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落长桥(出书版)by 枫落长桥

作者:  录入:09-15

沈瑶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怒火中烧竟不知不觉的捏碎了手中笔杆。
他以为那少年听到自己的吩咐,知道自己失了宠,好歹会感到些失落惆怅,哪想,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那他日日夜夜在床榻中的百般迎合与主动索求都是作假的?摆脱了我的「玩弄」他恐怕背地里还会偷着乐吧!枉我还自称「情圣」居然连这么点魅力都没有。在京里,无论名媛淑女抑或烟花女子,哪个不是主动投怀送抱!沈瑶越想越不甘心,面色极为难看。
晾了如星十来日,最先按捺不住的却是沈瑶自己,入夜之后。他领着两名亲信向「素馨斋」。才到院中,远远的就听到房内传来阵阵嬉笑声,他板着脸猛然推开了房门。
「在煮茶哪!不错、不错,日子过得蛮闲雅的。」沈瑶冷眼环扫着矮几上那套银制茶具,语调生硬,而凌琰则如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抱剑抄手立于他身后。玲珑、璎珞见沈瑶脸色不佳,识相的退了出去,只剩下那个躲不了、逃不掉的如星独自承担沈瑶的怒火。
「爷,您请先歇歇,待星儿为您沏茶。」他稍稍迟疑了片刻,随即取来一盅上等的峡州「碧涧」,轻轻舀出一勺注入茶釜沸水之中。
「用的什么水?」沈瑶入座之后又问。
「回主子,是常州惠山泉水。」如星轻声回答。煮茶最宜配山泉水。他随侍沈瑶也有一段时日了,知道他向来极为挑剔讲究,劣等茶水是绝不入口的。
沈瑶首肯之后静静注视着如星,看他优雅娴熟的点水、育汤花、分茶......
昏黄的烛火在晚风的轻拂下隐约晃动着,使得不远处那个纤细的人影透着一丝朦胧飘然之美。沈瑶恍恍惚惚的斜靠着,思绪又不由得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少时那段最闲适的日子一一想当年。自己也曾是个好脾气且与世无争的单纯公子......而如今,也只有闲暇时看着如星才可勉强寻回一丝平和淡然的心境。
细看之下,沈瑶又发觉如星那姿态动作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是像婉婉么?那个汴梁牡丹阁的花魁,她也擅长煮茶......不对,婉婉分茶的姿态更妩媚俏丽,如星却是种难言的端庄娴静之美。
迟疑中,他接过茶盏略微浅尝。
「这茶!」沈瑶看着茶盏中那层似云似雾的汤花,突然全身一震,脸色大变,连举杯的右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凌琰见主子面色有异。随即侧身轻闪,只见一道窄亮的寒光划过,他那柄泛蓝的利刃已迅速横架在了如星颈项问。
「茶里做了什么手脚?」凌琰以剑鞘抵住如星后背,厉声喝问。同情归同情,但倘若他要伤及少主性命,那个忠心耿耿的汉子却也决不会手软!「这、这......」如星被这突发事件吓得双腿一软,哆嗦着无法言语。他平日里只见着凌琰配剑,可从没看他拔出来过,更何况还是架在自己脖子上,这么锋利的剑,稍一用力可就血洒满地了!仔细想想,刚才煮茶的时候也没怎么着啊!可怜我都已经被你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难不成还放下毒下药么?就算有这心也没那胆啊!他凄然抬头望向沈瑶,一脸无辜委屈。
沈瑶挥了挥手示意凌琰退下,只眨眼的功夫,他就恢复了常态。先前的那丝惊诧,就如同夏日轻风划过湖面,点点涟漪转瞬即失,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别怕。茶没问题。只是煮得太好,教我有些吃惊。」他微笑着揽过如星,搂抱着他,轻描淡写的解释了先前失态的原因。
然而,真正让沈瑶惊讶的却是,如星煮茶的动作、茶的口感都与自己的侧室月娘如出一辙,而冲那如云似雾的汤花,分明就是自己教与月娘的!这次绝不可能再是简单的巧合,月娘即是如星的姐姐一一绿竹!
投湖自尽。这么说来,她已经过世了?难怪凌琰寻了这么久也不见她踪迹。沈瑶心中顿生些许失落之意。一分哀伤、一点惆怅、一丝怜惜,仅此而已。按沈瑶的心性,绿竹的死他一定会找人陪葬,但不必急于一时。此刻,他唯一的问题只是:是否有必要将这个事实告诉如星?
说与不说,几乎可以完全改变如星后半生的境遇,决定权却只在沈瑶一念之间。
而他,则在那一瞬间毫不犹豫的选则了后者。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起点。除去草木复苏、春意渐浓,「逸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书房里,立着傲慢的主人,跟着木然的仆从。一个养尊处优享尽荣华,还恨世事不公;另一个颠沛流离历尽坎坷,却不见苍天怜悯。
如星着一身素白衣衫,揽袖缓缓的研着墨,那是座上等的端砚,砚首刻着一头栩栩如生的卧虎,墨是徽州的,雕龙绘凤,还带有淡淡的暗香,大概又是什么贡品,皇上的赏赐。这类物品,沈瑶几乎满屋都是。每次为他磨墨之时,如星总有一种冲动,极想将他书桌上的所有对象通通扫向地面砸个粉碎!可他不敢付诸于行动,不仅不敢做,甚至不敢多想。怕想多了,那心境会不自觉的在脸上流露出来,怕会因此又惹祸上身。
而此刻的沈瑶正神情专注的挥毫作画。想当初,他年未弱冠即被称作汴梁第一才子,京城无人不知其「通经史,善丹青」。正因为如此,酷爱绘画的当今圣上才会对他倍加宠爱,同样嗜画的郓王爷才与他结成生死至交......而如星却是头次看沈瑶绘画。
他作画时很随性,落墨于纸不拘细节,且如行云流水,姿态潇洒俊逸,直教人倾心。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幅墨竹图即跃然于薄绢之上,数丛秀竹笼在蒙蒙晨雾之中,浓淡相依,枝叶错落有致,俊拔又不乏纤细秀美。
画毕,只见他沉思了片刻,又在卷右侧空白处题词一首:
「瑾薄情,往事朦胧醉花荫。翠竹无心,朝露却作双泪倾。
江南梦寻,月影凋零思无绪。碧波粼粼,锦瑟凄哀销魂岭。」
自出守杭州,沈瑶也常舞文弄墨,然而,词画并举却是头一朝。如星下意识的偷偷瞟了一眼那幅画。
「瑾瑾薄情,往事誊胧醉花荫」这是说他自己吧?沉迷于花前月下却把故人抛之脑后,确实是无情主人,他倒还有些自知之明。第二句,「翠竹无心,朝露却作双泪倾」嗯,看不太懂。「江南梦寻,月影凋零思无绪」他到杭州是为了寻人?没见他找人啊?「怎样,看得懂么?」沈瑶察觉到如星偏着头一直盯着自己填的词,便随口问了一句。
「呃?对、对不起。」如星恍惚中突然听他发问,着实吓了一跳,急忙站直了身子,恭声致歉。
「知道你不懂,不懂最好。」沈瑶喃喃自语。他这是在追忆月娘,追忆那个又名「绿竹」的婉柔女子,那是如星已过世的姐姐。倘若有一天被他知晓了,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竹,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如星,你看我画得如何?」
「星儿不懂画。不过,既然是爷画的,自然很好。」如星恭敬的欠了欠身。为人奴婢者敢说主子画得不好么?一句「不好」也就等于自己讨打。不过,平心而论,沈瑶确实是画得不错。但是,即便他画得很好,如星也不想承认、不愿承认。
「你怎么说话的?好即是好,还需加什么前提?星儿,你变了。不笑了,也不再哭泣。甚至还不屑与我讲话一一几时这样的?我竟然没有察觉。」他轻轻抚着如星的脸颊,言语间流露山无限失落之意。
「请爷吩咐,您希望看星儿笑,星儿就笑。」如里缓缓回答,一脸漠然。
「那,就笑一个给我看罢。」
如星笑了,那一抹笑容像是寒冬里即将凋零的素馨花,悲哀、苦涩,没有生机。
第六章
「罢了。下去吧。」沈瑶叹了口气,挥挥手放如星走了。与其看他强颜欢笑,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况且,他随后约了陈先生谈公事,如星待在这里也不方便。
陈素是个老实忠厚之人,干不来龌龊的勾当,先前沈瑶逼如星入府之时他也有些知情,为此一直心怀愧疚,甚至连见到如星身影也觉得难堪,更莫说是面对面相处了。沈瑶有时也算是颇能体谅他人难处,事已至此,能避过则避罢。
公事谈毕,沈瑶留陈素用晚膳。他出守杭州也有一段时日了,但算来算去,陈素却是唯一一个尚能陪他说话下棋解闷之人。可谓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权贵之人更是少有真心朋友,如沈瑶这等人上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环顾四周,却无一人可与之相识相交。京城时,有郓王楷相伴,而之前如星也还会跟他闲聊。如今,他话却越来越少,最近几日甚至难得见其开口,即便是讲话也不外乎是回答沈瑶询问而已。
酒席中,菜肴颇丰,山珍海味无一不有。
陈素略皱丁皱眉小心翼翼的提醒沈瑶:「大人,今日是花朝节。」二月十五为老子诞辰,又称「花朝」,每遇此日,是需斋戒的。
「花朝节?」沈瑶愣了愣,又掐指一算,「啊,果真如此!哎,日子都过糊涂了。」他笑着挥了挥手,示意患仆从立刻撤换菜肴,上了一桌斋宴。
酒过三巡,陈素犹豫着问起了如星,想知道他近来可好。
「怎么,先生是想会会他么?那我差人去一一」
「不,不用了,只是随口问问而已。」陈素听罢,只连连摆手谢绝。他实在是很怕看到如星,怕看到他那悲哀幽怨的神情。
沈瑶轻轻瞟了他一眼,顿知其话中有话,于是淡然说道:「那么,先生想说什么就直说罢,无须顾虑。」其实,他想说什么,沈瑶不用多想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外乎就是为如星说情而已。
「如星他,他姐姐绿竹,是去年的今日『去』的。」
「什么?」沈瑶大概做梦也不可能猜到陈素居然会冷不防的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因此,他愣了许久之后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月娘已经「走」了一年了?那,我是不是应该祭拜?她好歹名义上也算是我的妻室,如此不闻不问确实与礼不合。不过。却不知道她坟究竟立在何处?
陈素见沈瑶发愣,又解释道:「下官是说,『花朝』是如星姐姐的忌日,他双亲大约也是在这个时节过世的。往年的此时他情绪总有些阴郁......还望大人多体谅些。」
「体谅?先生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沈瑶脸色一变,冷言反问。这陈素不过是靠他赏识才混了个小小的府丞之职。喊其一声「先生」都是抬举了,他有什么资格过问自己的私事!
被他这么一瞪。陈素顿觉出了身冷汗,如星与沈瑶间的关系不清不白,实在教人难以启齿,他本该装作毫不知情的,如此不识时务的贸然提起如星的过往,确实是有些唐突。得罪了沈瑶,还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不过,有些话又不能不说。陈素大概也看得出如星这段时日一直过得很痛苦,他确实是想为他做点什么、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大人,卑职绝无言外之意!只是,如星这孩子脾气硬,总爱把伤心事闷在心里。下官以为他应该不会主动讲那些琐事,下官替他说了,或许可使大人更了解他。那个,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着沈瑶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陈素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得硬生生的闭了嘴。他确实不能再说了,都已经慌得语无伦次了,再说下去怕是会出人命的!
沈瑶不曾开口,陈素不敢出言,两人如此僵持着,房里一片静寂,直教人气紧。
正在此时,忽然远远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清丽的箫音,婉转而凄美。如歌如泣,宛如一缕柔丝在夜空中飘荡,穿过朦胧月色,一点点浸人心田。
那是如星在吹箫。
「先生请回吧。不送了。」沈瑶先是侧耳倾听着那悲凉的乐曲声,随后倏地起身抱拳行了礼,径自绕过陈素迈出房门,目光甚至不曾在他脸上停留。
陈素的话,沈瑶何尝不懂?仔细想想,自己有时确实是过于强硬霸道,也难为如星了。
沈瑶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突然忆起如星前些天提过想出去走走,原来,是想去祭拜月娘。沈瑶此刻竟觉得有些后悔,悔那时不该没等如星将话讲完就斩钉截铁的拒绝。他当时那失落凄哀的神情至今仍萦绕在沈瑶脑海中,挥之不去。
月光如水。深潭似镜。沈瑶来到湖畔,伴着悲哀的乐曲声,凝视着水中那抹纤细的倒影。一丝说不清理不明的情愫幽幽涌上心头。再抬头,看如星站在那高高的山石上,立于八角凉亭之中,清风吹拂着他那身白衣,虽美得清雅却使人觉得有种飘然欲坠之感。
沈瑶心一紧。快步绕到后山,登上了石阶。「星儿,回去吧。这里风大,当心着凉。」沈瑶望着如星的背影,柔声轻语。
他没回应,也没转身,而是迅速攀爬到凉亭外,站在了山石的边沿。
「如星。你做什么?回来!」沈瑶着实吃了一惊,不由得瞪大了眼。
「爷,星儿求您最后一件事,请将我的尸首运回嘉善县,跟我爹娘、姐姐葬一块,行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许你死了么?快回来!」沈瑶气急败坏的跺着脚。他以为如星是因为不能为姐姐上坟,而跟他赌气闹别扭。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老戏码他见多了!。
如星只缓缓回过身凝视着沈瑶,问道:「爷,若这世上再没一个人疼你、爱你,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您还会有活下去的勇气么?」他不恨沈瑶,只怨自己命苦。所以,即便是打定主意寻死,也仍然认命的唤了他一声「爷」。
而当沈瑶看到他那双绝望无助的眸子,心里顿时喀噔一响,直的是一心求死那种眼神假不了!
「星儿,你别想不开,有话好商量,别做傻事。来、回来吧......别怕,我不会怪罪你。」沈瑶语气陡然软了下来,甚至不敢再向前靠近,怕刺激到如星。
「不是想不开,星儿是想开了。不就是要人给我陪葬么?星儿对不住玲珑、璎珞......不过,与其给人做牛做马还不如早死、早投生!」前些日子沈瑶的逼压,似乎已磨平了如星性格中的棱角,可那并不是真正的平了,只是将他直朗的真性情压抑在了无奈与悲哀之中而已。当悲哀到极至,必然将换来痛苦积聚后的爆发,或反抗、或者颓然的放弃一切希望......
「如星,你别乱来。」该死的!沈瑶现在最恨的就是,自己先前走到亭边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从棱面一把抱住他!
「那湖水好清亮,不知道......可不可以洗尽我这污浊的身子?」随着两行热泪的滑落,如星那单薄的身影也同时消失在了沈瑶的视线中。
冰凉的湖水瞬间便漫过了他的身体,四周只有一片浓浓的黑暗,就如同如星此刻的心境:死了,就好了吧?再也没有那些烦心事......可是,真不甘心......
沈瑶呆呆杵在风中,只觉得双腿像灌了水银一般沉重。他居然真的跳下去了,真的跳了!直至恍惚间听到如星落水时的闷响,沈瑶才实实在在感到「投水自尽」这四个字是如此真切。
下一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不能让如星就这么「离开」!
当凌琰闻声而至时,他只看到自己的主子从那八角小亭中一跃而下,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梭,入了湖心。救人?这、这不是少主的本性啊!他怎么可能会跳到冰凉刺骨的湖水里去救如星?上次少夫人哭闹着上吊时,主子都只是冷笑着走开,唤下人去「救」她。
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如星缓缓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只看见天上一轮明月远远的透着寒气,随后跃入眼帘的则是沈瑶的那张盛怒中的冷脸。我居然还活着?他顿时一愣,心中一片茫然。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在这种情形下,如星本应该埋怨上天残忍,甚至不肯给自己一个寻死的机会,或者还可能有些胆怯,因为沈瑶决不会就此饶了他。
可是,当他看到那个一向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贵公子此刻浑身上下流淌着湖水,发丝不仅凌乱不堪甚至头顶还耷拉着几根水草时,他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无比尊贵的沈大公子,大概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狼狈过吧?
沈瑶疑惑着望向大笑不止的如星,他从没见这少年笑得如此爽直,虽然浑身水淋的瘫坐在地,神情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仿佛突然间洗净铅华尽显淡然本色。
「你在笑什么?」沈瑶一面打量他,一面好奇的问道。
「想笑就笑了啊!你不是想看我笑么?现在就笑给你看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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