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下————花七7

远志哭笑不得地和夏天对望了一眼。

“百合你说话经不经大脑嘛！”夏天踢了踢百合的脚背。

“什么嘛，我在讲事实，我一直是站在长安这一边的。”

“你昨天逛街的时候还拼命说叶先生的好话呢！”夏天挥了挥拳头。

长安笑道：“远志也对我施了魔法呢。”

远志低下头去，下意识地转动起无名指上的指环。

“晚饭到哪里吃？”长安询问。

“食物刚刚到我这里！”百合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怎么又要想吃晚饭？”

远志呵呵笑着靠到椅背上。

夏天狠不得举起双脚来赞成。

“对了，栾华爷爷明天出殡是不是？”长安又问。

远志点了点头。

百合推了一把远志，疑惑道：“照例该叫外公的。”

“报纸上说老爷子最疼这个外姓的长孙，人心难测。”长安低头，搅拌起她的杏仁奶茶。

“这种事报纸上也有？”夏天惊叫。

远志事外人似地望着窗外。

又有一群白衬衫黑短裙的女孩走过，一路嘻嘻哈哈，恍惚里，又要回到过去。

转过一个街角，弄堂的另一个，那个人昂着头，一脸坏笑地候在那里。

他拉着他的手，一路跑着，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许多年了，还是这样。

“喂，远志！”有人用力拍打他的肩膀，远志回过神来。

“你着魔了！”百合夸张地叫道。

“去哪里吃晚饭？”远志掸了掸被百合弄皱的衣襟，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不是后天早上的飞机啊？”夏天突然冒出奇怪的问题。

远志点了点头。

“可不可以多留两天呀？”

“你还没买够？”远志瞥了他一眼，又道：“你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反正通行证还不过期，机票可以改签嘛！”

“我只有四天的假期，晚回去位置就给别人坐去了。”远志不容置疑地站了起来。

“……”

“为什么要多留两天啊？”百合忍不住问。

夏天用力地吸足一口气，涨红着脸道：“我偶像后天在红墈体育场开演唱会！”

远志愣了一下，难以理解似地皱起眉头，然后俯过身用力地他额头敲了一下，道：“我赶一早航班回去上班，你却还在这里要看偶像演唱会！”

百合掩起嘴偷笑起来。

“不如你和我一起走，我要多留两三天。”长安笑着提议。

夏天缓缓地摇了摇头，看着背过身去的远志，悲伤地眨了眨眼睛，眼眶里的眼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

闲扯的时光过的飞快，玻璃窗上映出金色的夕阳，悬浮在湛蓝的海面上，在刹那间，消失了。

夏天再次将被烈日暴晒过的鱼干似地表情挂在脸上，机器人一样机械行走在众人的身后。

晚饭挑在一间西式餐厅里，不算太高级，却很舒适。

百合执意要坐露天的位子，在遮阳伞下悠闲地看芸芸众生，车水马龙。

路人行色匆匆，夏天趴在桌上又开始走神。

牛排七成熟，红酒，罗宋汤，还有餐后甜点，生活就是这样搭配好了，一日过后是另一日，只差惊喜和刺激。

长安一手托着腮帮，少女时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她侧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许多年了，似乎仍未看厌。

远志抿着玻璃杯里的矿泉水，目光落在上坡道上的井然有序的公共巴士站。

有人上，有人落，众生奔波着，面有倦色。

夏天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坐了一会，便推说要去洗手间，磨蹭了许久才出来。

百合一迭声的抱怨，夏天并没理会她。

隔壁餐桌的一对情侣用餐很快，百合偷听到他们要去赶八点档电影，匆匆忙忙的，手拖手离开，座位上留着一本翻了一半的八卦杂志。

六

有服务生高声唤他们遗落了东西，戴眼镜的圆脸女孩在门口回身，摆手示意服务生代为处理。

百合笑咪咪地朝服务生伸出手，问道：“能不能借我阅读？”

服务生笑了笑，弯腰递过杂志。

夏天趴在桌沿上移动了一下，懒洋洋地挨到百合的肩膀边上，不死心地问道：“看看有没有抽奖看演唱会，我在电视里看到杂志上有抽出几十张VIP票！”

百合一把推开他。

“过完明天就回家，别打什么主意！”远志瞪了夏天一眼。

夏天“嗯”了一声，埋头重新用小银勺挖起刚送上来的香草布丁。

四人晚餐没有氛可言，搞笑双人组没有特别表现，异常的低落。

最先留心百合的怪异表情是长安，她见着百合抓着杂志的双手在不住颤抖，连嘴唇都哆嗦起来。

“怎么了？”长安问。

“……没什么！”百合慌忙掩饰失态，将杂志塞到自己的背后。

“什么呀？是不是真的抽到VIP了？”夏天伸过一只手去。

百合涨红了脸，一把将夏天的手按到桌上，吼道：“没什么！我都说没什么了！你脑子里只装着VIP！”

因为分贝的突然提高，即便在室外，也引起好几桌客人的测目。

“杂志上写什么了？”远志隔着餐桌朝百合伸出手。

“什么都没有，无非是某某女星被人偷拍之类的话题啦。”百合闪烁其词，连连摆着双手，演技拙劣。

“叶栾华家的事会不会上八卦啊？电视里也有播他外公的事呢！百合姐你先把我的手放开！”夏天咧着嘴探头探脑。

“胡扯什么！”百合骂道。

“给我！”远志沉声道。

“我都说没什么了！”

“算了吧，远志。”长安打起圆场。

“给我！”远志板起脸来。

“讨厌，有这什么好看的！不吃饭看什么书？”百合松开手，索性趴在桌上耍起赖来。

夏天甩着自己被按得发麻的手腕，一面绕过去将压得皱成一团的杂志抽了出来。

八卦杂志的刻薄虽然早已习惯，但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挖出心思写出的劲暴标题还是令人禁不住张大了嘴巴。

杂志就翻在百合想偷偷撕下来的那一页上。

外姓长孙，同性爱，山顶激吻，未婚妻……

关键字都是刺眼的红色，字体周围加一圈炫目的黄色，做成爆裂的效果，再配三帧五寸连拍跨页照片，清晰可辩两人眉目。

下面一段小黑字已无心再读，薄薄数十页杂志，拿在手里有一千斤重，远志的指尖节握到发青，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长安心悸，不知如何开口，一言不发地伸过手握住百合的肩膀，夏天则无能为力地仰望着遮阳伞的骨架。

沉默着的时候，远志离开了餐桌。

电话的那头，是叶栾华波澜不惊的应答。

“你看到了？”

远志的额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来：“看！到！了！”

“远志，给我三十个小时，现在我脱不开身。”

“为什么会这样？”

那边的男人无视于远志话语里的火药味，沉声笑了起来。

“混蛋！回答我！”

“远志。”

“照例那些东西是不会登上杂志的是不是？你有什么阴谋？”

“……”

“是不是？托你的福，我明天出门要带墨镜和鸭舌帽！”

“没那么严重，我比你压力更大哦！”电话那头近乎于调侃的语气令远志忍无可忍地攥起了拳头。

“远志，我和你讲实话，狗仔队偷拍那些照片，是我大伯想要整我，杂志社传过这些照片给我看，是我默认的。”电话那边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像是身处闹市。

“未婚妻的事也是真的？”

“远志我会向你解释。”

“去你的狗屁解释！”远志对着话筒吼道。

“远志你居然爆粗口，其实这样只是让我们……没有退路！”

远志哼了一声。

“你一直这么差劲，什么事情都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

“远志！”

“我说想娶妻生子，你讲是我做千秋大梦，你呢，明天未婚妻襟前别着白花给老人送终，全港人都看着呢！”

“远志，你没有回头路可走！”

“走着瞧！”

“在酒店等我。”

“叶栾华，我一秒钟也不想再见到你！”远志竭力维持的平静终于崩塌，无名指上本来就偏大的指环被用力地摘下来，然后朝着不远处的垃圾筒扔了过去。

在垃圾筒边吸烟的男人好奇地转过头来，指环滚到了他的脚边，捡或不捡，犹豫了一番，然后还是弯腰拾起来，好意朝远志扬了扬手。

远志大步走过去，陌生男人捏着的指环被拿了回来，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然后连同自己的手机，一并扔进了垃圾筒张大的嘴巴里。

下一秒钟，垃圾筒里响起了单调的电子铃声，远志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七

落地窗外的天空才露鱼肚白，海洋仍像一片深蓝色的巨大丝绒，偶有船支驶过，像一片刀锋划过，身后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走廊对面房间的两个家伙还在熟睡，林远志掩上房门，拖着简单的行李箱，不辞而别。

二个半小时飞行便抵达目的地，回到公司销假，对着突然出现在面前提前返工的远志，上司略有惊讶，但没有多问。

案上有大叠资料摆着，客户的约见计划小秘书细心地一条条写了便条钉在软木板上，远志打开记事本，工作真是灵丹妙药，挤走一切愤怒和难过的时间。

一想到那两个人醒过来找不到他鸡飞狗跳的模样，有些失笑，却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他们，光在大庭广众前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已需要尽力。

远志站起来，狠狠地饮了一口咖啡，牙齿磕到冷冷的瓷杯，狠不得一口咬碎杯沿。环顾一下四周，或者边上有个沙袋也好，用力挥出几十拳，直至筋疲力尽。

下午茶时间有几位女同事兴致勃勃地聚过来，打探港岛最新打折行情，话题无非是哪间百货有便宜的化妆品套装，或是最新款的名牌手袋，远志从行李箱里翻出百合替他打点好的迷你香水，人手一支，还有铁皮盒里的黑巧克力，众从皆大欢喜。

一天过得很漫长，故意加班到很晚，茶水间里的电视在播新闻，两个男人在泡速食面，等待的当口正好讨论股票行情，说到眉飞色舞。

远志顿觉人生无趣，拖着双腿坐地铁，像行尸走肉。

没有了手机，一天都没有人打扰，回到家里才发现阳台上一株吊兰已经被烈日晒蔫，但却懒得去接了水来浇，一动也不想动。

身体已经累得想要怠工，可是大脑却异常的清晰，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很怪异，一个人上公园，母亲在人工湖的对面朝他招手，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管他叫爸爸，为此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却已经睡不着了，索性去洗了个冷水澡。

上了一天班回家，发现两个人终于回来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里上，像返乡的农民工兄弟，一大堆没有打开的行李堆在客厅里。

“你终于回来了，叶栾华要疯了！”百合蔫巴巴地抬了抬头。

远志抬起了下巴。

夏天则像个软体动物一样贴在沙发靠背上，只听到呼呼的喘气声。

“别再我面前提起那个人！”远志以警告的语气说道。

夏天的肩膀抖了一下，连喘气声都听不到了。

百合翻了个白眼，伸出一只脚勾住远志的膝盖，道：“叶栾华他说事情一办完就回来找你。”

远志弯腰扳开百合的脚，再次强调道：“我受够了！”

“是不是在为未婚妻的事情生气？”百合猛地拽住远志T恤的衣角，仰起脸问。

“胡说什么？”远志扭过身道：“所有的事情都让人愤怒！”

百合踢了一脚夏天，背对着远志的男孩直起身然后慢吞吞地转过来。

“叶栾华那个家伙居然有未婚妻，太可恶了！是不是？”百合急切地征求着夏天的附和。

夏天犹豫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算了，别再提那种差劲的人了。”远志坐了下来。

“长安说……这是你的底线，也许是这样的吧？每个人都有底线。”百合的嘴角耷拉着，将头靠到了夏天的肩膀上。

远志的眉毛皱了皱了，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夏天则推说太热去冰箱找冰激淋吃，三人会议宣告结束，只余百合呆呆地坐在客厅里，一脸木然地看着大堆没有拆开的行李，突然间，所有的热情都消失了。

八

别再提起那个男人，一秒钟也不想再见到他，这样的誓言在一个半星期之后就打破了。

新的手机号码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连自己都不能完整地背下来，叶栾华的母亲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远志大吃了一惊，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他的联系方法。

周一的计划全被打乱，叶栾华受伤住院，和八年前的自己一样，肚子上被人捅了一个窟窿。

两个半小时飞行，四十分钟计程车，到医院病房的时候，正好赶上吃午餐的时间。

按照叶母在电话中留下的病房号，是特护区，探病有专人接待，小护士飞快地走在前面，走廊里静悄悄的。

有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提起餐盒从从病房里出来，与远志擦肩而过，打过照面的时候，短暂的一瞥，却也浅浅地笑了笑。

小护士识相地掩上了门。

男人半躺在床上，气色却很不错的样子。

“你来了？”

远志没有应答，径自走到床头。

“怎么用这种表情看我，是想吃了我吗？”叶栾华挑了挑眉毛。

“什么时候受的伤？”远志冷冰冰地问，完全像是在询问陌生人的病情。

“三天前。”叶栾华腾出一只手掖了掖垫在脑后的枕头，大概因为牵扯到伤口，咧着嘴皱起了眉头。

远志还是笔直地站着，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叶栾华吸了口气，眯细了双眼。

远志抿了抿嘴唇，嘲弄似地开口道：“怎么回事？我说你怎么也被人捅了？大少爷！”

似乎被充满了揶揄了口气刺激了一下，叶栾华刚刚还快活地向上扬起的嘴角转换了弧度，拧起眉头质问道：“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呢，不是让你好好待在酒店里等着我吗？你竟然放我鸽子！”

“等你来解释未婚妻的事吗？呵呵！”

叶栾华朝远志呶了呶嘴唇，白色的移动餐台上放着一包没有打开烟盒。

“你要抽烟吗？”

“劳驾。”

“这是医院。”远志瞥了一眼烟盒。

“给我一支。”

“你不怕烟雾从你肚子里漏出来吗？”

“伤口不是早缝上了吗，”叶栾华吸了吸鼻子，道：“你竟然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早知道你这么在意我就换一种方式好了。”

“换哪一种我都不会满意，你这个自私的蠢货！要不是你肚子上有个窟窿我早就动手揍你了！”远志用锐利的目光瞥了眼叶栾华盖着薄毯的腹部。

“太刻薄了哟，阿九说得一点都没错，未婚妻的事我不是打算要好好解释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