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娟眼眶含泪的看着朱宸济好一会儿,接着走去靠在他的耳边低声细语几句,片刻之后,朱宸济的眼睛才眨了眨,手指慢慢松开扶手。内医见状,立刻命人将朱宸济扶回房里。
在妙娟的服侍下,朱宸济喝了安神的药,他眼神怨怼的看着妙娟和卢文雨,张口似是想问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接着,内医开了安神入眠的药方交代下人准备,并示意众人离开,让王爷静养休息。
卢文雨同时吩咐将卧房内所有危险的物品移开,并命人看守,好好注意,别让王爷做傻事,「王爷不会寻短的。」内医说:「刚才为王爷把脉,脉象还算积极强健,只是……王爷所受打击太大,恐怕有失语病症之虞。」
「失语?」卢文雨愕然不解。
「虽然喉咙声带无恙,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内医无奈的摇摇头,「这是心病,还要心药才能医治。」
第九章
两天之后,朱宸济走出房门,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来到曾是梅留云旧居的空地上,傍着半干枯的梅树,搭了简单的草棚住下,不准任何人打扰;只要有人接近都会被他拳打脚踢的赶走,活像头野兽,卢文雨和妙娟等人只敢远远的在旁边注意着,以免再发生什么意外,而朱宸济还是说不出话。
丰王失语的消息悄悄传开。外人不明究理,纷纷揣测他染了恶疾或被人下咒。他白天照常办公,无法语言便以书写代替,回府之后就待在草棚里,单从外观判断,除了身材消瘦、眼神沉郁之外,与往常并无太大改变,精神甚至比以往更好。
但是他进食量少,在外办公时有官员陪同,多少吃一点,回到西苑却总没有食欲,此外,他几乎无法阖眼入睡,这一点教内医颇为担忧。
「王爷胃口不好,进食少……问题不大。」内医语带忧虑,又开了一份药方,「但如果还是无法入睡,就算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了多久,少则一个月、至多半年,恐怕……」
卢文雨与妙娟面面相觑,内医将药方单子交代下去,「我已经在新药方上加重助眠药材,只要定时服用,还来得及。」
而毒杀案的调查与会审则因为这个突发状况而完全停摆,好不容易终于成功的让朱宸济出事,庞保喜出望外,还听说他吃得不多睡得更少,心想就算煞星王爷也终究是个人,如此下去看来大限不远;终于能铲除心中大患,不禁一乐。
「毒杀案调查与会审都是由丰王一手主导……」庞保以东厂厂督的身份故作忧虑的宣布:「毕竟事关黄贵妃,至亲血海深仇。唉……此案事就等丰王康复之后再议吧!」
坐在草棚中,朱宸济的视线盲目地落在某个不明的角落,这么大的事,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
朱宸济觉得羞愧、悔恨,他唾弃自己,每天用最难听的话咒骂自己,他问自己到底都在干些什么?看到梅留云颈子上的红斑,不但没想到他正受毒药折磨,只会幼稚愚蠢的以为他和别人有染,朱宸济不停的责备自己,满脑子除了吃醋嫉妒之外,他到底干得了什么正经事?
回想起来,当梅留云说「后会无期」的时候,已经清楚暗示将不久于世,自己这个腐木朽脑,竟蠢得听不出来。
最教他后悔的,是他对梅留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对我而言,你已经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而不是他有多爱这个人。
总而言之,是他负了对方,后悔当初没有多爱一点、多体贴一点、抱紧一点,用力一点将对方留下。想重新弥补这个遗憾,却怎么样都来不及了,自以为潇洒的将一切烧成灰烬,甚至连一件可以睹物思人的东西也没有留下。
他知道,这是自己无情薄幸的报应,凡自作孽者,不可活也。
密云掩月的深夜,幽暗之中,两个黑色人影迅速而寂静的出现在东华门外。「老大,真是这里吧?」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这是我第一次进京,谁晓得竟是为了杀人灭口,不是来玩,真可惜,不过,老大,事成之后总可以乐一乐吧?」
「成了再说!你这个败事有余的蠢材。」另一人说:「如果你在菩萨庵里没让人跑了,我们需要额外干这一票吗?」
第一人的脸沉了下来,「老柳和那个贱小子……这笔帐我叶伟一定非和你们连本带利讨回不可!」
此二人正是叶伟与杨尚容,当日在菩萨庵里杨尚容原想活扣卢文电当护身符,逼迫「密使」给他们解药并确保他们日后身家安全,若密使不从,他们就威胁将用卢文电当人证,把密谋和盘托出,他于是将卢文电交给叶伟管束,却不料叶伟淫性大发,反而把他的如意算盘打碎。
叶伟外表憨直,个性其实非常记恨,他发毒誓要向柳愿宽报复、并将卢文电先奸再杀。他和杨尚容一路追着柳卢两人直到淮安,之后苦于漕运兵卫的严密守卫,无法下手报仇。此时密使再度找上他们,并要求执行最后一件任务,只要完成,就真的给他们解药,并从此撇清关系不再牵扯。
杨、叶二人依照密使指示,来到一处大庄园前,「就是这里?」叶伟问,杨尚容点点头,「说那个人现在身罹重病……该比上次容易得多。」
没有点灯,朱宸济躺在草棚中,看着夜空,四周一片幽暗,对他却毫无妨碍,因为就算在日间,他眼前所见的一切也是晦暗不明。在药方的帮助下他稍微可以入睡,但总是浅眠,他不喜欢服药,之前没服的时候,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梅留云的影像;服药之后,他闭上眼却只是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梅留云。
连作梦都梦不到人,让他觉得更悲哀。
朱宸济还是说不出话,他原本计划完事之后就随梅留云的脚步而去,但越想早点开口,解决一切、将庞保绳之以法,就越说不出话。苦心筹划竟是这样的下场,既无法报母仇、又不能随心爱的人而去,只能活着受折磨。
到底该怎么做?朱宸济无语问苍天,希望天可怜见,能给他一点指示。
突然间,朱宸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蹑手蹑脚的接近。该不会又是那个爱管闲事的人想看看他在做什么?朱宸济不禁心烦,决定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一阵风起,吹散了浮云,露出明月一角,就着光线,朱宸济看到两个黑衣身影、手持刀剑,利落迅速的朝草棚而来。
「有那么大的一座宅院,为什么偏偏住这个小草棚?」朱宸济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该不会是得了麻疯病,怕传染给人?」
「嘘!」另一个人立刻制止,但为时已晚,朱宸济已经爬了起来,歪着头研究来者究竟是谁。
「你不该醒的,在睡梦中让我们兄弟送你上西天比较舒服。」
朱宸济点点头,无奈的双手一摊,他颇同意这个人的说法,而且以他目前的状况而言,更不外乎是种解脱;但问题是他睡不着。
「不过,既然醒了,就让你死的明白点。」杨尚容平举起手中长剑,蓄势准备出招,「如果在镇安坊里,你能乖乖中暗器而死的话,现在就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朱宸济的眉头皱了一下。
杨尚容冷笑一声,「如果要怪,你只能怪那个该死的千户替你挡下了暗器,怨不得别人。」
朱宸济的脸沉了下来,他清楚的记得镇安坊事件之前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即使如此,梅留云却毫无怨言的一心牵挂着自己的安危,朱宸济觉得心痛,同时对眼前的两人非常愤怒,于是转身走去折下一剪梅枝。
「老大,这个人疯了吗?该不会想用树枝和刀剑对打吧?」叶伟哈哈大笑,「真是自不量力!」
话尾未落,叶伟便飞快的劈出钢刀,而朱宸济仅横手一挥,竟以梅枝挡下钢刀。叶伟错愕,急往旁边一跳,「老大!」他向杨尚容寻求救助,「不是说这个人得了重病?不像啊!」
杨尚容踌躇着是否该加入战局,该死,他心生极不好的预感,难道又是那个密使安排的陷阱?
翌日清晨,西苑押送两名企图行凶的刺客交与巡城守卫,当值的御史立刻将刺客下诏狱等待发落。
丰王遇人行刺的消息传出立刻惊动京城,连深居简出的皇上也立刻下令刑部严讯。由于事有蹊跷,显然是有人背后主使;而支持丰、福二王的两派在朝中不和早就公开的秘密,于是福王派的带头人物庞保自然第一个被怀疑,庞保知道后,震怒又担忧,为了撇清关系并且亡羊补牢,也请旨加入侦查。
行刺丰王案由都督御史邢原领导督察院与刑部一同以最高规格审理,并由朱宸济本人监督调查,他看了由新任巡城御史孙隆参负责记录的口供,不禁紧皱眉头。
供上指称行刺的杨尚容与叶伟是因为精神疯癫,才敢干下恶行;奏请斩立决,以正视听。再派人进行第二次审讯,结果仍维持疯癫说法,但改求以凌迟处死之刑,以儆效尤。
两次审问都以疯癫说法终结,再单纯的人也知道其中有问题。
朱宸济那天夜里之所以留下两个刺客小命,目的其实是想牵扯出庞保,因为他的失语而让毒杀案调查停摆、总能利用行刺案再行拘提,却没想到庞保的危机处理如此机敏,立刻上下其手覆盖一切。
不,朱宸济心想,庞保再老谋深算也不可能到这么滴水不露的地步,绝对有同谋,但会是谁?
朱宸济气恨又感叹,在这样的重要关头,他竟然说不出话。越心急、一肚子想说的话越哽在喉头,就是说不出来。身边又没有可以倚重的人,他唯一信任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想到这里,心头又一紧,越想越急恨气愤,朱宸济心一横,他豁出去了,决定私下复仇,便带着两个手脚利落的侍卫直闯诏狱。
一路疾行至北镇辅司诏狱,管事早听说丰王身体有恙,突然看到他带着两个侍卫行色匆匆的大驾光临,不免有些失措,于是请他稍坐片刻,立刻找管理诏狱的提牢主事过来。
坐在厅里,朱宸济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空气中仿佛有种怀旧的氛围,让他很想掉泪,老实说从出事到现在,他虽然痛苦难过,却从来哭不出来。此刻他却顿时呼吸困难,很想夺门而出,不愿待在这个地方。
「王爷?」才跨出厅门,提牢立刻赶到,「王爷想亲审行刺的人犯吗?」
朱宸济摇摇手,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错乱,甚至忘了来的目的。
提牢有些疑惑的看着朱宸济,「王爷之前吩咐的事,属下已经交代下去办了,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朱宸济错愕的看着提牢,他才刚到,哪有吩咐什么的事?看到朱宸济的表情,提牢惊觉自己恐怕犯下大错,「王爷,一早瑞王亲信带来一封您的手谕密函,教属下照办……唉呀,小的真蠢啊,若是真的王爷手谕,王爷当然会派自己的信差来,怎么会让瑞王府上的人代劳呢?」
提牢边说,边劈啪的赏了自己好几巴掌,朱宸济已经气到无力,只是摇头。过了片刻,他伸出手,示意提牢把手谕给他看,他想知道,事情究竟还能乱到什么地步。
提牢找出手谕,胆怯的交给他,朱宸济看了手谕,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好几步,脸色蜡白的跌坐在椅子上,盯着手谕一动也不动。提牢看他的样子,吓得跪在地上,连声问道:「手谕是假的?小、小人该死!」
朱宸济几乎窒息,手谕乍看之下的确是他的字迹,墨色浓郁微带清香,显见出于上好墨砚;而用笔语气和字迹,都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手谕中有个「心」字,下笔的人故意在上头留下芝麻大的墨点,仿佛飞鸿雪泥似的,那个小墨点也在朱宸济的心头激荡起一阵阵的涟漪,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招手示意提牢拿书写用具过来。
提牢立刻照办,看见朱宸济在纸上草草写了「的确是我的手谕,就照上面执行,好好的办,往后要更小心警觉。」他原本顺手要将手谕小心收进怀里,看见提牢疑惑的站在旁边,才不舍的将手谕又交还给提牢。
之后,朱宸济想都没想的急忙赶到瑞王府,他怎么样也没料到朱宸浩竟也牵扯其中。不,他从以前心中便多少怀疑,但并不相信竟涉陷这么深。
「丰王爷,请在书房稍坐,我家王爷一会儿就过来。」瑞王府的小厮恭敬的秉告,留下朱宸济独自在书房中。
等待的同时,朱宸济走近书案旁,案上还晾着一幅字,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胃中更一阵翻腾绞痛。纸上写着:朱宸浩节录柳七词,一场寂寞凭谁诉。萍水逢、聚时短。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四哥。」来到书房里,看见朱宸济盯着书案上的那幅字,朱宸浩知道解释或客套都是多余,只慢慢的说:「他不在这里。」
朱宸济沮丧的垂下头,许久之后,慢慢转过身,他拿起桌案上压着字纸的砚和墨,神色阴郁的凝视着瑞王,眼中充满疑问。
朱宸浩苦笑,「没错,我知道紫玉光素端砚和世宝墨都是四哥送他的,我向他要,他便给我了。」
朱宸浩从丰王手中拿下砚、墨,又放回桌案上,既然对方看到了他写的字,也没有必要再多掩饰,于是他缓缓的开口:「四哥向来不知道珍惜,占了天下最好的东西,还这么糟蹋,我就是看不过这一点,总之,四哥对他不够好,不,根本是不好。」
朱宸济知道若是以前的自己,听到这一番话绝对会妒火中烧,不知道又会干出什么乱事,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有满心羞愧。
朱宸济垂头丧气的取了一张白纸,迟疑片刻之后,写下「何时的事?」
朱宸浩看了白纸黑字一眼,却不回答,朱宸济不死心又写了问题一次,朱宸浩还是支支吾吾;朱宸济于是提笔开始在书房墙上悬挂的字画上写下相同问题,朱宸浩这才急了,跑去将珍贵字画一一取下,「四哥手下留情,别写了!我说就是。」
他摇摇头,「自从那天四哥狠心的……总之,在『劝鼠皈依法会』之后,我隔天便派手下四处找他,无奈我的手下没能及时找到梅留云,也完全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等四哥带着大队人马返京之后,我便继续留在江南。」朱宸浩顿了一下才又娓娓道来,「没想到有天我到寒山寺上香时;却在那里遇到了他……」
第十章
从瑞王府回来之后,朱宸济立刻进禅房闭门跪拜一整天,第二天稍晚,刑部送来第三审的供词,朱宸济看了,知道计谋成功,不由得露出微笑。
原来在之前模仿他的笔迹而发至诏狱的手谕中,指示提牢将狱中待审的柳愿宽放出来。说此人误入歧途,现在有心悔过,让他以待罪之身暂入提牢厅办事,以求立功赎罪,柳愿宽领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审讯杨尚容和叶伟。
审讯后柳愿宽以提牢司正之名奏报,说此二犯并不癫狂,而是有心犯事的大胆狂徒,几经侦讯之后,才坦承是有「内廷老爷」交待他们行刺,说事成后有重赏。
果不其然,审供上出现「内廷老爷」的说法,立刻引起议论与猜疑,不少官员奏请起彻底追查;看到这个情况,庞保不禁恐慌;便向福王求救,福王安排一名御史加入调查,坚持将行刺案以疯魔叛逆定罪。
由于两派意见胶着,皇上于是下旨刑部十三清吏司协同刑部、北镇抚司与诏狱提牢厅等十八堂会审,丰王也列席听审。第一天的会审毫无成果,不论庭上提出任何问题,杨尚容都采取缄默,叶伟则答非所问;庞保不禁大喜。
第二天会审时,朱宸济借柳愿宽之口,承诺杨、叶两人只要坦白招供幕后主使,就可免去死罪;改判充军流放。
比起凌迟处死或斩立绝,杨尚容和叶伟当然宁可流放,或许还有逃跑的机会,于是坦白招了:「是一个密使要我们上王爷府里行刺,只要事成,不但放我们一命、还保我们富贵。」
「谁派的密使?」
「密使自称是受东厂庞公公之命。」杨尚容招供:「我们虽没见过东厂庞公公。不过,却有厂公信物,可为凭据。」
满室官员突然噤若寒蝉,所有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庞保身上,庞保则从座椅上弹起,声音颤抖:「胡说!含血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