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船,不是寻常人家雇得起的。
正看着,旁边船上出来一人。
衣袂当风,俊颜如玉,如芝兰玉树般挺拔出众。
只一眼,颜华眼中聚起阵阵阴霾。
第二十五章
旁边船上那人,不是芝兰玉树般的杜凌杜大人,更是何人。而面对颜华如斯怒气,也亏得他还能笑得出来,低眉抬手间,仍是翩翩佳公子的风范。
对面船上的仆人抬了块板,搭在两船之间。旁边的婢女随即上前要扶杜凌过船,被杜凌挥手屏退。杜凌独自过到颜华船上,朝颜华苏白歉意一笑,“苏大人,颜侯爷,在下雇的船家太不尽责,让二位受惊,杜凌心有难安。”
颜华冷冷含笑,“杜大人雇的船家,必然差不到哪里去。这船撞得,也凑巧了些。”
苏白看着面前波涛暗涌的两人,心中暗衬,今日这场面,恐怕不好草草收场。他与杜凌从未深交,也不知杜凌此人为人真实情性,只是见他时常漫笑从容,行事却与表象不一。这样的人,当比颜华那样冷心冷面的更难相处。
苏白本无意过问二人恩怨瓜葛,正想寻个空隙让到一边,但杜凌偏不遂他的愿。目光流盼间,视线便落到苏白唇上和颈间。
先前颜华与苏白一番温存,事后颜华虽替苏白整了衣物,但经过刚刚的慌乱,有些痕迹已经遮盖不住。感觉到杜凌暧昧的视线,苏白也霎时明白,脸色先是绯红,继而急速转白。偏偏杜凌还意味深长地在他与颜华见看来看去,说话的语气也是暧昧到极致。
“看来,在下不小心打扰了二位的好致,实在抱歉。”
颜华看出苏白的窘迫,而杜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让他心底的怒气又加剧一层,面上已是乌云密布,出口的话语更不留半点同僚情面。
“既然还知道抱歉,就请自便,我这小船容不下杜大人你这尊大佛
颜华的言语已是尖锐,杜凌仍不动怒,然而苏白看着他脸上惯常的笑容,心里是真真觉得这人可怕了,性情隐藏得越深的人,心思也就越诡秘难测。
杜凌道:“侯爷不必动怒,在下的船今日冲撞了二位,心里过意不去。两位不妨随我过船去。也让在下摆一桌水酒赔罪。”
“不必。”
颜华一拂袖,转身欲偕苏白回舱,才没走两步,杜凌带了笑的声调阻住二人脚步。
“这不是四皇子和楚姑娘,看来今日杜凌这席酒宴,是省不了了。”
苏白回过头来一看,果真是韩玄与殷琉璃,他二人的船,不知何时驶了过来。话说韩玄前两日面圣,众多朝臣都在殿上,他与颜华杜凌三人彼此间都是识得的。而苏白在驿馆内也和他多有接触,韩玄也记得和他之间的一段小插曲,对苏白态度也比寻常人熟络一些。
如今他和楚甚云既然来了,自己若与颜华就这么进舱甩手不理,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但若留在甲板上,杜凌暧昧的言语,总让他觉得尴尬。
但等不得苏白犹豫,那方,韩玄和楚甚云已然搭了翘板过船来。韩玄本是爽朗热情的个性,见苏白等人都在此,人还未过到船上,爽朗的笑声已经先到了。
“哈哈……我在那边瞧着有船撞上了,甚云担心叫我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一看倒遇见熟人了。”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韩玄身份特殊,再怎么着也得卖他三分薄面。苏白只能拽了颜华笑着转过身来。
杜凌已先同韩玄寒暄上了,“四皇子如此雅兴,携佳人同游,杜凌今日无故打扰的,可不只侯爷和苏大人了。”
苏白脸上的笑僵了僵,索性韩玄像没听出杜凌话中意味,爽朗一笑就过了。反观一旁的颜华,却是拉紧他手,有些宣誓性地看着楚甚云。楚甚云的视线在苏白和颜华手间停了下,最后落在苏白稍嫌红肿的唇上,如水般柔媚的眼神,霎时间多了些幽幽的哀怨感。
苏白看得心里发慌,楚甚云此刻的神情,与那年除夕日撞见他与颜华情事时的神情,很有些相似。顾不得许多,苏白将手自颜华掌中抽出,竟有些急切的意味。
颜华因他这动作,本来就阴沉的脸色,霎时已无半点晴明。
杜凌一双慧眼,将他人情态全数看在眼中,面上却是和煦如风的笑容,“想请不如偶遇,既然今日这么巧,大家遇上了,不如随在下过船饮上一杯。在下不才,船中别的没有,美酒佳酿却不缺。”
看样子,韩玄是爱诗能酒的人,杜凌提议一出,他便大笑着附合。“杜大人好主意,颜侯和苏大人意下如何?”
颜华冷冷点了个头,苏白看着韩玄身后楚甚云的脸,一个‘不’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杜凌所言非虚,他船上的酒,皆是琼浆玉露,破了泥封,还未入口已是满室酒香。可惜,这席诸人各怀心思,白白浪费了这陈酿美酒。
苏白是满心尴尬,一杯酒喝得不知其中滋味。楚甚云神色幽幽,惟有与韩玄说话时还能带写娇笑。颜华席上少有言语,只将一杯杯美酒当作白水,急急灌入喉。杜凌大人八面玲珑,一双凌厉眼带笑间将众人神态全数映入心。
要论坦坦荡荡真心为酒的,这席上,恐怕就只有一个北燕四皇子韩玄。但韩玄是爽朗俐落之人,并不代表他心思不缜密,席间的气氛怪异,他怎能看不出?于是谈笑间引了个话题,欲缓解这席间尴尬。
“明日贵妇寿筵,贵国皇上在御花园摆酒宴群臣,想必那宴上美酒,醇美更胜。”
苏白也未多想,随口接过话,“苏白官位低微,明日的寿筵可去不了。”
可他这句话,倒惹了一旁连连灌酒的颜华回应,“你若想去,如何去不得。”
只因这一句话,席上各人的心思,又有不同了。
遥遥对上右少卿大人满是诧异的脸,苏白举杯朝他一笑,笑过后,喝在口中的美酒并不见得比之前醇美。
昨日随意的一句话,只当是说笑,颜华却较了真。苏白拗不过颜华,只得随他进来,但却坚持坐在末位。
因为隔得远,远处天子的容颜,苏白见得并不真切。只是想到那一团明黄模模糊糊裹住的,就是这业朝最尊贵的人,苏白不由暗自发笑。
昨日一同饮宴的人,楚甚云当然是来不了的。至于其余三人,皆是位高权重之人,遥遥坐在前方,在众多朝臣的身影中失了痕迹。只有一道执着的视线,紧紧投向这方。
苏白浅抿了口酒,他知道那是颜华。但却忍不住要笑,隔了这么远,远得连彼此的面目都看不清,颜华却非要固执到这个份上,仿佛他的视线可以纠结成网,网住他苏白一生似的。
丝竹靡靡,罗衣舞纷飞。
皇家御宴,再奢华豪贵,对苏白而言,也只有无趣二字。反正无人注意,苏白丢了酒杯,闪身到一旁,打算寻个僻静处呆着。
皇家的园林池苑,始终比外面的繁复的多。苏白虽然图静,却也不敢走得太远。若无意冲撞了谁被拿住,盖上个蓄谋不轨的帽子,他苏白可担不起。只怕到时候就算侥幸脱了罪,也逃不了家里爹那方戒尺。
幸而未走多远,苏白便寻到个僻静的地方。青郁树木映上一池碧水,人坐在池边,隐于浓密树木之下,独得一方僻静天地。
池中一轮盈盈水月,美得虚幻。然而世人都看不开这虚迷表象,他苏白也同样。那日心软口软,但许颜华一个机会,他只当自己心无波澜,无论颜华如何,他只是苏白而已。但却未料,人的心和记忆是最软弱的地方,一点契机,就能引得你一败涂地。
记忆中的颜华,那个鄙睨天下的傲气少年,总是将所有的东西不放在眼中,偏偏对他苏白却是宠上了天。若说不为之心动,自然是骗人的鬼话。但这心,却也不敢动。他虽无惊世之才,但也是七尺男儿之身,要他摒弃男儿尊严承欢另一人身下,太过困难。更何况,他与颜华之间的荆棘,不只这些。
苏白犹自苦恼,直到身后树丛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将他惊起。苏白只以为是颜华寻他来了,转过身去,却叫一抹明黄晃花了眼。
如水月华映照下,树丛中紧紧相拥的两具躯体,震得苏白头脑发懵。背对他的人看不见面貌,但那一身明黄,天下间除一人之外,谁敢穿戴?而面对苏白那人,苏白认识,却也因此更加震撼。
那人五官如精雕的寒玉,在月色下蒙上一层淡淡光华,而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痣,更显得他风尘出众。
“杜凌,你非要逼朕。”
当今天子的容貌苏白看不见,但听他说话的语气中,似含薄怒。而杜凌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虚迷,而抿起的唇却透出些阴狠的味道。
“是圣上在逼我,今日的盛宴,无非是想告诉杜凌,圣上对辰贵妃有多么看重。”
“杜凌,你……”
当今天子的话语,淹没在杜凌的唇齿间。
苏白在树后看得冷汗泠泠。
杜凌那双眼,一直在看着他。而杜凌唇间挑起的笑,也冷得惊人。
苏白不知道自己僵了多久,也不知道树丛中纠缠的两人是何时离去。等他神志清明时,背后已是湿冷一片。
此刻时辰已完,御花园中晚宴恐怕该结束了。再不回去,他苏白这条小命搞不好就给断送在里面了。苏白勉强站起身准备回去,可挪动步子才发现,腿已经软得走不动了。
突然间,一双手扶住他身子,“记住,今晚的事情你从未见到。”是颜华的声音。
苏白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身子的重量也移了几分给颜华。许久,他才听见自己几乎变了调的嗓音,“你也看到了?”
颜华静了一会儿,沉声道:“我早就知道。不然你以为,杜凌凭借什么稳立朝堂之上。”
苏白一怔,心里说不清是何种情绪,似惊讶又似不解,更似震撼,“杜凌如此风采,竟然也委身于人……”
颜华猛然扳过苏白身子,令苏白的眼对上他的眼,口气中竟有些急切和怒气,“苏白,你如何知道圣上对他不是真心。正如我一样,你可知道,我这心里是真真切切只容你一个人,我是真心爱你,而不是拿你当旁的什么!”
苏白看着颜华熟悉的脸,看着颜华眼中集聚的怒气和沉痛,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颜华,不要逼我……”
颜华无奈一笑,丝丝落寞缠上眉梢,“逼也不是不逼也不是,那么苏白,你教教我……”颜华手心按在苏白胸膛上,感觉到胸腔内的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着,“要如何,你这铁石心肠的心,才肯回应我。”
苏白别过头,不敢再看颜华的眼,颜华眼中的沉痛,也令他心中窒闷难受。但是,有些话语,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颜华见他的模样,眸子中颜色更沉,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回去吧。”
颜华苏白二人与四皇子韩玄一道出了宫门,韩玄似有急事,同两人寒暄了几句就急急走了。韩玄刚走,西陵侯府的马车也过来了,颜华与苏白正要上车,杜凌杜大人衣袂翩跹,疾步走来。
杜凌与苏白檫身过的瞬间,杜凌突然止步,一双温润的眼扫向苏白,“今日你都看见了吧?”
苏白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先前在树丛里,杜凌定定看他的眼,和他唇边那抹森冷的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苏白,杜凌知道他在那里!如今,面对杜凌的问话,苏白只能木然点头。
杜凌看他承认,漠然一笑,“看见便看见,无所谓。”
“你不在意?”苏白不解。
杜凌嗤笑,“我既然敢爱他,又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意便好,与他人何预?”
说罢,杜凌举步离开。苏白在身后看他,修长挺拔的身躯,端的是丰神如玉,如王谢般出尘。这个人,不论为人如何心机怎样,但无论何时,他总是令人慨叹。
第二十六章
辰贵妃寿宴之后,驿馆里冷清了不少。北燕一行人开始商议动身返国之事,苏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韩玄还未来的时候,他早盼着这行人最好别来,可等他们要走的时候,只因为楚甚云与韩玄似明未明的关系,苏白却盼着他们迟些走了。
这日,北燕副使礼貌性地同苏白苏主簿提了一句,他们一行人这月中旬便会起身返国,苏白因这一句话,一整日都在韩玄房间附近打转。
这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却说苏白正犹豫不定,驿馆中却来了个稀客。
苏白瞧着与北燕副使一路交谈着走来的那个人,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他怎不知颜华和韩玄有何交情?
倒是北燕副使瞧见苏白,好奇地问了下,“苏主簿有事?”
苏白忙摇手,说了句无事避开,离了段距离后他再回头看,见韩玄刚好出门迎颜华进去。苏白本想等着颜华出来再问,不想鸿胪寺内有事,右少卿大人遣了人来叫苏白,苏白无法推脱,只好随来人回去。
屋内,北燕副使引颜华与自己皇子见了面,便掩门退了出去。
韩玄一双眼神采熠熠,上下打量着颜华。业朝西陵侯颜华,战场上赫赫有名的阎君,铁骑迫得彪悍的突厥军也节节败退的年轻将军。纵然身在北燕,韩玄也听闻过颜华的名字,对这位西陵侯爷,心中自怀几分钦佩。
“业朝西陵侯,果真不负盛名。”
颜华脸色无多余的神色,“谢四皇子称赞。”
韩玄哈哈一笑,带笑的眼中是激赏,也是探询,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侯爷与我过去也没有交情,今日来找我必是有事商议。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劳动侯爷费心?”
“颜华冒昧,想询问四皇子一些私事。”
“哦?我的私事?”韩玄顿了顿,瞧见颜华眼中俱是正经,并非说笑,迟疑了一阵才道:“侯爷请讲!”
“我冒昧问四皇子一句,四皇子即日返国,你对楚甚云楚姑娘,可有安排?”
韩玄对颜华要提的问题设想无数,唯独未料到这一件,等颜华说出来的时候,他难免吃惊,“侯爷为何对此事感兴趣?”
颜华眸子中闪过一丝愁色,却道:“烦请四皇子先回答我的问题。”
颜华的态度相较来说过于强硬,韩玄却不甚在意,哈哈笑道:“侯爷是直爽人,我毋须欺瞒。甚云是我心仪的女子,虽身在烟粉之地,却别有一番风骨。韩玄即爱她,也敬她,此番我有意带她一同回国。”
听韩玄的话,对楚甚云情义并无虚假,颜华心中思量也就不同。他问,“四皇子虽有意带楚甚云回北燕,但你可知晓以她的身份,不但无法离开业朝边境,而且就连大梁都城都出不得?”
韩玄神色一凝,皱眉道:“这是为何?就算甚云是官妓,我替她赎身便可,何需……”韩玄话到这,不由住了口,世间无常事万千,甚云这样风骨的女子,想必原来也非泥尘中人。
颜华起身,“楚甚云是前太师殷正千金,殷太师身犯国法被诛,还累及家中儿女。当初圣上曾金口御言,‘殷家女子入奴籍,终身不得脱’,四皇子若想带她离开,就得费些心思。”
楚甚云有此一番前尘旧事,韩玄并不知晓,此刻听来是又惊又怜。可韩玄也是心思通透八面玲珑的人,惊讶怜惜之余,还是考虑到别的事情,“只要是有关甚云的事情,韩玄定当全力以赴,但……侯爷对甚云的事情既然如此上心,为何不想办法替她寻一条出路。以侯爷在业朝的能耐,并不需要韩玄的助力。”
言下之意你有能耐做的事情,却无端端来寻我这一素没有交情的人,我虽对甚云心所依托,但也要眼目通明,不想做他人棋子。
韩玄的话意思再明白不过,颜华若还听不出其中意思,也就是十足的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