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上————花七7

“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你们那个，我吓死啦！”夏天呵呵怪笑起来，“后来只要看到两个男孩太亲密的话我就会感到怪怪的啊，然后有人搭的肩膀也要哇哇叫，被他们骂死了！”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叫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你看到他们干什么了？”百合攥着纸巾盒追问。

“早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远志也跟着笑起来，原本严肃而带着灰色的问题被莫名奇妙的偏离了方向。

“其实最重要的是阿姨那边吧！”至始至终都不曾和远志对视的百合抽了一张纸巾，徒劳地擦拭着脚背上已经干透的甲油。

远志背过身，说道：“那明天一起去游乐场吧。”

十五

因为长安临时脱不开身，到巴士集合点的依旧是三个人，通知的时间是七点整，然而却因为夏天拖拖拉拉买早点的原因，令车上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旅行者大为光火，远志厚着脸皮到最后面的位子坐定了下来。

在同行者的牢骚声导游的絮絮叨叨里，一天的短途旅行宣告开始。

远志将夏天的车帽扯下来扣到自己的头上。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并不难熬，车上多半是情侣和年轻学生。

因为旅行社有熟人而临时也能安排到座位的百合沾沾自喜地啃着面包，紧挨着她的夏天则以不正常的兴奋心情试图和远志搭话，在讨了几次没趣以后终于安定下来。

三个人的组合除了因为迟到而被人指指点点了一番后，倒再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了。

一到游乐场百合便同小导游打了招呼提前脱队了，远志双手插在裤袋里，心不正焉地四下望着。

双休日再加上冒出春寒出来春游的学生，平日里空荡荡的游乐场里挤满了人，被百合称作像火箭一样嗖的升空的项目前，等待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

在夏天意外地坚持下，远志只得沿着围栏排起队来。

耳朵里塞了MP3的夏天晃着脑袋，随着高空弹射上的乘客们高分贝的尖叫声不停地做着耸肩吐舌头的夸张动作。

“还得等多久啊？”百合皱着眉头问，一边扯落夏天耳朵上的耳机。

“快了快了！”夏天拍她肩膀。

“今天真不打算回老家吗？”远志靠在栏杆上问。

“我们还得搭大巴回去呢，没有时间去市区里了。”百合扁了扁嘴。

夏天连连摆手。

“你这个家伙就这么没良心吗？”远志踢了他一脚。

“老爸会揍死我！”夏天做了一个拧脖子动作。

“因这这个就打算一直赖在我们家里不回去吗？”远志白他一眼。

百合咭咭笑出声来。

“等我妈回国了再说。”

“啊？！”

“我妈在的时候我回去的话安全一些，但这样的机会很少！”夏天歪着嘴笑道：“她有新的家庭嘛，不过还是对我非常好，我提出的要求几乎都会满足，所以这次被退学的事情也只有她知道！”

远志“嗯”了一声，突然间没有了责备的力气。

居然有着和自己有相同的际遇呢，在这么感慨的时候，队伍向前行前了一大截，原来有一队中年人因为临场惧怕而选择了退出。

“我应该没有心脏病吧？”夏天激动地搓着自己的手，“这玩意看上去太刺激了！”

百合捂着耳朵跟着游乐机上的人哇哇大叫。

轮到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来吩咐将衣袋里的东西放进篮框里，夏天冷不丁一把抓住远志的手，远志骇了一跳，赶紧甩脱那湿搭搭全是汗的手。

“我不去了，我替你看好包包！”沉默了大约有一分钟的百合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不会也放弃吧？”夏天盯着远志的脸。

“你觉得我会怕这种东西吗？”远志哼一声，走到了夏天的前面。

“会不会弹出去啊？”在落下保险杠的时候，夏天隔开椅子握住了远志的手。

“弹出去的话也没有办法！感觉不到痛苦的。”远志嘿嘿坏笑。

“可是弹出去的一瞬间你会想起谁啊？”夏天神情严肃地问。

“啊？一瞬间谁也来不及想吧。”

“我现在就想到我妈，我妈待我最好了！你呢？”夏天追问。

“哈。”

“喂，看过来，笑一个！我替你们拍张照！”趴在栏杆上的百合大声嚷着。

“三、二、一，发射！”

瞬间被甩脱地球的感觉难以形容，心脏真的像是要跳出了胸腔，远志还不及叫出声来，刚刚被抛至空中的身体又以跳楼一样的速度回落下去……

叶栾华。

为什么想到的会是他？

那个一声不吭到日本去享受温泉美食，还像帝王一样要求他们在家里等着他带土特产回来的差劲男人。

自虐一般的冒险经历终于结束，换来的是手背上夏天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时候留下的几道深深的指印。

太蹩脚了，虽然想这样取笑脸色苍白还蹲在垃圾筒边大吐特吐的夏天，却发现自己也双膝发软，头昏眼花，只得扶住一旁的街灯，胃翻腾了半天终于没有吐出来。

坐在长椅上的百合则笑得几乎要岔了气。

“哈哈……我拍到是幽灵吗？幽灵吗？”

“什么东西？”

“你们的照片，哈哈！太经典了！经典！”百合举着相机叫道。

惊魂未定的夏天抚着自己的胸口，平复了片刻，犹犹豫豫地举着手问道：“再来一次怎么一样？”

“神经病！”远志扭过头去。

“那现在可以去坐旋转木马了吧？”百合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问道。

“随便啦。”

“这里有餐厅吗？我刚刚把吃的全吐出来了。”

“唉……”

“你是孕妇吗？刚刚才吐又要吃了？”

“我像孕妇吗？啊？啊！”

远志踢着湖边的小石子，按捺住将两个怪胎推进人工湖的冲动，不禁对着两人的背影露出自嘲的笑容。

旋转木马、气球、云朵一样的棉花糖……在安然渡过一天之后，终于坐上返程的巴士，两个凑在一起的脑袋在研究相机的照片，不时发出咯咯的怪笑，远志却已经懒得理会他们。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车窗外是十分壮观的景像，雪崩似地晚霞点缀在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的上空。

在那片灰朦朦的轮廓里，记录着他已经永不再来的过往，他曾经的喜怒哀乐，随着车子在高速路上的奔驰，离自己越来越远。

十六

穿着与旧式公寓格格不入的高级外套的男人正候在门口，手里拎着的是用艳丽和纸包着的京果子，还有一只巨大的素色花纹的纸袋。看样子是刚刚才到，却在看到归来的三人摆出了极为不爽的表情。

“你们这些家伙打算一天到晚在外面疯玩吗？”叶栾华皱着眉头责问。

“嗯，你回来啦？”百合漫不经心地答。

远志瞥了叶栾华一眼，没有说什么。

客厅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除了吃的还能有什么啊？”百合坐在沙发里拆京果子的包装纸。

夏天在厨房里磨磨蹭蹭的泡咖啡，远志站在打开的窗户边，满怀心事似地望着外面的夜色。

“在看什么？”栾华探过身去。

“没什么。”

“唔，这个地方的视野竟然很不错啊！”栾华有些意外。

“嗯。”

“整个城市好像都可以看到，无敌夜景。”

“这些灯火是不是很虚幻啊，像不像一片海洋？”远志转头看了一眼与他并肩而立的男人。

“海洋？”

“据说婆多黎哥有一个海湾，在夜里会有各种各样的发光水生物，那个景像肯定和这个差不多，你看这个城市像不像在漂浮？”远志着了迷似地盯着被灯火闪烁的都市。

栾华咳了一声，因为远志突如其来的伤感和文艺窘迫起来。

“纸袋里是什么？”百合打破了寂静。

“哦，浴衣，你喜欢的金鱼图案！夏天快出来！你们这些家伙知道我今天回来居然跑到游乐场去，早知道就把这里东西全扔垃圾箱里好了！”栾华按了按远志的肩膀。

远志侧了侧肩。

“为什么你们要回老家那边的游乐场？”

“夏天要去坐跳楼机，他把一个星期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百合呵呵笑，朝远志的背影竖起了大拇指，夸奖道：“远志挺厉害的！完全是面不改色啊！”

“真的？”

“如假包换！”百合瞪圆了眼睛。

“本来就是没有感情的家伙啊！”栾华感慨道。

百合兴奋地爬到放着纸袋的茶几前，一边嚷道：“我还以为又是吃的呢，这些团子太腻了！”

夏天终于端着咖啡走了出来了。

“喂，你小子是不是也住在这里了？”栾华皱着眉头将夏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夏天嗯了一声。

栾华摸了摸下巴，还是从外套里掏出一只扁扁的盒子来，顺手将外套脱下来一并丢了过去。

夏天接了个正着。

“手表，礼物！”栾华扬了扬眉毛。

超龄男孩有点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

“啊，超美的腰带！”盘膝坐在沙发上的百合又是一声尖叫，“栾华哥哥眼光真是太好了！”

“像这这种人绝对是寻不出第二个！”栾华抽出烟来。

百合赶紧将烟灰缸递了上去。

“腰带真是太华丽了，平日里根本没办法穿吧！”夏天嘀咕道。

“西阵织，据说是京都的特产，我们百合姑娘就是适合华丽的东西啊，即使不能穿摆在那里看看也不错。”栾华嘿嘿笑着，一面将夹着烟的手指抚过那细软艳丽的丝绸腰带。

“西阵织？”

“西阵织。”叶栾华重复着百合的话语，手指和视线还是像缠绕似停留在被拆开的腰带上，淡蓝色烟雾包裹着脸上带着暧昧不清的表情，他用似乎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远志如果是女人的话，我不知道送什么东西才能配得上他啊？真是伤脑筋啊！”

百合愣了一下，随即掩嘴偷笑起来。

“穿着这个上街会被人揍啊，百合！”远志并没有被叶栾华的话惹恼，伸手拉上了窗户，歪着嘴角笑道。

“狭隘的民族主义！”百合皱了皱鼻子，“远志你还不是在日本公司效力？薪水又那么少！”

“薪水很少？”栾华转过头。

“很普通罢了。”远志冷冰冰答道。

夏天还在摆弄那支新式运动手表，因为抓不住话题的重点，便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不是愤青啦！我也不亲日啦！”

“你对这两个家伙太好了！”远志将百合扔在沙发上的拖鞋掸到地上。

“可不是。”

“栾华大哥比我爸爸大方多了！”

“那你管他叫爸爸好了。”远志坐到沙发扶手上。

依旧在研究腰带丝织工艺的百合仰起脸来，一字一句地朝远志道：“刻！薄！男！”

夏天偷笑起来。

栾华怔了怔，哈哈笑道：“连百合也看出来他很刻薄！”

“天下第一刻薄男！”百合强调。

栾华朝一脸黑线的远志挤了挤眼睛，终于在一直都空着的红色单人沙发上空了下来。

“那你到底送远志什么礼物？”百合忍不住问。

“我是小孩子吗？”抢在叶栾华开口前的已经站了起来的远志。

“一套茶具，很漂亮的京烧（京都的清水烧），可惜在回来之前打碎了。”栾华指尖的香烟差不多快要烧到头，他用力地吸了一口。

夏天抬起头来

“煮点东西吃罢。”

远志发出充满生活气息的提议，得到了三个人异口同声的赞成。

十七

“不打算回去了？”正往咖啡壶里添着清水的远志问了一声。

抱着双臂靠在微波炉边的叶栾华怔了怔。

远志的嘴角向上扬了起来，那种不露声色的微笑令叶栾华迟疑地眯起了眼睛。

客厅里的两个人在为争喜好的电视节目几乎大打出手，夏天对于百合的态度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唯唯诺诺，那个家伙的真实面目日渐显露，是只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露出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神的伪装高手。

栾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怎么说？”远志用手指轻轻抚着白色杯沿上的咖啡渍。

“外面还有孩子。”栾华叼起了一根香烟。

“你介意？他们还是……孩子？！”

栾华手里的打火机发出“叭”的一声，他最终没有点燃那支烟，似笑非笑地揽住了远志的肩膀。

在忽略了所谓的孩子那欲言又止的暧昧目光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身着黑色开司米开衫的男人像尽职的父亲一样，在列举了诸多熬夜的害处后，把百合和夏天赶进了各自己的房间。

于是，刚刚拥用华丽西阵织腰带的女孩和新款运动手表的男孩都激动地失眠了，不约而同地将耳朵贴到了各自的墙壁上，可惜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只是他们所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狭小的空间当中摆着突兀的六尺大床，没有完全拉拢的窗帘露出一条黑漆漆的夜空，两个男人都很沉默，床的中间空出了一大块的地方。

两个人之间竟然会缺失话题，栾华意识到这个糟糕的状态后，他翻了个身面对那个男人说：“实际上我有话想对你说。”

背对着他的远志枕着自己的手臂，已经发出轻微而平稳的鼾声。

叶栾华支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过了片刻，他伸手将远志盖在腰际的薄毯往上拉了拉。

夜里睡得很安稳。

窗帘里漏进来的光线预示着黎明的来临，远志醒过来时发现，床的另一侧是空的。

他懒得一动也不想动。

窗边的男人像一尊雕像一样，执着地盯着窗外的晨曦。

“你醒了？”他沉声问。

“唔。”远志吃了一惊，道：“你还没走？”

“过几天我们一起回去看看你的爸爸，怎么样？”栾华踱回到床边，俯过身询问。

远志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

栾华点了点头，像是要努力说服自己一样，用力地说道：“一起回那个城市看看。”

“嗯。”

“这么说打算以后和我一起生活了？”

“胡说什么！”

“但已经留宿了哟！”堆满了无赖笑意的脸不断接近。

远志翻了个身。

栾华直起腰，在床上重重地坐了下来，啧啧调侃道：“身手很灵活嘛！”

“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远志闷闷地说道。

栾华皱起眉来，像是在咀嚼透了那句话的含义一样，过了一会，将手横到远志的腰上，道：“不如我给你买一座有庭院的房子，你舒舒服服过日子就可以了！”

“走开！”

“你真的太刻薄了，远志。”

十八

刻薄的男人过着他已经习惯的生活，公司里的明争暗斗和充斥着吵闹声的家庭生活，因为自己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一切都透着一种古怪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