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匍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听他说完,好半天表情由怒转悲,由悲转凉,他哼哼地笑着,眼中的暴怒一点点熄灭,只剩下瓦砾一片。
“斗牛手?响当当?风光?呵呵呵呵,当初我要不是被她勾引,成了她的玩偶,我的腿就不会被人打断,我就还能继续当我的斗牛手,我的妻子也不会离开我,我的孩子也不会病死……没了风光,连做这个女人的玩偶都没有了资格……你们今天和我谈风光?我今日的下场就是你们以后的下场,到时候再来和我谈风光吧,什么风光?都是假的,假的啊,哈哈哈哈——”
他趁所有人都不注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掐住堂娜夫人的脖子,好几个人才把这头发了疯的蛮牛拉开,又是一顿拳打脚踢,胡安在地上缩成一团,像被万人践踏的老鼠。
堂娜夫人气急败坏地喊道:
“快把他拖出去!叫法官审判他,叫警察枪毙他,快!快!咳咳——”
后边再喊不出来了,她细嫩的脖子被卡得不轻,女仆正紧张地喂她喝水。
胡安就这样被死尸一般地拖了出去,他们把他扔到哪里,送到警察局,等待接受审判,还是像一条咸鱼一样被随意地丢在臭水沟里,等他自行灭亡就不得而知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何种情况,他都不会得到好下场。
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还不如让我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更痛快呢。
在他们自愿的情况下杀了他们,也算做了一桩好事,我为自己奇怪念头而沾沾自喜。
宴会就在这样一出闹剧中不欢而散了。
19.伤害
虽然佩洛和卡门因此对公爵夫人的生活作风问题产生了质疑,但对那个落魄的斗牛手也不抱有任何好感。凡是有因必有果,又如何把罪过完全推在别人身上?
公爵夫人并没有因此事而受到其他斗牛士的冷落,相反,为了安慰夫人受伤的心,阿谀奉承的人更多了,谁让这位夫人有权又有钱呢?
佩洛收到的邀请函也越来越多了,拜堂娜夫人所赐,那些有名的斗牛士都很乐意把他带在身旁,他们开茶话会,开酒会,出入上流场合,都会叫上他,即便佩洛在此后的斗牛比赛中技不如人,他仍可以拥有一大批的拥护者,因为他年轻帅气,有钱的太太小姐们愿意在他身上下大把的赌注,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有权者会想尽办法让他赢得比赛,所以佩洛根本不用苦练技艺,他只要能保证完整地完成一场比赛,他就能拿到好名。
一切成功来得太轻易了,佩洛并不知道这些,他还用他的胜利向我炫耀,向我证明他的实力。
他趁着卡门被一位贵族青年邀请去看歌剧的晚上,向我表露了他的心迹。
“萨维奇,我实现了你的愿望。”
他把这段时间以来赢得的勋章一一拿给我看,期待着我能说些什么。
我缩在沙发里,起初叼着烟卷麻木地看着那些硬邦邦的勋章,考虑我该说些什么,是说:“呃,好孩子,你干得不错。”还是说:“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拿不定主意,只好把话题抛给他。
“萨维奇,你也该实现我的愿望。”
他目光灼灼地走近我,绕到我的背后,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拢着我的头发。
“佩洛,你的愿望不是实现了?现在你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斗牛手了,你有了名声地位,也有了财富,你成功了……”
“萨维奇,我是个贪心的人,与这些相比,我更想要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只有你才能给。”
他的手指继续缠绕我的头,一点点地,一点点地移动到我的太阳穴上,在那里轻轻地画着圆圈,我觉得那里好像是一个蚁穴,从里边源源不断地爬出千千万万只蚂蚁,奔向我身体的各个敏感地带,钻进去,啮咬我脆弱的神经,我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尽量放低音量,以对抗我逐渐亢奋起来的神经。
“佩洛,我是个穷光蛋,除了我自己,我……我什么都没有。”
他轻笑一声,身体渐渐俯下来,我能感受他愈来愈急促的呼吸,湿热地喷涌到我的头皮上,令它发麻,他的心脏部位抵住我的头顶,我甚至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脏的律动,我头皮的血液开始不流通。
“佩洛……不要靠得这么近……”
他没有听我的话把身体挪开,相反,他竟然大胆地在我的额头上亲吻,双手也不再安分地画圆,而是伸到了我的脖颈里,他喃喃地低语道:
“你让我离开,我偏不!”
在他的挑逗下,我感到皮肤的温度越来越高,高到若不马上制止,他们会燃烧起来。我扼住他的手,就如扼住自己对他越来越强烈的欲望。
“佩洛!”
天知道我的声音已经充满了绝望,这个任性的孩子想在我这里索取的,我怎会不知?但是……
“萨维奇……”他抬高了头,手也听了下来,我暗暗送了口气,但立刻不安,他又想干什么?我尽力向后仰头,希望能看清楚他的脸,没想到这样的姿势反而让他有机可乘,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泪光,稍稍愣了几秒钟,他就像一架坠毁的直升机一样,轰轰烈烈地向我俯冲而来。他捧着我的脸,贪婪地反复地吮吸着我的嘴唇,不肯稍稍放松,生怕放松了,我就如空气般再看不见。
“我想要你的爱,我想要你,一直都想,很想……”
他的泪落在我的脸上,温热的,清澈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是为了我,还是为他在我这儿所受的委屈,我只觉得很心疼,我想用力抱紧他,我想给他些安慰,其实我不过想安慰自己,我想给他爱,可是我有这个资格吗?连他的生命我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爱呢?
我发现我在不由自主地解他的上衣,片刻的清醒,他被我蛮横地用力推开了,的确是用力,他趔趄着向后到去,有一滴泪落在我的嘴里,很咸很苦,一如他摔在坚硬家具上受伤后的表情:抱着左臂,歪着头狠命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他几辈子的仇人。
“佩……”我的嘴动了动,想和他说声对不起,屁股欠了欠,想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可最后还是僵硬地坐在沙发里,惭愧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从地上站起来,缓缓走到我面前,从高出冷冷地看着我:
“胆小鬼!”
扔下这句话,风似地跑了出去。
我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口的木门咯吱咯吱被风吹得作响,夜晚的风还是冷的,我慢慢起身把门关上,从柜子里摸出一瓶只剩一半的威士忌把自己灌倒在沙发里。
如果就这么死去该多好。
卡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把我摇醒问我佩洛去了哪里,我迷迷糊糊对她笑笑说:“他?他不会再回来了。”
然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20.临行之前
第二天,我觉得是时候该准备回意大利了,在回去之前我必须做好几件事:
第一,我要准备好回意大利的机票。
第二,我要想好如何回到帮里解释佩洛的事。
第三,我得打听到乔治的下落,以确定他平安无事。
第四,我要安排好佩洛和卡门的生活,最起码让他们在马德里能生存下去。
办好这四件事,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接受属于我的判罚。
机票很快就订好,两周以后飞往罗马的飞机,下午起飞,如何解释佩洛的问题,我可以编许多理由,例如他很刁钻,我抓不到他,或者追着追这才发现他原来是我多年失散的一个亲戚,或者,干脆,我同情心大泛滥,随便什么。而乔治,通过不懈的努力,我终于和他联络上,他暂时到他一个朋友家避难,就看我怎么行动,如果我能杀掉佩洛或回帮里负荆请罪,他就能平安无事。最后是佩洛和卡门,我决定抽时间去拜访一下堂娜夫人,请她务必关照佩洛的安全。
不出意外,我在堂娜夫人家里看到了佩洛,几天以来,他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那天受的伤也没有影响他手臂的灵活性,他甚至还在院子里和堂娜夫人挥杆打高尔夫。
见到我的来访,他的脸上立刻冻结了,冷冷地问我:“你来干什么?我不会跟你回去,胆小鬼。”
胆小鬼几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他怒气未消,但如今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迫切地想把一切都结束回到意大利。
我礼貌地对他说:“佩洛先生,很抱歉,我今天是专门来找公爵夫人的。”
他脸色铁青地冷笑:“好啊,你们慢聊。”
我们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他不肯放过我,我也毫不示弱。
堂娜夫人换了身衣服走了出来,灵巧地把佩洛拉开,挽着我的手臂请我入座。
“哎呀呀,最近是什么风?先把弟弟刮来,再把哥哥吹来?”
“不管是什么风,不都往您这吹?”
“萨维奇先生取笑了,我不过是一介女流……”
她眯起眼睛咯咯地笑,用精制的雕刻骨扇遮住半张脸,瞥了一眼佩洛,佩洛却始终盯着我,她讪笑了两声说:“佩洛在我这里可住得开心呢,如果萨维奇先生不反对的话,就让他在这里长住也无妨。”
我瞅了瞅佩洛,他似乎在等我的反应。
“长住……也不是不能,只是我有些事情想跟夫人单独谈谈。”
堂娜立刻心领神会,知道我有些话不想让佩洛听,就把我引到她的书房里去。
佩洛很不甘心,书房的铁门还是把他隔在了我们之外。
“说吧萨维奇先生,您不是接佩洛回去的吧?他在我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比你那个破屋子不知好多少倍。他现在怎么也是个出名的斗牛士了,报纸上怎么称呼他你知道吗?黄金斗牛士,他住的地方怎么也该和身份相称啊。”
“我知道,我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过几天我就要回意大利,还请夫人能代为照顾我弟弟,从老家来的时候我弟弟得罪了一些人,为了避免这些人找麻烦,我认为他留在您这儿最合适,起码您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你要走了啊?”她掩饰不住地激动,幸亏有扇子遮掩,“您一个人回去吗?还回来吗?”
“这个可说不准。不过我还有个妹妹卡门,希望能得到您的一并关照顾,假如我真不回来了,您高兴了,让他们有个栖息之地,您不高兴了,就把他们打发回隆达,总之,只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就好了,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那佩洛知道你要走吗?”
“他还不知道。我这个弟弟一直跟在我身边,对我的依赖心很强,如果告诉他了,我恐怕就走不了了,所以也希望夫人能为我保密。”
“这个当然。”
“还有……”我走近一步,轻轻扯下她的骨扇,认真地说:“您千万不能伤害他,不论是身体还是心,我不想看到他变成另一个胡安……不怕告诉您我以前的身份,我是一个……黑手党!”
不出我所料,听到黑手党三个字,她立刻提高了警惕,露出恐惧的表情,我得寸进尺地继续恐吓她:“如果佩洛有什么意外,我杀过很多人,当然也不在乎多杀一个!”
她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从没碰过他一根汗毛,这小子对我从来不假颜色,我倒觉得奇怪了,哼……”
“不管您对他抱有什么居心,我只想知道他能好好活着就够了,您明白吗?”
我逼视着她,利用我所有的坏名声威胁一个女人,保护一个男人,丝毫不容拒绝。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吗?你尽管走,我会好好养着他。”
“嗯,还有,今天晚上请您准许他回家一次,我有些话要交待。”
“这个当然。”
我们出了书房时,佩洛正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明明是焦躁的,一见我出来就立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双手插着裤兜站在大门口斜睨着我。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胆小鬼?”这小家伙在跟我挑衅。
“佩洛,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无视他的伪装就是拆穿伪装,他默默地跟着我出来。
“有什么话就快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呵”我想摸摸他的头,他立刻躲开了,目光落到别处,我笑道:“佩洛,今天晚上回来吧,我有事要宣布。”
他双眼马上射出欣喜,嗫嚅着:“萨,萨维奇,你回心转意了吗?”
我笑而不答:“佩洛,回来你就知道了。”
我将要撒一个谎,一个足以毁掉一个人生命的谎,我没想到它有这么大的破坏力,如果我能预知,我绝对不会撒这个谎,我宁可把实情告诉他,也不会冒着失去他的危险,与他开这个玩笑。
我该死,真的该死。
21.死神代理人
从堂娜夫人府邸回来,我立刻着手编织我能够摧毁一切的谎言,佩洛对我的信任,对我的依赖,对我的幻想,对我的爱……要斩断这一切,不比抽丝剥茧容易。他跟着我不会有未来,有的,只有随时笼罩在头顶的恐怖的死亡阴影,我就像一个死神的代理人,逐步逐步把他推向深渊,我们在一起时间越久,我就会给他带来更多无穷无尽的灾难,能让这些灾难遏制住的唯一办法,就是我的离开,然后回到帮里把下谋杀令的人干掉,这样,他就能永远安全了。
我不要他记得我,不要他对我念念不忘,对一个已下定决心送死的人念念不忘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觉得自己牺牲有多大,我杀了无数的人,该偿无数次命,如果这次被碎尸万段可以拯救一个无辜的生命的话,我也算在临死前作了一件好事,即使要下地狱,也能够挺起胸膛接受上帝的惩罚。
我花钱雇用了一个街边的妓女,带着她逛商场,给她买了一件名贵的领口镶有貂皮的时装,领她去做了头发,上了新的妆容,果然是人靠衣妆,落魄的街边妓女被打扮一新,成了美丽高贵的小姐。
我还花了一下午时间教她会客的礼节,教她如何端正姿态走路,不要总是扭屁股,教她与人交谈时要轻声曼语而不能粗声大气,教她喝咖啡应该先放糖再搅拌,教她……呵呵,我恨不得能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有关淑女礼仪的知识全部教给她,好让她能乌鸡变凤凰,从一个低等的妓女变成身为大记者萨维奇的准新娘。
我要有新娘了,我的新娘,没有人规定一个杀手不能有自己的新娘,何况这个新娘只是临时客串,我付给她金钱,她做我的搭档,我们将在今夜合力上演一出剧目,题目就叫做《斩情记》。
当我带着我的“新娘”姗姗来迟时,家里早已有两位观众等候了,一个是卡门,她预先知道我要带一位神秘嘉宾到场,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还有一个,就是我刻意叫回来的佩洛,他们围坐在餐桌旁,等待他们最信赖的“萨维奇大哥”。
我推开门的一刹那,“新娘”很配合地紧紧挽住我的胳膊,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我的肩头,我的鼻腔里钻进了她身上的廉价香水,该死的,我竟忘记给她喷上正宗的法兰西香水,希望这一点小小的纰露不会导致满盘皆输。
“大家晚上好啊,卡门也在,佩洛你也回家了?这太好了,我们一家团聚。”
我和新娘双双走入房间内,我装出一副兴奋异常的表情,故意提高讲话的音量,故意和新娘连接得更紧密,好让他们看出我对这位神秘来宾有多么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