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条腿出奇地修长,就算是没摸上去,但是好像那种光滑和弹性都能握在手里一样。
祯岚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赶紧举起杯子,喝了口酒。
肖燕杰像是得到了什么暗号一样,抱起子归就给甩上了马。人群里有人「啊」了一声,不少女人迅速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子归已经白着脸坐在了马上。
比自己想象中还高,就连刚才他要仰着看的肖燕杰此时他都可以俯低着头看。
那马或许正在奇怪,为什么坐上来的不是主人,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
子归紧紧地拉住缰绳,感觉到了手心里渗出的汗,出了声,「要我往哪儿骑?」
就连祯岚都愣了一下,又喝了杯酒,压住自己内心的一种惊叹,「他还很有种。」
但是……这好像也是一种无形的两个人的战斗,祯岚在一种有点怜惜的佩服中又格外加深了那种他的权威是不能让人挑战的决心,所以在肖燕杰再次向他递过来询问的眼光时,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本来是只准备吓吓这个孩子的,让他当众跪下来求饶,或者痛哭着他不敢,毕竟他才只有十四岁不是吗?
一个十四岁的不会骑马的孩子。
然后就饶了他。
可是……他居然在问,要他往哪儿骑,那就不得不逼着人给他开个染坊了。
肖燕杰的手一挥,就像是祯岚自己的手击了出去,那马被一拍,就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飞奔了出去。
子归在一开始跑时就知道自己一定没坐对,他的身子好像是滑到了一边,两条腿像是被扭着。
他的腿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力,他不知道他夹着马,只会让马跑得更快,但是他真的觉得他快滑下去了。屁股在这马上被颠得他每次落在马上时都觉得换了个位置而且屁股很疼。
这样的速度,子归只觉得风都可以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刮了,他的手也很疼,缰绳在被大力地拖向前,粗糙的麻绳磨破了子归的手。
子归怕自己不是松手,就连松口气都要掉下去。
若是子归有经验,就知道这种马是军马,受过良好的训练,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跑起来,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减慢速度,可是偏偏他不知道,而且人在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下,是叫都叫不出来的。
若是他能叫出来可能就好了。
或者有人知道这个时候他不叫并不等于他不怕就好了。
子归大脑里什么都没有,在那匹马一转身,从马上跌了下去时,他都大脑里一片空白。
全场一阵骚动,有的人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子归的身体和那身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裹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场中央动也不动。
所有人都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宗焕站了起来,根本不看场中央,「我累了,先回去了。」
祯岚给自己满了酒杯,恶狠狠地饮下,站了起来,「把何家公子抬回去吧。」
那天后,何正满仍然过着和同僚没有话说的日子,那天后,福临小王爷倒没有再找他们的麻烦。
何子归的腿伤了后,找了医生来治,因为年轻恢复得很快。
他总算是知道,一个人做一件事不管是有意无意的,但只要别人认为你错了,就不可能会有什么原谅。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改变,何家的朋友亲戚仍然远避着他们,没有人愿意给子归提门亲事。
子落也还是没有下落。
子归总记得那一年格外冷的冬天后的格外明媚的春光。
但是,何子归再也没有玩过雪,在他内心深处的地方,似乎也总有一片春风吹不到的角落,此后好多年,何子归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不快乐,为什么上天给他的命运就是这般的不一样。
当然,这两年里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比如,太子喜得贵子后,又前前后后娶了两位佳丽。他们应该把太子选妃这件事给忘了吧。
这样看起来,好像何子归与福临小王爷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第三章
柳絮又在天上飘时,正是一年春来早。
一条古巷的巷口出现了一道身影,是十六岁的何子归。
他高了些个头,肤色还是偏黑,两耳边上是故意垂下来的头发,为了遮住耳朵上曾经穿过耳洞的痕迹,虽然那里其实早已不明显了。但也许就是出于某种理由,他连一点引起别人猜测的可能都不想有。
他刚从盲眼的乳娘陈妈家出来。
因为陈征与何子落一直没有消息,乳娘陈妈受了迁怒算是被何府给赶了出来,没曾想,她一个人把眼睛也给哭坏了,算是半盲的人,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何子归恋旧孝顺,倒是时常来照顾她。
在子归脑子里还浮现着刚才陈妈坐在自己面前,然后像能发出光一样露出微笑在说:「少爷呀,做母亲的心,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比自己好,我有时也知道我这样想很自私,很对不起何家老爷……可我有时真的觉得,他要是真的喜欢大小姐,他就算在我身边,守着我这么一个老婆子,我也不会快活,我现在有时只要作梦,想一下,他守在大小姐身边,觉得很开心,而且,像大小姐那样天仙的人给我们陈家生了个儿子,我就……」
子归吃惊的看到那个干瘦的女人说:「二少爷,我就算是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呀!」
子归也经常作梦,他梦的倒是子落拍起他,对他说:「走,我们一起走。你也来吧,和我和陈征大哥一起走。」
醒来时,他还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听着大妈的数落,还有娘要自己忍的教训,照顾快瞎了的陈妈。
子归不是不心酸的。
他记起,这附近有一座古庙,听人说还很灵验,就顺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去拜拜佛,请佛祖保佑,也许能改改运也说不定呢。
子归怀着心事,沿着山路向上,哪知走到半山腰时,就见几个守卫牵着几匹马站在那儿,其中一匹枣红马格外眼熟。
子归心里格登了一下,心知可能碰上了不想碰的「熟人」,掉转了身子,赶紧穿进了树林子里,哪里知道他这么一穿,反而引起了那几个守卫的警觉。
「谁?是谁?」
一边说着,一边包抄过来。
子归当然也不是什么文弱书生,但是与武生比却是相差甚远,不一会就被他们给抓住了,从树林里给揪了出来。
「放开我,我……」
「说,你鬼鬼祟祟地是想干什么?」
「我……」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边上的守卫啪地站直了要行个军礼,抬起的胳膊肘硬生生地把子归的眼睛给打着了。
吃着痛的子归捂住一只眼睛,一副独眼龙的姿态和祯岚迎目对上了。
祯岚就这一眼居然也认出了子归,心居然还很猛地跳了一下,心里闪出来的第一句居然是,他长高了。
子归第一眼看到的也是祯岚。
祯岚穿的是出来游玩的便服,虽然是件便服,但色泽艳丽,料子考究,朱红色的袍子显得人格外地出类拔萃,头上戴着的发冠,碧莹莹的似是不太起眼,但用膝盖想也知道没准还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翡翠做的。
子归再一扫眼就看到山上走下来的一共是四个人,都是他认识的。
那个枣红马的马主肖燕杰,那个硬拉着自己跳舞硬要说自己豪迈的谭某。
还有一个人是之前老是和祯岚在一起只不过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怪人。这算是子归第一次比较认真地注意到他。虽然已是春天,仍然裹在一件狐皮大衣里还带着毡皮帽子,仿佛极其怕冷。
露出来的发丝是红色,鼻梁高耸,眼睛的颜色也似与汉人不一样,一看就知是有异国血统。
只听到父亲好像叫他作小侯爷,那么也是所谓的达官贵人了。
蛇鼠一窝!
子归根本懒得理这些人,扭过头去,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身边的守卫却硬是要压着他向他的主子行礼,子归非常生气地摇摆着身体,想摆脱他压住自己颈部的手。
「你干什么,放开我!」
那双手让他想起了给他穿上女装扎出了双耳洞的手,同样的蛮横不留一点情面。
「好了,放开他吧。就他那把力气,你看他能刺得死只兔子吗?」祯岚用还算温和的语气说。
那守卫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禀告小王爷,小人看他一个人躲在树林里鬼鬼祟祟的,怕他要对各位大人不利,有什么鬼把戏,所以才将他擒下。」
「就是不想看到我们呗。」
子归肚子里冷哼,你们也心知肚明。
「行了,放他走吧。」
子归给搞愣了,倒没想到这么快被放过,那守卫推了他一把,「还愣着做什么?」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发现那另外三人还在打量自己,福临小王爷倒是连头也没有回,迳自牵了一匹黑色的马,拍拍马鞍,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说:「走了,昱文,你不还有事要赶回去吗?」
昱文显然就是指那位姓谭的,他是在场唯一一位露出了温和笑容的人,还冲子归点了点头。听到他的名字,子归知道他是谁了,谭昱文少年成名,十六岁就当了状元郎,被皇上指亲,是当今的驸马爷。
子归可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心里冷哼了一声,祯岚对自己那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让他微微松了口气。迈步向山上继续走去。
他的身影刚在拐角消失,祯岚就从马上下来了,「你们都先回去吧,我跟去看看,哦,宗焕,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习惯性地又叫宗焕,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宗焕犹豫了一下,居然点了点头。
昱文摇摇头,试图想阻止祯岚,「算了,别玩了。」
祯岚无辜地笑了一下,「我没打算做什么呀。」
肖燕杰最小,不甘心被甩开,说:「你们在做什么,我也要去。」
「你还是乖乖地跟着昱文先回去吧。」说完,祯岚已经展开轻功,身影朝前方掠去。
宗焕是连声再见也没说就跟着也跑掉了。
昱文心知要想阻止祯岚是不可能的事情,祯岚做的决定也没有人可以更改,就连他们几个交好的人,都不要想着轻易得罪他。昱文对拖着好奇心想跟上去的燕杰叫道:「走了!」
祯岚不一会就追上了子归。脑子一转,他先一步闪进殿堂里,隐藏在佛像后面。
后来一看,宗焕也不知道跟到哪里去了,半天没露面。
等了一会,外面有动静,是子归也走进殿堂之中。
大殿里空无一人,佛前供着由香油点着的灯长年燃放不熄,子归走上前去又往灯里续了些香油,然后才在蒲团上跪下,拜了几拜,轻轻地说:「佛祖呀,不知道您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他的声音安祥和静,颇为悦耳,祯岚竖起耳朵要听时,外面却又一片寂静,心里好生失望。
子归却又突然出声,「佛祖,您法力无边,自然是知道三生六界之内的所有事情,所以想来请您帮个忙。我也知道要用我们家这点小小的事情打扰您很不好意思,但不晓得您知不知道家姐的消息,她现在是不是平安无事,有没有人欺负她呢?」
祯岚本来是好奇多过不高兴,这会儿听到他提起子落,倒是恼火起来,心里冷笑,武断地想,果然他对他姐走又是跟谁走的事情应该并非是一无所知,早已知情,自己也没冤枉他们。
「我也不再盼望家姐回来了,只盼着您慈悲为怀,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若是能给她托个梦,就要她不要记挂着家里面,我现在长大了,以后一年大过一年,我能照顾好家里面的。」说话间,祯岚听到外面又沉默下来。却不知道是子归在偷偷地擦眼泪。
「家里一切都好,爹昨天领到的俸禄还涨了,虽然不多。大妈前几天伤风了,现在她也大好了,你大可以放心。娘前些时候给我缝了件新衫,可惜你看不到。」
子归语气故意装得轻松起来,说着说着就把眼前的佛像当成了子落,连敬语都给省了,絮絮叨叨地,开始说个没完,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听得祯岚在后面直皱眉头,觉得自己纯属无聊,实在是浪费时间。
「陈征大哥真的和你在一起吗?如果是真的,他就是我的姐夫了……」
哦?还有名有姓地都道出来了?果然是真的,逃婚加私奔,一对狗男女,这一家人,不说也罢。
祯岚不满地想着。
「就希望你们还在相亲相爱……陈妈今天还说,会有小宝宝呢……就是可惜我这个当舅舅的不能看到他。至于我呢……」子归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不知道为什么,祯岚心里也微微紧了一下,怒气有点降低。
子归这次的停顿并没有多久,努力控制自己声音里的抽气声,终于那声音里崩塌了,泪像洪水冲过堤岸一样泛滥出来,「可是……佛祖,我不好,我真的很不好。」他扑倒在案前,大哭起来「我很想帮帮爹,帮帮大妈,还有娘,让他们开心起来。可我做不到,我知道爹、大妈,还有娘都想改变现在我们家的状况,您知道,没有人理我们,没有人和我们作朋友,我每天出门都低着头,这,这比让我们直接死了还难受!」
子归平时里不声不响,但这一瞬间爆发,把这几年的怨气和悲愤都发泄了出来。那种觉得命运的不公,感叹自己的不幸,还有对压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压力的无能为力,全在这个时候迸发出来。
「佛祖,您能真的为我指点迷津吗?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愿意。」
这样的话,就连祯岚都莫名其妙地带了一点点不知道哪里来的恻隐之心。
「我刚才上山时在半山腰碰到了四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子归提到了自己,祯岚还有一点点紧张,没有注意到子归的语气根本不改那种悲愤,还加上了另一种强硬。
「那是我的四个敌人。」
祯岚从那种有点同情的柔软,一下子被点着了火,变成了暴怒,就想马上跳出去,狠狠地扇这个小子几巴掌。
本来就是你们家的错,你自己家的姐姐跟人跑了,对你们家毫无责罚,要人把皇家的尊严放在哪里?你的老爹还能拿着朝廷的俸禄,你以为不是我们放过了你一马?我们明明是可以把你整得连死都不如!
你、你、你!你居然还不知道感恩图报!
「那个太子,可以在全天下的女人中任意挑,我的姐姐为什么不能挑自己喜欢的男人?那个小王爷,明明不关他什么事,又不是他的老婆跟人跑了,他凭什么硬要出这个头?」
祯岚气炸了,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人在自己背后——不,是当着自己面指着自己的脸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自己。
「那个驸马爷,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见到自己的朋友恶意去伤害别人的自尊和感情却不知劝戒,反而助纣为虐,把圣贤之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子归越骂越起劲,现在要他放过骂谁他都不依,「还有那个什么国舅爷,要不是我姐跑了,国舅爷轮得到他吗?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还急着想在什么太子爷、小王爷、小侯爷、驸马爷面前表现!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
子归骂得自己都有点喘不过气来,口里的话就跟口袋打翻了,里面的豆子一样蹦了出来。
「还有那个小侯爷……」他自己并没有和宗焕正面起过冲突,一边想一边换气,「那个小侯爷,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还留着红头发,眼睛跟假的似的!」子归毕竟还不是一个恶毒的人,骂了半天,其实心里的怨气又解开了,倒想小侯爷并没有直接加害于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不过我也不了解他了,也许是怪错了!嗯,也许他挺可怜的,被那几个坏人给欺负,也没法出来为我说话。」
他一番少年天真,异想天开地编起故事来。
有扇窗户突然间晃动了一下。发出了吱哑一声。
祯岚心知是宗焕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估计是在把风,以免一些闲杂人等靠近。但对于宗焕被骂得最轻,子归还替他找了个理由很是不满,就咳嗽了一下,他一咳完就知道自己行迹败露,正准备站出去。他考虑着怎么样出去处罚这小子,要把他扒光了给吊在外面,没有人来就在这儿给冻个几天几夜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