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盯着那在杂志上见过无数次的建筑,在金色的夕阳和天边浓云的交织辉映下,那样纯粹的颜色似乎只有在梦境里才会拥有。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百合和夏天刚刚像打了鸡血似地身体又趴到了座椅上。
极度亢奋的只有大脑,身体的疲劳在到达顶点后,连抬一抬眼皮都需要极大的努力,在到达预订的饭店后,连澡也没有洗,三个人一同倒在了一张并不宽大的床上。
这一觉一睡就是十二个小时。
百合的尖叫声响彻云霄,简直媲美藏族姑娘的嗓门,她指着远志,充满了血丝的双眼睁得溜园。
“血!”转醒了夏天抱着枕头跳起来。
远志“嗯”了一声,原流鼻血了,湿透了大半个枕头,惊心触目的样子,可是自己却毫无感觉。
“流这么多鼻血啊!”百合扯了块纸巾替他塞住早就停止流血的鼻子。
“没关系,上高原很多人都会流鼻血,肚子饿了。”远志不以为然。
夏天蹦蹦跳跳去洗手间,看上去已恢复了体力。
三人个收拾了一番,到楼下大厅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间旅社身处闹市,往八角街不过七八分钟路程,又住着不少外国人,围坐在藏式的咖啡厅里玩飞镖。
去餐厅刚一落座,立马好几个人围上来,都介绍自己是向导,竭力标榜自己的神通广大。
远志犹豫起来,进藏之前什么功课都没有做,好像是得找一个向导。
最后选定了一个叫扎西的藏族小伙,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冲锋衣,皮肤黝黑,看上去比较沉稳,结果后来才知道看走了眼。
“扎西这名字不错,我就是冲这名字才选你的哦,阿加西认识吗?”百合对牛弹琴,一面抓了片风干牛肉塞到嘴里大嚼起来。
扎西嘿嘿笑,一脸憨厚的模样。
“打算带我们怎么走?”远志问。
“我就知道您是老板呐,今天你们得休息好了,明天先去大昭寺,我先让人去排队拿布达拉的号,后天去布达拉宫。”扎西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只是发音不太标准。
“晚上安全不安全呐?”夏天一脸担心。
“放心,街上武警多着呢,真枪实弹,谁敢乱动啊!”
“还有呢?”
“你们要不要去珠峰,上大本营吗?那些外国人都往日喀则那边跑,都说来一次不容易,一定要玩得痛痛快快!”扎西一个劲地怂恿。
“我们没钱!”百合白了他一眼。
远志呵呵笑起来。
“你们看上去不像那些背包客,那些家伙才吝啬呢!”扎西用下巴指了指一边饮着青稞酒的一群男女。
“我们脸上是不是写得冤大头啊?”远志道。
扎西不解,嘿嘿笑起来,红朴朴的脸满是与年龄不称的皱纹。
“你汉语说的不错,汉字认识吗?”百合问。
扎西举起一只手来。
“什么意思?”
“五十个!”
夏天翻白眼。
“我参加汉语班,发现五十个汉字就够用了!”扎西坚定地点了点头。
远志失笑,又不知该讲他什么,只好转开了头去。
“你们今天可以先去八角街转转!价格的事情好商量!主要是我们有缘做朋友,友谊无价!”扎西见事情谈妥,胡扯了一通,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耸着肩膀迈着大步离开了。
三个人当真听了扎西的话,去八角街胡乱转了一圈,跟在转经的人群和肤色各异的旅行者中,百合在店铺前开始搬不动双脚,两只眼睛不够使。
夏天在鼻梁上架了副墨镜,看不清表情,只见嘴角微微耷拉着,似乎没什么精神。
远志走马观花地瞧着,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吆喝卖藏帽的摊主把帽子一直举到了他的鼻子跟前,难得好脾气的只是笑。
夜里回了旅店,才发现热闹非凡,天井里坐满了人,有人大口喝酒,有人围着打着扑克牌,还有人抱着木吉它像游吟诗人般唱着没人听得懂的歌……
房间里陈旧的木地板咯吱作响,浴室里倒很整洁,还有热水全天供应,可惜谁也不敢洗澡,只是简单擦洗了一番,本来说好要去楼下吃晚餐也因为太累而作罢。
远志望着外面宝石一样墨蓝色的天空,天边还有不曾褪去的晚霞,将远处朦胧的雪山染成了一片橘黄色。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叶栾华,他站在布达拉宫白宫深邃的窗口里,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和里面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一切都深不见底。
十七
第二天醒来,高原反应已经没那么明显了,人也精神起来,远志刚刚从窗子里探出头,就见
扎西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朝他起劲地笑着,嘴角边的一颗金牙在拉萨的日光下闪闪发亮。
去大昭寺朝拜途中,一路上有人在石道上磕着三步等身长头,百合忍不住发出“啧啧”的惊叹声,赶上来拖着远志的手臂。
扎西走在前头,眉飞色舞地介绍着大绍寺的传说,话语间,已来了到人潮最汹涌的正门,正值对信徒开放在时候,除了一脸虔诚的信徒,余下的便是三两成群的散客,嘈杂声里夹杂着各种语言,倒也别具风情。
扎西带着头,招呼了一声大家跟上,便开始在排好了队的人群里绕来绕去,那家伙看上去熟人很多,一路呵呵哈哈,居然抢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去。
一排酥油长明灯后,主殿就在眼前,脚前的石板已经被信徒们日复一日的朝拜摩擦得光滑如镜,远志盯着前面磕着头的信徒的背脊出神的时候,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肩膀。
“哟哎,我瞧着这背影这么眼熟,这不是远志嘛!”从边上挤过来的瘦高个男人操着一口的京片子,他乡遇故知,激动着连脖子都红了。
“呃,刘经理!”远志愣了愣,这不正是当年害他辞职的刘经理。
“你也来拉萨?这阵子在哪里快活?”刘经理挨了上来,近一年没见,似乎越来越瘦了。
“我又辞职了!”远志没什么兴趣,只是在“又”字上加重了些语气,随着参观的人群慢慢向前移着脚步。
“哦,我也单干了!”刘经理有点尴尬。
“单干有前途。”
刘经理干笑了几声,又转了话题道:“我说这拉萨人民也太小气了,随便参观啥都限时,咱就长两只眼睛,给赶鸭子一样拼命朝前赶,哪里来得及瞧!这大昭寺我打一来就一天来一回,整整来了四回了!见不着活佛我明儿再来!”刘经理抱怨。
远志笑了笑,这抱怨要让百合听到就能同仇敌忾了。
“一个人来?”刘经理问。
远志指了指已经跑到观音殿前的百合。
“哟,小女朋友!”
“表妹。”
刘经理暧昧地笑了笑。
不一会,夏天一脸窃笑地跑过来,他凑到远志耳朵边,原来偷拍了壁画的相片,乐得竟忘记了以前的尴尬。
刘经理一瞧乐了,咧开嘴巴道:“你小子还真是拖家带口的过来了,我那老婆带着闺女天天在八角街转,哎哟喂!买一堆没用的玩意,把钱都折腾完了!”
远志没什么话附和,只是皱了皱眉,昔日里相看两厌的情况似乎单方面完全逆转了。
刘经理一路相伴,尽扯些没用的东西,还自愿当起讲解员,大昭寺也没看出啥门道来,稀里胡涂就跟着人潮又转了出来了。
“没事儿,明天再来,这门票还好使!咱去喝一杯!”刘经理一脸泰然地拍着远志的肩膀道。
远志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任由他拉着,往八角街的方向又折返了回去。
扎西摸着脑门,眼看再去小昭寺的计划被打乱,怒气腾腾地瞅着刘经理。
夏天和百合乖乖跟在后头。
三杯下肚,话就多了。
“远志,当初我不是存心要招惹你,谁知道你他 妈的肚量还真的小!”
远志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刘经理得寸进尺,仰头又喝了一大碗,歪着头,打了个饱嗝,涨红了脸又道:“跟你说实话,我就他 妈讨厌你们南方人,做事说话扭扭捏捏跟个娘们似的!”
“我说这位大叔,你说话别老他 妈 的行不行?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们远志像娘们啊?”这下换成百合不乐意了。
“你这闺女掺和啥,我说的不是远志!”刘经理瞪她一眼。
“那你说谁呢?你瞧不起南方人,咱们还瞧不上你们北方男人呢,本事没有,一个个大男子主义!”百合吹胡子瞪眼,就差把手指到刘经理鼻子上,眼看要演变成南北战争。
“你记不记得小杨?”刘经理出人意料,并不理会她。
“哪一个?”远志问。
“整天收拾的干干净净,打高尔夫特厉害的小杨,你一走他也辞职了。”
“哦。”
“你知道啥原因?”刘经理故弄玄虚。
远志依旧没什么兴趣。
“他喜欢你!”
“啊?!”
百合含在嘴里的酥油茶喷了一地。
“哎哟,好好一姑娘咋这么不雅观!”刘经理抽了张纸巾递了过去。
和扎西在一起不知研究什么的夏天也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只见远志神情有异,哭笑不得的样子。
“我和我一个学校毕业的,怎么也算我学弟,我平常就罩着他,那次那混蛋喝醉了哭得稀里哗啦,到最后说喜欢你,还一个劲骂我不是人,把你给赶跑了!”
远志难以置信地眯起睛睛来。
“瞧你这神态,你还别不信,这事我能开玩笑吗?当时我他妈半天没转过神了,骂了他一声神经病。”刘经理露出特后悔的表情。
“后来,我反过来一想就通了,我对他说,喜欢人家你干吗不说,憋死了多难受了,再说咱社会现在也不歧视同性恋啊,你说是不是,人家喜不喜欢你是一回事,你说不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再后来他就走了,再也没和我联系!”
远志无语,无论怎么努力,都拼凑不出小杨的容貌模样,只是有些苦涩,倘若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刘经理举着酒杯,知心朋友的样子,远志浅浅抿了一口,一笑泯恩仇。
“那你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吗?”末了远志突然问。
刘经理愣了一下。
远志站起来,刘经理还在坐着,幽幽地看着他,轻声说:“不说憋得慌!”
远志笑,大概被呛了一下,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刘经理还是没有动,自顾自地喝着酒。
道别了故人,晚上扎西也带着去认识新朋友,是一帮新潮的藏族同胞,会跳街舞,唱嘻哈,在星光下跳舞欢唱,远志远远看着他们,心生倦意,快乐似乎永远是别人的。
回过头来再想刘经理方才一番话语,虽然偏激,但自己为人处事的确与干脆痛快无缘,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恨什么,爱什么,想要什么,想舍弃什么,有时候因为左右摇摆而连自己都迷失了方向。
高原上的夜没有一丝暑意,如果不是房间里的台历,根本无法想像正值如火的八月,小小地感慨着,睡意袭来了,这一夜,没有梦。
第二天的布达拉宫也是走马观花,扎西和夏天俨然成了老友,只有百合落单,她懊恼地看着远志的挺得笔直的背影,一个人,倔强地行走了人潮里,好像从来都不需要朋友一样。
“要去日喀则吗?”扎西试探性地问。
“去丽江,明天走!”远志突然道。
“什么?开玩笑!”两个人同时嚷了起来。
“长安到丽江了,她让我们过去。”
百合扭过脖子,道:“我连一个活佛都瞧见,谁也别想让我明天就走!”
“那你们明天留下来。”远志干咳了一声。
“远志!”
夏天则完全呆呆地盯着远志,他似乎正在酝酿什么非要留下的理由,嘴巴翕动着,但却没有说出话来。
扎西一屁股坐到长椅上,那泄气的表情倒是和夏天如出一辙,不过是一条晒得发黑的咸鱼干。
远志的固执最后占了上风,经济决定地位是真理。
第二天,因为扎西的神通广大,三个人坐上了飞往昆明的班机。
远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方才虚惊一场,到机场途中,大巴为避让一辆迎面而来超速狂飙的出租车,险些栽到路基下,司机用藏语一通狂骂。
不知为何,那飞扬跋扈一路狂奔的汽车令他想起了叶栾华,他拿着报纸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飞机开始滑行了。
与此同时,三点钟,八角街旅社门口的青石板上,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踩了上去。
十八
黄昏里的大昭寺继续着白天的繁华,香火和长明灯昼夜不灭,朝拜者心无旁骛地行着大礼,在他们看来,每前进一步,便与神明更接近一分,神情愈加肃穆虔诚。
旅行者和背包客们如痴如醉按动着快门,唯有叶栾华西装革履,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仿佛刚从谈判桌上下来,在人群里异常醒目。
“叶先生!叶先生!”藏族同胞扎西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从几个问路的外国人里突围出来,朝叶栾华一路小跑过来。
叶栾华充满戒惫地看了他一眼。
“是叶栾华先生吧?”扎西摆了摆手,露出纯良无害的表情。
“你是谁?”
“有人托我给您带话呢!”扎西嘿嘿笑着。
“你怎么认得我?”完全是质问的口气。
“我让旅店的伙计替我留心,如果叶先生你登记入住的话就通知我,然后他说您往大昭寺来了。”
“……这样啊?”虽然应答着,在胸前双叠的双臂却摆着拒人千里的姿态。
“是夏天让我传话给您。”
叶栾华皱起了眉头。
扎西晃了晃脑袋,从冲锋衣的外套里掏出一张仔细折叠好的纸条,然后歪着头盯着叶栾华确认了一下,满是细纹的眼角似乎闪过一丝犹豫,就在这片刻的迟疑里,纸条已经被叶栾华伸手拿了过去。
展开的纸片并不大,是饭店服务台上的便条,因为这种奇怪的留话方式,扎西觉得自己像个特务,一想到这里,他讪笑起来。
叶栾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线。
可怜的纸片被揉成了一团,又被慢慢地摊平,最后又被揉皱了,在转身的时候,顺手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筒里。
扎西一脸疑惑地跟了上去。
“你还不走吗?”走在前面的男人冷冰冰地开口。
“咦?”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夏天说如果我带到话,您一定会酬谢我的……”
叶栾华停住了脚步,扎西幸亏收脚及时,不然定会撞上他的后背,正在庆幸自己反应迅速的时候,那个转过身的家伙将脸几乎凑到了他的鼻子跟前,一脸阴骛地盯着他。
“先、先生!”扎西朝后退了一大步。
“如果你想要酬劳的话,那么我来看看,你还能不能带给我有价值的东西?”
扎西的鼻尖上冒出冷汗来。
叶栾华看上去颇为满意扎西的反应,慢吞吞地说道:“那些把我当猴子耍的家伙,现在一定正在快活地围着篝火跳舞唱歌!”
扎西干笑了一声,轻声道:“的确是很古怪的几个人啊!”
“带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从来都不会笑?”
扎西低头思索了一下,答道:“是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