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 第一部 相见欢(出书版)By 卫风无月

作者:  录入:09-19

「好在本朝惯例,侍君的地位是比较超然的,就是见了洛妃和梅妃,也只要揖礼,嫔见了你倒要行半礼,我看你本来也不是个能弯得下腰的性格。梅妃阴柔,洛妃泼辣,后面的两个,李妃懦弱,亦妃也是个面捏的人,不足为惧。」
我翻翻白眼,换个姿势继续趴我的:「我倒不怎么关心这些女人......我主要是......」
「怕皇帝把你按上床?」明宇说得好不呛俗:「你以为你是天仙下凡啊。」
我愁眉苦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明宇嘿嘿一笑:「那我给你两个主意。喏,屋里有油灯,你把灯点了,等油热了,往自己脸上一泼,从此变个活鬼脸,皇帝要还想上你才有鬼呢。」
我打个哆嗦:「你说得轻巧,那还不疼死人了!再说,一个不好烫死了怎么办!」
他一拍桌子:「你看,这条康庄大道你不爱走。还有一条呢,也比较险,赶明儿你见着了皇帝,当面说,你可以当个侍君,而且绝对安分听话,对他言听计从俯首帖耳。
「他让你装什么样你就装什么样,他让你杀人也好放火也好你都照做,只求他别碰你。不过我不保证你这么说会不会惹恼了皇帝。」
我又叹口气。我又不缺心眼儿,这话说出来摆明九死一生,不比泼热油好哪里去。
「还有一条呢,就是你从今儿起打起精神夹起尾巴做人,把自己收拾得越难看越好,但是武装要穿得越严越好,最好满身涂毒发里藏针。你现在在后宫也算是一人之下了,让所有人都怕你,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在皇帝面前,就尖酸刻薄尽量的呛俗。」
我打起点精神:「听起来倒是能少受点罪......」
他瞥我一眼:「就你这懒散性子......唉,我怀疑你能让谁怕你!」
我眨眨眼。
「这宫里一年到头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西场子那里冷清?哈,我跟你说,那里可是全皇宫最不冷清的地方。
「内务府半年一检,云腾四年初宫女登录是一千二百四,二月新挑三百补入杂役,可到了七月再录,只有一千三百一,这中间的人呢?太监就更不用说了。这后宫就是个吃人的大黑牢坑......」
我继续眨眼。
「你觉得我吓唬你?我哪来这闲情。我只是不想......你也不明不白的消失不见了,你明不明白?」
我点点头。
外头黑黝黝的,月亮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夜好长。可我真希望这夜能再长一点,更长一点。
天不要亮,就好了。
「明宇......」回过头来,可怜巴巴看着他。
他淡淡一笑:「不用怕,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天,还是亮了。小陈还不知道册封之事,如常过来服侍我梳洗。
明宇昨晚一夜也没有走,早上小陈起身时,他说回去洗把脸,等我的头发梳好,他也已经梳洗过了,头发束得一丝不乱,站在门口看我,淡淡地说:「别梳了,这发式不行,头巾也不用系了,反正回来要重梳的。」
我看着铜镜,小陈正歪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明宇。
明宇侧耳凝神,忽然说:「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轻轻的,沙沙的脚步声响,很规律,很整齐。我愣在那里,听着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心慌气促起来,像是要上刑场去开刀问斩砍脑袋一样。
前路荆棘满布,我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像明宇说的那样的日子,我能不能保住性命?还有,如果我能活下去,这种生活,
又要过到哪一天呢?
那些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
明宇和小陈都没说话,这一刻门里门外静的让人心悸。
心跳却慢慢缓了下来。
「奴才丁兆昌,率三宫尚局,拜见侍君主子,主子大喜。」
明宇轻轻推了我一把,在耳边低声提醒:「说免礼,再让司衣的太监进来。」
我木然的把明宇的话复述了一遍。小陈也反应过来了,急急跑去开门。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脸是木的、僵的,想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哭。
四个太监鱼贯而入,轻巧整齐,手里各有捧盒之物,先行一礼,然后说:「奴才们服侍主子更衣。」
我转头看看明宇,他只是微笑。不是那种我常见的微笑,或欢快或促狭或温文,是一种淡漠的,公式化的,像是罩上去的面具一样。
站起身来,展开手臂,任由他们把我身上穿惯的布衫褪掉,还好里衣是今天新换的,不必再换。那些袍子一层一层一件一件,样样不同,繁复工丽。
我觉得我像是个被重重包裹的木偶。
等那四个太监一起垂手退下,外面那个尖细的声音又说:「请侍君主子受礼。」
窗户推开,外面竟然不知何时站了一地的人,有太监,竟然还有思礼斋里这些日日相见的人。一眼看到明宇的衣衫,他也站在人丛之中。
那尖细声音的丁兆昌站在一旁,唱礼道:「侍君主子受礼。」
外面的人齐齐躬身。太监们一躬之后跟着是一跪,俯首叩头。明宇他们只是躬身。
整齐划一的声音说道:「恭喜侍君,侍君大喜。」
我在这样的声浪中,镇定的说话:「各位免礼。」
「请主子移驾。」一顶精致的青绸步辇抬了过来,有两个太监上来搀我。
目光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寻找明宇。
步辇稳稳的被抬了起来。我一下子像是坐到了众人的肩头上,脚沾不到地,心里莫名的虚。
明宇看着我,沉稳而安静。
我只来得及再看他一眼,步辇已经转过方向,向外移动。
步辇摇摇,前面是长长的队列,后面亦然。
思礼斋今天却中门大开,紫朱的门上铜钉闪闪生光。
车辇稳稳地出了思礼斋的门。我本能回头去看,可是只看到人头涌涌。
找不到,我想见的那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沿途的地上都有人引路,在每一道路口和门口。
手里握着一柄如意,金的,柄上有长长的杏黄丝穗,垂在身侧,轻轻摇摆。
还有一样,是明宇在我出门时塞给我的纸条。
在袖中展开纸条,上面密密写满了蝇头小楷。
我并没有被直接抬到宣德宫,而是到了侧宫,又换了一批人,上来替我摘了头冠,除了衣裳,伏下身子恭敬说:「请主子净身沐浴。」也就是个形式,沾沾水算了。
水是温的,池子底下雕着白玉的莲花,在水波中隐隐动荡。
想起来以前看的宫廷戏,往往享受这样待遇的,都是美女啦、妃子啦之类。
身上的水被轻轻拍干,我让自己忽略这些在身上动来动去的不属于自己的手。
头发被托了起来,晶莹的白玉梳子,沾上了幽香四溢的清油,慢慢梳顺。
有人走上前来,托着衣裳。我有些意外。这里什么东西都是金碧辉煌,这件衣裳却是素白的,比刚才我换下的那件织绣衣服是远远不及。
那人把衣裳抖了一抖展开,眼前一白,像是一片云朵飘了过来。
明明看上去似轻纱软迭,似雾似烟。可是那人把衣裳一抖开给我穿上,心里微微吃惊,竟然比极厚的锦缎还要沉重。
那人解释说:「这还是第一代柳君入宫时的礼服,是传说中的天蚕纱织就,虽然放置了一百多年,却没有丝毫断损黄泛,的确是宝物。」
原来是件古董呢。
那张纸条被我迭的很细小,塞在如意的镂空雕花间,如意被放在案头。衣冠整齐之后,有人捧起如意,双手奉给我。
不真实的感觉,明明是一出遥远的戏剧,可是自己却缘何变成了戏中人?
「请主子移驾,至宗庙受封。」
我轻轻迈步,有些小心翼翼,怕踩到这件高贵的不平凡的衣服。
步辇换了一乘,我欠身坐下,上来八人扶住步辇,有人沉声喝:「平─起─」
心里百般念头转了又转,脸上却是镇定。
明宇说得对,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宗庙前有长长的高阶,地上铺着红毡,我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上去,向上走。
其实我的手在袖子里止不住的抖。我紧张。可是,脚步却是稳当的。
礼官,司典,两旁跪满了人。宗庙的大殿没有窗子,外面阳光耀眼,一进去就是沉沉的黑,眼睛有一瞬间看不见东西。
燃的香散发出的烟,浓浓的飘在眼前,有人牵我的手向里走。
如意被从手中取走。我木然地任人安排。
走,停,跪,叩,起。走,停,跪,叩,起。
每一次跪下都是结结实实的。两个膝盖先是痛,后来就麻了。
冗长的礼典,告天,祭祖,宣旨,封册。
印盒与宝册被递过来,我伸手接了,有人扶我起来。眼前渐渐看清了这间黑暗的宗庙,墙上挂满了画像,个个面目可憎黑沉有如鬼魅。这是这大留朝的历代先皇了?长长的案桌上有供奉的牌位。
腿有些麻了,我身子轻轻一晃,身旁有人伸手扶住了我的手臂。我转过头。
皇帝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没注意。他穿的一身黑,头戴玉冠,腰围素带。
本来以为跪完了,可是从宗庙回来了居然还没完事!
又去了开元正殿,还是跪,这次不是跪牌位,是跪皇帝。
心里诽谤不断,委委屈屈跪了,听旁边礼官又读废话。
一套折腾下来,天早过午。好不容易从开元殿里出来了,又被抬起来。
总该让我歇口气了吧?这次我没猜错,我被抬回宣德宫了。
想坐下来喘喘气儿,可是下了步辇,又有人捧了衣服、头冠上来......身上这件礼服被轻轻褪了下去,郑重地折好了,放进一个檀木的盒子里。盒子就摆在案上正中的位置。
中间头发束了一下,用金带套住,两侧垂下来的头发,两边贴耳辫了起来,发结上缀了一颗颗明珠。我看着那珍珠出神。
唔,是不是应该藏起来几颗,以备之后要是跑路啦什么的好当盘缠?
后面的头发用红绸系了,挽了起来,用玉簪别住,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我这时候就庆幸天不热了。被人簇拥着,到了宣德的正堂坐下。
我觉得我像个活动衣架,几乎是被人托着走的。
正中摆了一张雕花红木椅子,上面铺着锦毡,我坐了下来,太监在旁边一站,展开手里的黄纸念道:「合宫命妇内侍,参拜侍君。」
我肚子咕咕一叫,哦,明白了。
刚才是我拜人,现在轮到人拜我。
香风扑面,环佩作响,几个女子姗姗走近。
太监扬声说:「夫人见侍君,行礼。」
夫人我知道,就是那个什么嫔不嫔的。
三个女子都穿的花艳锦秀,盈盈躬身福礼。
我点头,照着明宇给我的小单子说:「夫人请勿多礼,彼此都是一样的。」
有什么一样!我在肚里直骂娘。
这三个人下去了,太监又念:「淑人见侍君,行礼......」
等那些女人走过了,又来了男人。这些倒是有好多熟面孔,明宇站在靠后左边一点,我一眼就看到他。肚里一叫,眼眶一热,差点哭起来。
「内侍见侍君,行礼......」
明宇他们竟然全要跪倒向我行礼。我的眼睛只看着明宇,旁人都跪倒叩首时,他偏偏微微抬起些头来,向我递了一个眼色。
温柔,包容,宽慰,知己,了解......那短促的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我心头一热,不安的心绪奇迹似的平定下来。
由头至尾,明宇只看了我一眼。
人慢慢地退走了。
接下来等着我的,又、又......又是更衣!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内府有个官名专叫更衣!他XX的,这一天恨不能七、八遍的换,没有专人想着,谁记得住啊!
这一身袍服大红的......红得都刺眼生疼。
忽然,有人奉了一碗汤给我!
虽然填不饱肚子,但是解渴也好。我接过碗来把汤骨碌碌喝了光。
人渐渐都退下去了,窗户外头有轻轻的丝竹之间。吹的曲子温柔缠绵,让人听了就想睡。我用袖子遮住了个呵欠,真想睡
了......
外面忽然传来声音:「吾皇万岁。」
我一惊,攥紧了袖子。
皇帝来了!
门口红影一闪,满屋里人除了我全跪下了。
我想了想,揖礼说:「不知道皇上来了,微臣失礼。」
皇帝竟然亲手过来扶我一把:「小风别多礼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不要和我分大小。」
小......风?我打了个哆嗦。连明宇都没叫这么肉麻亲近呢!
皇帝不知道有没有发觉我打哆嗦,声音很清朗随和:「累了吧?今天一天是够你受累的......早些休息......」
休息二字让我又打个哆嗦。
一旁的太监赶忙说:「皇上,还未全礼。」
我抬起头来,皇帝嘴边有个淡淡的笑意:「好吧,那就简短些。」
皇帝拉了我一把,我身上没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床沿,皇帝就在我身边坐下。
外面鼓乐之声大作,脚步声纷纷迭迭,虽然多却不乱。屋门大开,四列人并排鱼贯而入,进了殿整齐地跪了一排。
礼乐之声稍低,太监大声念起吉祥话,从「龙升东方,云蒸霞蕴......」直念到「天作之合,琴瑟谐鸣......」
有点晕乎,直到唇边蹭到了什么东西,我才猛然回神。
啊,香香的!吃的!
来不及想吃的哪来的,我张口就咬!
好香的小枣糕......枣香气一冲,我眼前这才清楚些了。地下跪了一地的人,我们跟前还跪了一个,正端着盘子。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无一例外,都怔怔看着我。
嗯?怎么了?难道那个枣糕不是让我吃,是让我亲亲它?
太监在旁边不安地说:「万岁......」
皇帝一笑:「无妨,再拿一块。」
我脑子里突然亮光一闪。明宇给我写的小条子上,说......说......我和皇帝要分吃吉点......每块点心......一人一半......我刚才,把一块糕......整个儿吃了!
都怪,都怪这个糕,做这么小......要是做大块点,我肯定一口吃不下的。
皇帝又拈了一块糕,递到我嘴边。我根本不敢看他,嘴唇抖了几下,咬了一小口。
皇帝又是一笑,把那半块填进自己嘴里。
接下来的小团子、小炸点什么的,尽管肚子还是咕咕叫,我都很小心,不敢咬大口了。
他喂我一次,我喂他一次......真肉麻。
最后是合卺酒。居然......还真是喝转杯,互相勾着手臂。
酒是微甜的,喝下去才觉得有些辣。
脸更热了。头都不敢抬高,我甚至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都退了出去。
皇帝站起身来,声音平和:「饿了吧?让人送宵夜来你吃点。」
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抬头看他。
他长身玉立,面目在灯下颇为英俊,一双眼分外显得黑亮:「今天你受累了。」
我回过神来赶紧客气:「皇上圣恩浩荡,臣感激尚来不及,何累之有。」
这句话说得好拗口。
皇帝一笑:「难为你,这些大礼,朕都好久未见了。」
我别扭地转开头,往里屋一看吓了一大跳,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铺好了!
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向我一笑:「早点歇了吧。」
我哆嗦着说:「是......」
我,我要和这个男人睡一张床吗?不是没有和明宇挤过一张床,可是我们光风霁月、坦坦荡荡......
「小风......」
「啊!」出其不意地听他喊我,我应的声音出奇的高而尖。
皇帝倒像是没料到,转头看我。
我掩着口呆立在门口。
皇帝笑得温和:「你......」
他说的什么我都没有听见,眼前的景物看出去都隐隐迭迭像层雾一样,腿支撑不了身体,一头向前栽去,大红锦绣的地毡跃起了朝我卷过来。
可是却没有栽倒在地,有一双手臂将我抱住了。身下一软,我躺到了床上。
我眨眨眼,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飘:「微臣失仪了......」
窗外有模糊的琴箫声,还有人声,唱的词也听不太清。
「看霞生,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葱笼长不散,画堂日日醉春风;看云起,锦带流苏四角低,龙虎榜中标第一,鸳鸯谱里稳双栖;水连天,琴瑟和鸣乐且耽,银月团团人似玉,双双绣带佩宜男;临碧水,新添喜气眉间......」
皇帝笑着替我松开领口:「你真是累坏了......」一句未完,他忽然敛了笑,低下头来在我口唇间轻轻一嗅:「青云引?」
推书 20234-09-20 :龙眠之都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