让人怀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嘛。
一直站在精品店的货架前沉思,宋则说的本是被自己推翻的事在脑海里浮动游移,阴魂不散。
"先生,需要帮忙吗?"一旁的售货小姐亲切地问,心不在焉的男人站在摆满各种工艺礼品的货架前已经有数十分钟了也未见有什么举动,只是皱着眉,一只手托着脸腮,茫然无措的样子。
"唔,那个......请问朋友结婚的话送什么好呢?"方子青从没有任何意义的思考中清醒过来,方才想起走进这家精品店的原由,一边在心里暗骂那个见了熟人就把被硬拉出来的自己给丢下去别处谈私事的混蛋,本是他的主意,现在人却不知去向。
"哦,是送给要办喜事的朋友啊,那要送成双成对的礼品,比较讨好,请您来这里吧,这儿有我店专为婚嫁准备的礼品,可以为您的朋友挑选一样。"售货小姐引领着他走向商店的另一头。
全是精致到令人不敢染指的物品。成双的瓷制亲吻小人偶,一对对工艺水晶杯,分为男用女用的梳洗用具小礼盒,联在一起的屏风式红木相架等等,多到让方子青更是无从下手,他竭力回忆着以前有朋友结婚时送了些什么,但那时有罗桑为之打点,自己从没有操心过,怎么可能想得起来。
捻起摆在手边的小人偶,两个都是西洋小孩子的模样,胖嘟嘟的娇嫩小嘴贴在一块儿,各自小脸上还泛着两抹可爱的桃红,男孩子双眼认真地紧闭着,小女孩却把一只小眼半睁着,略带惊奇又有些羞涩的神气,不甚用心似的。做工极精巧,柔和的颜色上得恰到好处,瓷质细腻到让人觉得孩子的皮肤吹弹欲破,神情也把握得十分微妙,就是对事物向来挑剔的方子青看来,这也是件不错的工艺品。
"先生好眼光,这件是国外手工制的作品,店里只有这一件,很难得的,送给好朋友是最好不过的礼物了。"小姐不失时机地介绍着。
方子青点头,若有所思盯着那贴在一起的小嘴。一男一女......环顾所有的结婚礼品都共通地区别着一男一女的性别特征,因为大凡婚姻都是一男一女构建成的,没什么可以怀疑。如果是两个性别一样的话......就太奇怪了......方子青想象着这一对小玩偶变成两个小男孩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起来,当然他并不孤陋寡闻到连同性恋都没有听说过,可总觉得离自己的生活遥远到仿佛不是存在一个世界里的事物,而今会想到,也是因为生活中出现了一个作摸不透到令人伤脑筋的罗椹的关系。
同性相吻的话......他和罗椹不也是这样干过?而且绝对不是这样浅浅的碰触嘴唇,而是近乎情欲的......对着手中小玩偶这样栩栩如生地回忆起,使方子青的脸部猛得燥热起来,连身体也跟着异样地不安,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这对小玩偶,连忙递给售货小姐:"就这个吧,给我包起来......"
小姐嫣然一笑,接过东西走向包装柜台,方子青兀自留在原地,掏出手帕抹了一把额汗,今天的天真的很热吗?现在毕竟已经初冬的天气啊。
拎着包装高雅的礼物,在"谢谢惠顾"的甜美声音中走出店门,方子青没有因为已经完事了而显得轻松起来,脑子里百无聊赖的胡乱猜测太多太杂,搞得自己昏昏沉沉,连温和的阳光也变得刺目起来。
*****
白色......
罗椹睁开眼就看到用石灰刚刷过的天花板,立即有疼痛的感觉,重新闭上眼,等稍微适应点方才缓缓睁开,白得泛光的四壁。天还亮着吗?当然不可能,他记得踏进这里时天色已经放黑了。
白炽灯开着,照着陈设简单的屋内一片惨白。被褥凌乱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小呈。"
撑起身体,叫了一声这房间的主人。可是应答他的只是冷清空气带来自己的回声。
躺回床上,罗椹用手抚着自己的额头,搓揉太阳穴,安抚着由于激烈纵欲带来的疲惫眩晕。身下的床单仿佛还带着潮湿的触感,温热而粘腥,连味道也是熟悉的,熟悉到让他不由直打寒噤。
空寂的身体让脑子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不久前的事,本是好好地谈着话,然后就是吵架,小呈还激动地动手打了自己,正想拂袖离开之时,他却慌张地堵在门口拦住了人,然后把头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喃呢着对不起实在是情深难却之类的话,所有的理智和防线就一点点地瓦解,直至全线崩溃,连前面激动地吵架都不再被记得,心和身体本来就是寂寞的。
抱着小呈脱光了衣服的身体,久违的味道让他再也无法全身而退,也许压抑太久,经不起这样的诱惑,明知道这样发展下去又要不知如何收场却不知如何克制此时的自己,于是就自暴自弃地把人粗鲁地扔上了床。连接吻都没了时间,对于近乎强奸似的作爱,让罗椹彻底对自己失去信任,不知道小呈是不是后悔引诱了自己。想起这点,除了现在对着天花板苦涩地微笑,还能怎么样。
小呈会找来也许是出于同情吧,他一贯如此。比起刚才的自暴自弃,现在更象是发泄后的空虚演化成了绝望,罗椹向来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外表看上去再是怎么样的洒脱和不在乎,那只是被过分伤害后自己琢磨出来的快要把自己压死的厚重保护壳,用来对付所有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人,内心却敏感到不可思议,所以才会干出想要报复没有直接伤害罗桑的方子青的事。
也许真的象所有人都认为的那样,自己有病。想到这里,罗椹的心情更灰暗了,那惨白的四壁挤压着心中的阴影,几乎影响到呼吸。他撩起身边被揉成一团的被子把整个自己都包裹了起来,赤裸的身体在冷清的房间里更是不能抵挡寒意。
房门被悄然无息地打开了,然后一双暖和的手伸进被子里摸索着他的身体。
"椹哥,你醒了吗?"
罗椹从被褥里钻出脑袋,凝视着站在床前的小呈,小呈短硬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头皮上,还淌着水滴,皮肤隔着干净的衬衫散发着清爽的柠檬香皂的气味,脸色有些灰白,抑或是灯光的关系。
"肚子不饿吗?天都黑了。"小呈微笑着。
罗椹抓住那双暖和的手,用力一拉,把人搂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抱紧,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的味道,心里迷茫象跌在浓雾里分不清东南西北。
就算到翌日清晨,回到方子青的寓所,这种迷茫还没有从心中褪净。看着小呈湿润的眼睛,他差点就想取了行李跟着回去算了,但真立在这间屋里时,这种念头在心里摇摆不定,变得不够真实。
难得的,一进门就看到方子青坐在客厅的窗前,手里握着一杯没有热气的咖啡,目无焦点地游视着窗外的风景,脚上甚至没有穿鞋,赤足互相交叠在一起,象两只瘦小的白猫蜷屈在一起取暖。今天是星期天,如此早的时间,他本该在床上睡懒觉的。
听到开门的声音,方子青回头扫了一眼推门进来的罗椹,淡薄地点点头:"回来啦?"
没想到会得到招呼的罗椹面露惊讶:"啊......哦。"被那双看惯的目光扫过,竟是一阵心慌,脱鞋子的举动顿了一下,好象外宿偷归的小孩子般地不安。
对方不再理会他,吞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轻咋着嘴,皱紧眉头,继续看着窗外,窗外只有在忙着落叶子的梧桐,没有什么值得专注的风景。
"昨天......"罗椹慢腾腾地趿着拖鞋向方子青走去,边走边搔头,想着说些什么话冲淡有些怪异却又道不明为什么的僵滞气氛,"昨天,真不好意思,本来是我拉你出去的,结果,遇着老乡就......"
"没关系。"方子青快捷地打断他的道歉,有点不耐烦。罗椹被堵得不由思想停顿,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加上那消不去的迷茫,难免失落,就转个方向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想换去身上的衣服,上面都是小呈的味道。
"那个人,"方子青在他想移步的时候又开口了,"真是......是你的老乡?"
"呃?"罗椹别过头,看向方子青,不明他为什么这样问。
方子青话说出口才发觉这个问题有些不妥,不由尴尬地笑了笑,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就算有些无聊的好奇也不应该问这种引人怀疑的问题。眼见罗椹的目光锋利起来,连忙进行补救:"我想是......你老乡长得还真可爱。"该死,在说些什么啊?!他马上拿手指按住自己的嘴角,欲盖弥彰地让人失笑。
罗椹挑着眉头,眼珠子随着方子青的举动而有所想法地转着,不一会儿就浮上一丝状似纯洁的笑容:"是长得蛮可爱,在床上时更可爱。"
方子青的咖啡杯差点跌落到地上去。按在嘴角边停止不动的手突然指向罗椹:"原来......原来是真的...你果然是那种人......"
"什么真的假的?我是HOMO。"罗椹面对他,双臂交叉抱胸,看着这种不良反应保持绝佳风度的微笑,心脏却揪痛得厉害,虽然这个反应他早就料到,甚至还想到过更糟糕的,但真实地演在面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实对方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自己会感到尖锥般的心痛却不是正常反应。
两人一时无语,僵持相对,冷漠对冷漠,躲避着躲避。窗外的梧桐树一片片地飞叶而下,仿佛能听得到落地的声音。
"你根本不正常,有毛病,变态,滚开!你这个没有原则的家伙!"
方子青被这种漫不经心地反应给激怒了,也好象是因为证实了某种想法后的震惊,使他有些不知所措,急于发泄,把杯子往窗台上一放,口不择言地骂着,用力推了一把挡在面前的罗椹,有想走出这个客厅的意图。
"你又要赶我走吗?"罗椹展开双臂,不甚用心地拦住人。
"对......现在就给我搬出去,就现在!"斩钉截铁的口气,毫不留情。
话刚脱口,方子青也感到奇怪,其实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事情,只是被对方提出来就不假思索地顺口应着,应得火气甚旺,被浇上油似的,但是太快了......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话音落定,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屋内寂静,连落叶的声音也听不到,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根本没有惹着你啊?"罗椹开口,双臂还是拦着方子青,并不强硬,可以轻而易举地逃脱的。
"我没有生气,但不想和你一个屋子里,就这么回事。"方子青冰冷地回道,侧身避开那双臂,好象怕被碰触到,躲病菌的样子。
罗椹怔着,没有什么举动去挽留人,只是等人走开了,才轻声地说:"好。"
"好,今天我就走。"口气是那么地轻柔,却又是坚决得很,连负气的感觉也没有,好象答应一件本就约定的事情。
方子青心头隐隐作痛,但他还是恶声哼道:"要走就趁早!"
踢开自己的房间,又把门关上,静听自己的心脏快速地鼓动着。
他听见他说"好",那是真的要走了。将近半年的烦躁生活总算走到尽头,自己又可以一个人拥有这片本应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恢复以往平静的生活,多好啊,这个烦人的不速之客终于被自己气走了,值得手舞足蹈庆祝一番的好事啊!
侧耳倾听厅里的动静,即将离开的人在打电话,低声说了几句后就挂掉了,然后就听见隔壁房门被开启,有拖鞋迅速走来走去摩擦地板的声音,看来是在收拾行李,还有箱子被放在地上的压迫声。所有迹象表明,方子青原有的生活将再次降临。
有股虚脱感象细小的流溪缓缓地涌进方子青的身体,他毫无心思地躺倒在床上,拿枕头塞住耳朵,不想再听隔壁杂七杂八的声音。也许是太高兴了吧?他对自己说,好久没有高兴了,都不知道高兴这感觉应该怎样被正确地表达出来,绝对不应该是现在的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到恨不得冲过去,拉住那只应该在忙碌不停的手,让它不要发出声音来。
忍耐。他对自己说,即将结束了。果然,没过多久,声音停止,门却被小心翼翼地敲响。
"方先生,我走了......"熟悉,却客气得陌生的人声响起,"谢谢多月来的照顾,桌上的钱是这几个月来的房租费,请千万要收下。"然后,静默。
就说这个?方子青捏着枕头,半支着身体,脑子被这几句普通的话搅得一团糨糊,竟不知反应。
"再见。"最后的一句低语后,真的再也没有声息,甚至没有脚步声。
完了?
方子青呆愣着,吃不准门口的人是不是走了,好半天,才觉得这样任他离去有些不妥,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门前早不见人踪,他急急忙忙地冲向大门口,当然也没有人,跑出家门,还是不见人。
真的走了?巷头巷尾都是空寂,没有人踪。他怎么走得这么快......这么不留情面?
不可置信,以前怎么气他,都不走人的......站在家门口,方子青莫明有股被遗弃的无助感,呛得他鼻头发酸,眼眶发痒。
"这个神经病,今天吃错什么药了......"嘟囔着,不自觉地伸脚踢了一下旁边的墙壁,立马痛得叫出来,才发现自己原来没有穿鞋子,赤足踏在麻沙沙而肮脏的地面上,脚趾头里还夹着一小片枯焦的叶子,看着十分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