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楚海洋生气了,夏明若却突然扑到他身上:「海洋......」他睁大了晶亮的眼睛:「我可能看见赤奢城了。」
就像一把散落的珍珠,西域大漠中藏有不同年代的数量惊人的古城,有的已经被发现,有的仍在无垠沙海间沉睡。
夏明若钻进大帐篷,将地图摊开给钱胡子看。
「这一幅是宋代绘制的西域全图,依照的是《汉书 西域志》,」他取来一直铅笔,用笔尖指着:「这一片是蒲昌海,就是罗布泊,当时还是好大一片水面;这里是塔里木河,河往西南,经过流沙和白龙堆,就是危须,危须向西南是山国,山国向西南是鄯善,也就是楼兰。」钱大胡子举高煤油灯,靠得很近,烟气腾起很是熏眼睛。
「这图比例尺完全不对,位置也很含糊,」夏明若说:「如今水域消失了,塔里木河也早改了道,唯有白龙堆--就是雅丹--还在,但总之我们就在这一片不会有错吧?」
钱大胡子点头:「不会有错,继续。」
夏明若说:「说完了。」
「啥?」
夏明若强调:「我可能看见赤奢城了。」
「等等等等,让我理一下思绪,」钱大胡子敲着脑瓜子:「也就是说刚刚那条红柳沟有可能就是......」
「曾经的赤奢水,」楚海洋接口:「如今早已干涸成几个小水潭了。」
「有证据吗?」
「双塔,」夏明若竖起两根手指:「非常清晰。」
大胡子死死盯着他的脸,夏明若郑重地点点头。大胡子深吸一口气,突然平地里一蹦三尺高,嗷嗷嗷冲出帐篷在沙地里滚了两圈,跑回来拉着夏明若,两只眼睛锃锃发绿光:「现在!!!现在就去看!!!」
夏明若抬抬眼皮说:「您就歇着吧,您不歇我还要歇呢,我可是从早上七八点一刻不停忙到现在了。」
钱大胡子说:「咦咦咦!你这个小家伙!难不成我还比你闲啦?......」
夏明若拍拍楚海洋:「走,回去睡觉。」
楚海洋跟着他,扭头要笑不笑地对大胡子做关切状:「早点歇啊。」
大胡子吼叫着用废纸团砸人:「臭小子!!」楚海洋笑嘻嘻地闪开。
大叔被闹醒了,迷迷瞪瞪从睡袋里探出头来,一副过来人口吻:「唉!孩子大啦,不由人啦。」
大胡子点头说就是就是,熄了灯问:「你怎么又跑这边帐篷里来啦?上回不是嫌我和豹子呼噜声跟响雷似的嘛?」
大叔翻个身,嘟哝:「我才不回那边呢......那边有只猫,掉毛,还老往人怀里钻......」
天还没亮,钱大胡子就钻出帐篷,一手夹着皮帽,一手夹着大衣,风风火火地掀帐篷帘子挨个叫队员们起床:「打屁股啦!打屁股啦!」他蓬头乱发,褐中带黄的虬毛胡子爬了满脸。
众人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爬到沙地上打呵欠,好在天气不错,风速大概相当于平原上的七级。吃早饭时,通报了今天的行程,知识分子们内部全票通过。
大叔拍着大腿呼天抢地:「你们这些人呐--!走走又停停啊--!见了岔道就要拐啊--!啥年月才能到楼兰呐--!」
队员们用盐卤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如今至少都能看出是个人来了;吃饱喝足的骆驼也精神奕奕地扬着头,热心善良的维族小伙古力姆把炊具挂在肉孜骆驼身上,一边高兴地哼歌,一边用拐了八道弯的普通话安慰大叔。
大叔说:「说维语,听得懂。」
古力姆如蒙大赦,连忙好一通叽哩哇啦,意思是没办法啦,自己也跟过好多科考队了,每批都是一个样,见了新鲜东西就不要命!
大叔指着自己鼻子也说:「那我老人家可是要命的呀!!」
「算啦,算啦!」古力姆推着他上骆驼。
夏明若的骆驼一马当先,老黄在它脑袋上正襟危坐,二者迎风招展,彼此心有灵犀。钱大胡子紧随他们,又拍鞍子又踢镫子:「快快快!走呀!同志们走呀!」
大叔叹口大气:「瞧把你们急的。」
北风卷起了细沙,在红柳尖上飞舞,楚海洋骑在骆驼上,对着地图研究来研究去,大叔问:「怎么?还看出花来啦还能看出花来啊?」
「......嗯,」楚海洋咬着铅笔:「如果猜测没错的话.那真是大发现了,我就怕明若看错了,可得替他兜着点。」
「你们胡子不是同意了嘛?」
「嗐!」楚海洋笑着摆摆手:「那两人一脉相承,说穿了就是人来疯。」
豹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斜着身子看楚海洋手上的地图:「咱们要去的地方图上没有啊。」
楚海洋说:「这是我们科学院六零年绘制的地图当然没有。」
「哦,」豹子问:「那城叫......?」
楚海洋说:「赤奢。」
豹子问:「啥叫赤奢?」
楚海洋仰头想了想说:「其实就是红城的意思。大沙漠中有很多古城以颜色命名,比如赫连夏的都城叫白城,西夏的都城叫黑城--这两个不是一家,前后差了一千多年--再比如青城。现在青城还在,就是呼和浩特。」
「哦,红城。」豹子貌似明白了。
「三十年代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赤奢水边的城池,因为古籍上无法查到,所以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它的来历,于是干脆以水为名。但由于国事危急,始终都没能组织考古队实地考察,结果就耽搁了。」
「一直耽搁到今天?」大叔问。
「嗯,」楚海洋说:「据说建国初新疆还专门找了一次,结果没找着。」
「为什么?」
「因为它会移动。」楚海洋说。
「啊--?!」豹子瞪大眼:「还长着腿呐?!」
「哪儿呀,」楚海洋小心翼翼地收起地图:「后来才想通:这个城四面流沙,不知道当初建城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总之会动的是沙丘,而不是城。当然还有河流。都以为城在水边,但沙漠河流往往改道频繁,有时候又凭空消失。当初偶尔发现没留记号,茫茫戈壁广袤无边,从何找起啊。」
「的确,」大叔感慨:「咱们运气不错,撞上了。」
「夏明若撞上的,从小他撞鬼的机率就比平常人高,」楚海洋伸长脖子张望:「咦?他人呢?」
大叔说:「还用你问?早冲锋去啦。」
行进途中经过芦苇滩和冰湖.周围宁静极了,湖面阳光下像镜子般反着光。冰层很厚,众人放心大胆地让骆驼踩上去。
赤奢城就在冰湖对面,离水面大约只有五六百米,此时望去,能看见土墙以及各自占据东西两角的高塔。钱大胡子举着望
远镜:「东边的那个是佛塔.」他扭头,又着急:「看啥?!有啥好看的?!没见过水啊?!快快快快快!」
大叔笑着说:「行啦您老,那城又不会跑。大块头过来砸冰吧!还是顺路带去好啊,否则来来回回,消耗的还是骆驼。」
大胡子马上服帖了,乖乖跑去抡镐子。抡了一会儿实在心焦,便招呼不劳动的闲人说:「快过来!快过来!」
夏明若问:「干嘛?」
大胡子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夏明若一溜小跑到他身边。
大胡子正色说:「阿米尔!我现在以司令员的身份命令你担任第一突击纵队队长!你将率领你的部下......」他指指其余的闲人:「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占领波兰!」
夏明若说:「阿米尔明白!」
胡子说:「事成后赏你帝国的勋章!去吧!赤奢城是我们的!」
夏明若说:「没错,莫斯科也是我们的!」他两脚后跟一磕,装模作样敬了个德国礼,刚走几步又转回来:「我有条件。」
胡子问:「什么?」
夏明若说:「我中午要吃饺子。」
钱胡子扬起巨灵掌,夏明若抱头鼠窜。
「还不给快我冲!」胡子吼道:「北非也是我们的!」
夏明若跑去跟楚海洋说,楚海洋满头的汗,问:「谁陪你去?」
「没谁,」夏明若说:「就我和老黄,还有厨子。要不让舅舅也跟着?」
「得了吧。」有前车之鉴,楚海洋知道大叔也靠不住。他转念一想,觉得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厨子先去了,今天准能提前吃饭。
「记得帮古力姆干活,」他吩咐:「我们不久就来。」
「知道啦,」夏明若漫不经心挥挥手,招呼古力姆出发。谁知古力姆的老骆驼肉孜却不肯离开水,两人是又拽又拉,豹子也过来帮忙,最后干脆三人一同往赤奢城去了。
半小时后第二纵队进城,大胡子刚跑过东门,就中了绊马索,扑通扑通摔出去老远,其余人吓了一跳,愣神之际只听一声呼哨,城墙头上竟然冒出了许多人,个个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众人慌了,拉扯缰绳要往回逃,城墙上不知是谁便朝天开了一枪,把他们全吓趴下了,只能乖乖的被牵走骆驼,夺走行李,唯二的两把猎枪也没敢留着。这还没完,最后在武器的威逼下大家进了城,抱着脑袋,在灰白色、被流沙掩埋了大半的城垣下跪成一排。
蹲下来才发现老黄和肉孜骆驼原来就在旁边望呆。它们背后两人高的粗木架上,绑着第一纵队的三名成员,底下是古力姆和豹子,木梢上栓着的是夏明若。三人都被剥得只剩一件衬衣,也摘了帽子,脱了鞋,嘴里塞着破布,在冷风中冻得脸色青白。
城墙上的人陆续下来,举着枪站在科考队面前。
他们似乎也在戈壁中生活了很久,脸色糙黑,嘴唇起皮,眉毛胡子上沾满了沙粒。他们打量着科考队,其中有个戴狐狸皮帽子的开口:「谁是头?」
钱大胡子刚要说话却被大叔眼神制止,大叔说:「我。」
狐皮帽子问:「你是谁?」
「这位大哥,」大叔说:「我们是北来的考古队,主要考察的是罗布泊巨大的水文地理变化。大胡子,给他们看证件。」
「屁话!」狐皮帽子叉着腿:「老子不认识什么考古队!老子就想问问你他妈是谁,哪儿来的!闯了爷爷的地盘还他妈理直气壮的!」
楚海洋嘟囔:「我们这是穿越到哪个朝代了......」
「不许说话!」有人喝止。
大叔眼皮子一吊说:「我就是北京来的考古队的头,够明白了吧?」
「你他妈......」狐皮帽子火了:「吃屎长大的啊?!」
大叔斜着脑袋,咧咧嘴:「谁他妈的裤裆子破了,把你漏出来?」
绑在桩子上的夏明若咕咕笑起来,狐皮帽子用鞭子指着他吼道;「那个瘦眉窄骨儿的!冻不死你啊!你笑个屁啊!」
夏明若含着破布肩膀直抖,照笑不误。
狐皮帽子算是真被惹毛了,他高举着骆驼鞭.似乎思考着哪一个更欠抽,最后他朝夏明若走去。
楚海洋站起来:「你敢。」
狐皮帽子回头盯着他。
楚海洋摘下帽子甩在地下,脱了大衣扔给大叔,往前走几步对他勾勾手:「有种我俩练练有种我俩单练。」
狐皮帽子怒吼一声提枪。
这当口大叔突然毫无征兆地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就听到有人喊:「卧倒!!!」枪声立刻霹雳啪啦地炸响起来,好一阵后众人抬头,发觉谁都毫发无
伤,只是从古城门残垣中飞速跑进来支队伍,足有四五十人,步伐整齐,手里挺着冲锋枪。
钱大胡子说:「乖乖!拍电影呐!」
狐皮帽子们的气焰瞬间没了,那支队伍跑到他们跟前,有条不紊的缴械、上铐,命令列队,蹲到墙垣底下去。也就是几分钟
的时间,他们便与科考队完全颠倒了处境。
科考队还愣着,楚海洋冲出去解夏明若的绳子,其余人才活动起来,一哄而上松开豹子和古力姆。
夏明若哆嗦着吐了好几口唾沫:「呸!呸!什么破布就往我嘴里塞!臭死了!」
老黄也凑过来,喵喵地叫着。
楚海洋迅速地替夏明若裹上大衣:「冷不冷?」
「冷得不行,」夏明若牙齿直打颤:「先帮我把鞋找来。」
楚海洋一躬身把他搂在怀里,腾出手来搓他的脚,又一边喊:「舅舅!舅舅!快帮忙找鞋!」
大叔跑过来:「别急!鞋被钱大胡子找到了!哎呦你现在揉什么,等找个避风的地方在揉啊!」
「他妈的!」楚海洋脸都气青了:「都快让他们给冻死了!」
「你别急嘛!老黄,你躺倒他心口去,猫身上热乎。」大叔也帮忙搓着夏明若的脸和耳朵:「没事的!对吧明若?你没事的!」
夏明若勉强睁了睁眼:「......我没事儿。」
「对嘛!没事的!海洋你别急嘛!哎呦,海洋!海洋!......」
这时,有人拍了拍楚海洋的肩膀:「人给我。」
楚海洋回头,身后站着林少湖。
林少湖头戴皮帽,身穿翻毛皮袄,不像杨子荣,倒像座山雕。
「医生来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笑意:「人给我吧。」
第十八章
夏明若挂着清水鼻涕,裹着毛毯,搂着老黄躺在火堆前,林少湖不停指导他:「先烤前胸,再烤后背......对,翻过来,要烤均匀。」
夏明若就颠过来倒过去前后耸动,老黄喵呜喵呜叫,最后林少湖说:「停!」
「出汗没有?」他问。
夏明若气喘吁吁把老黄送出去:「少湖叔,请用膳,猫终于熟了。」
林少湖「啪」一声打飞老黄,掏出针管,面无表情地对夏明若勾手指。
夏明若问:「干嘛?」
「扎针。」
夏明若眼神一闪,林少湖越过火堆猛扑向前,一招擒拿将人放倒,针起针落,夏明若惨号一声不动了。
「......想逃,」林少湖慢条斯理收拾好凶器,不知道从哪儿又翻出两条毯子,便把一条扔到夏明若头上,另一条则轻轻替楚海洋盖好。
楚海洋就在火堆旁酣睡。
夏明若挪动到他身边,偏着头一动不动地看。跳跃的火光中他的神情既关切又小心翼翼,缺少血色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
「别吵海洋,」林少湖做一个噤声的动作:「他累了。」
夏明若点头,给楚海洋掖毯子:「海洋也不是铁打的......」
林少湖一本正经抿着唇,眼睛里却带了笑,他盘弄着医药箱,突然问:「明若你得过心肌炎吧?」
「啊,得过,」夏明若问:「你怎么知道?」
林少湖朝楚海洋努努嘴:「那家伙说的.怪不得急得跟什么似的。」
夏明若强调:「我早好了!」
「看得出来,」林少湖说:「还挺耐摔打。」
豹子步履蹒跚地掀开帘子跌进帐篷,叉腰扭胯哎哟惨叫。林少湖问他:「怎样?走了一圈有没有好点?」
「哎呦别提了!」豹子龇牙咧嘴:「我可是生生挨了一枪托!那帮狗日的!老子日后非往死里收拾他们不可!」
「别自己吓自己,你再挨十枪托也不会有事,」林少湖说:「不过多亏你,勇敢地保护了自己的同伴。」
老黄一听,立刻仰望豹子,圆溜溜的眼睛露出了纯真的喜悦。
夏明若摸摸它的脑袋:「......老黄啊,太假了啊。」
老黄瞬间恢复了正常表情。
豹子受了表扬有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在火堆旁坐下来,问林少湖:「林同志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和咱们一起去云南山里的么?」
「云南?」夏明若敏感地问:「你们又去那儿干什么?挖什么?」
「咳......」豹子说:「我们......」
「我去找静钧。」林少湖把话题岔开。
「对,去找那个牛医了!」豹子拍着大腿笃定地说。
「他现在怎样?」夏明若问。
「在我家,准备明年考大学。」林少湖长舒了口气:「中间很费了周折,他的户口丢失,国内举目无亲,父母亲的老朋友则基本上都没能熬过文革。洋房倒还在淮海路,没有拆,但里面竟然住了十几户人家。物是人非啊,二十年前上海还是他家的天下,二十年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只能跟着我回北。」
「回你家北京老宅?就是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胡同的?」夏明若说:「那户口怎么办?」
「就是,户口真麻烦,还牵扯到粮油供应,」林少湖笑了笑:「我还想到了走后门.结果派出所那办户口的女同志,听我说缘由.听着听着就哭了。拉着静钧的手掉了半天眼泪,竟然立刻就给办上了,我们连来回跑腿功夫都没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