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呢!”秦柯有些生气的瞪着他,“你嫌我拖你后腿了?!”
陆剑秋为难的苦笑起来,摇了摇头。
“那就别这么说!我好不容易混进来的,就在这里等你算什么!当缩头乌龟么?”秦柯愤愤道,“你可别想扔下我!”
陆剑秋知道他从来很要面子,最讨厌人家看不起他,当下也不好说什么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两全之策,他也担心万一自己和秦柯分开,秦柯遇到什么情况不能随机应变,那也糟糕。想到这里,便只好点了点头改口道:“既然你这么说……那还是一起吧,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这还差不多。”一听这话,秦柯立刻眯起眼睛满意的笑了起来,“放心吧,昆仑秦少侠绝对会照应你的!”
陆剑秋扯了扯嘴角,不再与他说话,转而靠在假山石壁上,侧耳捕捉着前院传过来的每一丝声息。
不过多时,就听前院一直有的人声嘈杂的感觉蓦的消失了,隔了片刻,又有喧嚣声起。想来恐怕是宴会正式开始了。
陆剑秋却仿佛并不着急,他依旧收敛气息、隐藏于黑暗之中。
从秦柯告诉他那个消息开始,他心里就一直存了一个疑惑,这个时候,贺若素岚宴请诸将,是处于什么理由呢?
按理来说,这样的宴请一般都是取得什么重大胜利或是立下大功之后才会举行。可是据他所知,前段时间,只有北胡那支深入蓟州的血牙铁骑被悉数剿灭算是大事而已。这件事对于北胡人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好值得庆祝的吧?难道说,在他离开蓟州的这二十余天中,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交战了?可是在这些天里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风声啊,也没听说过北胡人出兵啊。难道说是除此之外的什么事情?那又会是什么事呢?
只要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心乱如麻、如坐针毡。所以当时尽管觉得危险、觉得轻率,他还是决定冒险潜入举行宴会的帅府来一探究竟。
所以,现在即使他表面上显得很是沉得住气,其实心里却一直强自压抑着一份焦急。
在心中暗自盘算着从时间上看,宴会差不多应该已经接近□了,这正是最酒酣耳热的时候,也是警惕最为放松的时候。陆剑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重新平复了心情,向秦柯打了个暗号,从黑暗中闪身跃出。
他的轻功本来就极为出色,在这样一个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的黑夜里要不让周围杂役发现的掠过屋顶,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他身边还带着秦柯,虽然他是昆仑正宗的嫡系弟子,从小修炼上乘武功,但毕竟在路数和经验上和他相去甚远,尽管在后院不会有问题,但到了人群聚集的前院,尤其可能还有高手在场的时候,是否能保证两个人都能潜踪匿迹就很难说了。
当陆剑秋俯身在隔开前后院的三间抱夏的屋顶上琢磨着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在稳妥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吱呀”一声,随即一抹昏黄的光流泻到了不远处一条由两边院墙相夹而成的逼仄小道上。
秦柯好奇的探头循声望去,陆剑秋立刻腾出一只手把他的头按在屋瓦上。
有两个人不紧不慢的从一边墙上开的侧门跨了出来。
白衣的在前,深赭色衣服的在后一步,那盏灯在深赭色衣服的手里提着,随着风吹灯轻轻的摇晃,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就轻轻的摇晃着,投下两道被怪异的拉长的黑色影子。
陆剑秋见这二人皆衣着华贵,不似普通下人,难道竟是宾客?可宴席此刻应该正是酒过三巡渐入佳境的时刻,莫非北胡人习俗与中原大相径庭?否则这二个看似贵客的人,这会为何不在宴席上坐着,而是到了这僻静地方来?
在他琢磨的时候,那二人已走近了几步。借着那赭色衣服的人手中微弱的光亮,陆剑秋聚集目力,凝神细视,忽然不觉一怔,走在前面那个白衣男子,竟有着那样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容。
论年纪,他顶多二十二、三岁,一头长长的乌发笼在金丝缵冠中。极其端整秀丽的容貌,俊眉修目,挺鼻薄唇,整个人宛如从画卷上拓下来的那般让人无可挑剔。然而这般出色的容貌,却带着一股淡漠到了极致的气息。仿佛周围的世界、周围的人都与他全无关系,他全不放在心上、全不在意。
那一瞬间,陆剑秋甚至觉得,说他看到的其实是一幅画卷,也比说,他看到的是一个活人,要来得令他感到信服。
正在此时,突然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在那两人刚刚走出的门内,又匆匆的冲出一个人,张口便极其恭敬极其热忱的喊道:“元帅,请您留步!”
陆剑秋忽然觉得仿佛有人在这样腊月的天气里,兜头浇了他一盆冰水。
北胡人崇尚汉人学术,凡是贵族与读书人,莫不是通晓汉语和北胡语。久而久之,形式更为丰富、书写更为便捷的汉语也就逐渐取代了北胡语,反客为主,北胡语倒退居二线,只在正式和隆重的场合才会使用了。所以来人脱口而出汉话,陆剑秋并不惊奇,令他惊奇的,是那人说的话的内容。
元帅?!将军可能有很多个,但元帅,在一支军队里只可能有一个!而北胡人的元帅,当然就是贺若素岚,所以,刚才那两个人中,肯定有一个人就是贺若素岚?!
倘若如此,毫无疑问,肯定是,那个走在前面的白衣青年。
那个极年轻极俊秀的白衣人就是贺若素岚?就是北胡第一名将?就是那个让他感觉到不可思议、乃至感到可怕的男人?
他不禁再次看向那个白衣人,两人都已经停下了脚步,转回头看着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个穿戴着甲胄的中年武将,身量不高,却异常魁梧。那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白衣人的面前,立刻深深的拜了下去:“元帅!末将万分感激元帅的提拔之恩!定当尽忠竭力,报效元帅!”
那白衣人默默的看着他半晌,随即一个同样淡漠到几乎没有温度的、清冽如同雪水的声音才在空气中响起:“敕达将军,你不必谢我,你的功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既然贺楼将军已为国献身,你接替他,亦是自然的。现在血牙交给了你,你应该尽力报效国家,而不是我。”
那人直起身子觑着贺若素岚的表情,堆起笑连连称是:“贺若大人,您教训的是。不过在敕达眼中,您就是国家的代表,敕达唯大人是从,大人令箭所指,敕达即使粉身碎骨,亦不会皱一下眉头!”
从陆剑秋的角度,看不清贺若素岚的表情,看起来他仿佛是微微笑了笑,依然用那样毫无感情的语气道:“敕达将军果然忠勇可嘉,等我回去定会向大皇子、二皇子好好夸赞于你。”
那人似乎已是喜不自禁,呵呵的笑出了声:“那、那敕达就多谢大人了!我回宴上去了,大人您和江大人,也请早些回来吧。”
贺若素岚默默的点了点头,就在此时,陆剑秋蓦的感觉到一股视线。
出于本能他立刻屏住了气息,停止了一切动作。
尽管他确信自己所处的角度,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自己,可是这股视线,他毫不怀疑就是冲他们而来的。
是个高手。只有高手,才能不需要眼睛,仅凭直觉,就能感知危险的存在。
难道是……
刚才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贺若素岚和那段对话吸引了过去,完全没有留意到那个深赭色衣服的人。这个时候他蓦的想起秦柯曾经对他说过的,如意宫与北胡人相勾结,有如意宫的人在贺若素岚身边。
那个人是如意宫的高手?
陆剑秋慢慢的转动视线,投到那个人身上。
那个人提着灯笼,自己却几乎隐在黑暗中,只能稍稍看见他的轮廓。
或许跟他差不多年纪,那张看不清晰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缕莫测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他在抬头,往他们所藏身的方向看。
一瞬间,陆剑秋的脑子里已经流转过千百个念头,但当贺若素岚转过身来淡淡的往前走时,那个人却也低下了头,仿佛什么事也没注意到的继续跟在他身后。
难道是他多心了?可是直觉告诉他,他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如此幸运。
手却突然被人抓住了,秦柯的手指在他手心内轻轻的描画着。是汉字。
江也非。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刚才那人的名字,他回过头看着秦柯,秦柯也正看着他,一脸严肃的冲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刚才那个人就是如意宫仅次于大宫主的四宫主之一。
那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狭长小道的尽头。陆剑秋一把拽住了秦柯,在他耳畔沉声道:“我们走!”
如果真的是如意宫四宫主之一,那么,他就不会再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觉得对方刚才那个动作只是在发呆而恰好看着他们所藏的地方。
必须立刻抽身而退,趁着江也非做出反应之前立刻离开,否则只怕是轻易走不掉了。
他刚刚从屋顶上探起身子,连力道还未用上,就听前院方向忽然一阵大乱,随即有人高叫起来:“有贼人!有刺客!”
他蓦的一怔,身旁的秦柯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张脸变得惨白惨白的看着他。
这一夜,除了他们会出现在北胡人的帅府之外,应该就只有昆仑派的弟子们了。
第三十九章 险境(三)
陆剑秋不敢再做耽搁。他抬起左手轻轻摁在秦柯的背上,右手拉起他的手臂,借力于他,便拽着他一起,向刚才贺若素岚与江也非经过的相反方向跃去。
他不是不明白秦柯的担心。但是,华子矜的老成持重在江湖上是有名的,又怎会挑选这样一个不利的时机轻举妄动?他更愿意相信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或者说, 他必须这么相信。此刻若是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当然至少要去看个究竟,但是,此刻他身边还带着秦柯,昆仑正宗最小的弟子。他还担着重要的任务,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息,他要带回给驻扎在蓟州的军队。
更何况,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去。
一个,他答应了他,一定要平安回去的人。
寒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前院的叫喊声显然已经波及到了后院,本来有条不紊工作着的下人们都不由惊慌的四处奔走起来,似乎也有侍卫从前院冲了过来,肯定是来寻找离席的主帅的。然而这慌乱却同时也制造了最佳的逃离机会。
陆剑秋知道,此刻全体人员的注意力一定都是集中在前院,但这种集中不会持续很久。昆仑派的人并不傻,一定会留有退路,那个时候北胡人也就一定会以人数上的优势展开密集的全面搜索,那个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就糟糕了。何况,江也非也许已经觉察了他们的存在,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也许比他预计的还要短。
思及此,陆剑秋不得不拿出全部的功夫,趁乱带着秦柯越过一道又一道门扉。秦柯似乎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完全听凭他的主张,尽力的跟在他的身后,饶是如此,也是吃力不已。眼看前面已是最后一道院墙,陆剑秋刚要回身提醒秦柯小心,就看到跟着他身后的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怎么了?”陆剑秋连忙伸手扶住他问道。
“我没事……”秦柯抬起头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远远的,有一阵杂沓的跑步声响起,似乎正是冲着这边来的。秦柯猛地推了一下陆剑秋:“别管我了,你先走吧!”
陆剑秋看他气息紊乱脸色潮红,知道刚才这一番急促的奔走已达到了他的极限,心中不由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考虑到秦柯的能力。然而这个时候秦柯叫他一个人走他当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而向这里迫近的脚步声他同样也听见了。陆剑秋微微皱眉,回头望了望院墙的高度,蓦的伸手打横抱起了秦柯,运足内力将自己的轻功发挥到极致,秦柯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一下子轻飘飘的,仿佛飞了起来。突然之间上升的势头蓦的一顿,接着他就听到一声瓦片碎裂的声音,抱住他的手臂略略一沉,却又立即收紧了,身体再次变轻了,再然后,就落在了地上。
陆剑秋放下秦柯,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果然情急之下,再抱着一个人,还是勉强了些。刚刚没能控制住力道踩坏了一片屋瓦,恐怕已经被察觉了,这下更不能不加紧。他强自压下胸口还在翻腾的气血,一面向秦柯笑了笑:“你还好吧?咱们可得赶紧。”
秦柯本是一脸失神的看着他,听他这么说,蓦的瞪大了眼睛叫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陆剑秋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喃喃道:“还真是像啊……”
“什么?”秦柯疑惑的反问,“像什么?”
“没什么。”陆剑秋摇了摇头,神色恢复了平常,“我们必须赶紧离开,恐怕已经被发现了。”
秦柯脸上神色登时一变,陆剑秋却紧接着问:“你还能坚持吧?”
秦柯一愣,连忙点了点头。陆剑秋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施展身法,向前掠去。
不管北胡人会不会抓到昆仑派的人,但肯定会严加戒备,从上一次贺若素岚的手段来看,说不定会全城搜查。他们恐怕不能再在丰登呆下去了,但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情报和随身的东西还都放在千柳那里,如果不能把得到的情报带走那一切功夫就都白费了,何况也有可能连累千柳……只是,若要回去拿同样也有连累千柳的危险。
一时之间,陆剑秋只觉委实难以决断下一步究竟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却又是急促的脚步声夹在风中传了过来。陆剑秋心中登时一紧,一回头,秦柯也正一脸紧张的看着他,显然他也听到了。
陆剑秋蓦的停了下来,对秦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来。
他其实应该更早想到的。他和秦柯快要逃出来的时候,那阵追过来的脚步声本来就有些奇怪了。那个时候,应该所有的人都向前院或者是贺若素岚身边集中,为什么会有人向后院的院墙来?当时他们都没在意,现在想来,那些人当时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不用说,会指派他们来的,一定是江也非。
所以,他们的脚步声虽急促却不明显,甚至到了已经接近的时候他们才听了出来。
因为,他们不会是贺若素岚手下的亲兵侍卫,而应该是江也非手下如意宫的人。
恐怕江也非对于昆仑派的动作早有察觉,而今天把他们也当作了昆仑派的人,所以才会派出自己的人进行追击。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这件事倒也有好有坏。
好在,他们只是被认为是昆仑派的人,恐怕还不至于引起大规模的搜查,那么他们就可能有机会潜回倚翠楼拿到东西再离开。
坏在,对方恐怕不会是轻易能解决的普通角色,而且人数不少。但他们却只有两个人。况且,他们必须速战速决,对方却会乐于拖延时间。
说是两个人,可是秦柯到底能帮上多大的忙,他心里也没底……
那就只好……陆剑秋暗暗皱了皱眉,把手按在了藏于衣内的剑柄上。
不多时,在周围一片浓重的夜色中,有七、八条黑影逐渐浮现,慢慢的向这边围拢过来。
这里是一处只能勉强通过一辆马车的窄巷,在这里至少人数上的劣势会稍稍的减低影响。
陆剑秋聚起目力冷静的观察着逐渐靠近的那些黑影。
从步态和架势上来看,都不算太差。
敌众我寡,就要先下手为强。
擒贼先擒王,陆剑秋正凝目分辨着过来的这些人里哪个才是头,就听到身旁的秦柯忽然冷笑一声:“来者可是如意宫的无耻败类?既然送上门来了,我昆仑派岂能饶你们?”
那黑影中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忽然大笑起来:“昆仑派也真是好笑!竟然连这种小孩都派出来了,当真没人了么?”
话音未落,那人忽然只觉眼前一花,他本能的觉得不好,想要提起手中兵器,却只见到一道银芒蓦的在夜色中闪现,清光凛冽,宛如一抹捉摸不到又不可抵挡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