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十三清吏司讨论片刻之后,以该案株连太深为理由,拒绝再审,朱宸济看庞保脸色惨白、方寸尽失,示意让庞保留在东厂,暂不收押;只要多派人手严加看管。
这个结果并不让朱宸济高兴,反而略有隐忧,庞保显然有同谋,而这个「密使」受同谋指示,意图将一切推给庞保背黑锅。然而庞保是位高权重的东厂厂督,能与他同谋、又能成功陷害的人,究竟是谁?朱宸济在心中不断猜测,是郑贵妃?福王?或另有其人?
而朝野对于东厂厂督密谋安排刺客行刺丰王一事震惊异常,督察院御史联名上诉,认为此事必有同谋内应,庞保曾是郑贵妃的内珰,说到他的同谋,郑贵妃当然第一个受到怀疑。
受到牵连,郑贵妃立刻向皇上哭诉乞怜,极力撇清,皇上却摇摇头,爱子和宠妃之间,谁也不能偏袒,于是向郑贵妃表示,这事她得自己想办法解决,郑贵妃逼不得已,只有向太子求援。
太子向来与福王派不甚和睦,但或许因为郑贵妃低声下气的态度,让他受宠若惊,竟表现出雍容大度,大方为郑贵妃开脱;说她久居深宫,不可能有关连;而庞保就算不是主使,终究有失职守,应该从重量刑。
太子的说法让朱宸济有些失望与诧异,眼看幕后主使就要逮出、却功亏一篑,思索片刻,他再度前往瑞王府。
「四哥这次过来又有何贵干?」朱宸浩正意兴阑珊的逗鸟,甚至没正式招呼他。
朱宸济双手一摊,要人取来纸笔,写道:「我们毕竟是兄弟,难道不能闲话家常?」
「闲话家常?好吧。」朱宸浩懒懒的说:「四哥府上正在盖的新房子,檐角要放仙人还是祥兽?」
朱宸济双臂抱胸,做出一个少说废话的表情。
「他一直没消息,代表他不想见四哥,来我这里找也没用。」瑞王没好气的说:「我还不是没能将他带回来。」
朱宸济的脸沉了下来。
「明说了吧。」朱宸浩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事,四哥?」
朱宸浩回忆着,遇见梅留云之后,他继续在苏州延宕停留。他每天以进香为借口和梅留云见面,论禅下棋、吟诗作对,也算惬意。比起朱宸浩的愉悦亲昵,梅留云则是礼貌而处处保持距离。
一日,朱宸浩故意透露丰王患疾失语的消息,偷偷观察梅留云的反应,发现他似乎无动于衷;不禁有些高兴,因为是四哥自作自受。于是朱宸浩对梅留云说:「小时候,每次经过毓庆宫,看到你陪四哥念书,我心里总想着,如果我也有个像这样的侍读有多好……大概因为我不像四哥那样会闹,所以只有内廷小太监侍读,又蠢又笨、毫无风雅,真是乏味的很。」他夸张的摇摇头,「如果是我,绝不会那么狠心。」梅留云听了,只是微笑而不予置评。
过了几天,朱宸浩带着几幅字画轴找梅留云品评时,再度故作不经意的试探,「我决定过两天返京,你愿意和我一起回京吗?」梅留云只是随便点个头表示听到了,没有给予任何明确的答案,朱宸浩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这次梅留云摇摇头,淡淡的说现在自己是一介黔首,在王爷面前只觉得自惭形秽,哪能高攀。
朱宸浩再迟钝也知道这是推诿拒绝,于是故作轻松的说:「我和四哥不一样,我没办法勉强决定一个人的去留,所以,如果你想通了……」话没说完,几幅字画不小心全掉在地上,朱宸浩立刻心疼的蹲下收拾,梅留云也弯下腰帮忙。
突然间,朱宸浩注意到从梅留云怀中滑出一个晶莹温润的物品,原来是他戴的一块羊脂白玉佩,质地顶级、精雕细饰得极美,朱宸浩忍不出伸手想摸;还没碰到,却被梅留云迅速抓住手腕,扣回身侧。
当时梅留云的眼神极为防备,似乎保护着和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朱宸浩惊愣了一下,梅留云却仿佛没事似的,又将玉佩收藏进怀内,继续捡拾字画。
听完叙述,想起那块羊脂白玉佩、想起配戴着玉佩的人、想起手谕中「心」上的一点,朱宸济不禁出神,他的思念满至极限,和他的声音一起哽在喉中,想要爆发却无处可泄,更是恼人。
「之后,他送给我端砚和世宝墨,委托我带信回京、交给诏狱……之后的事,四哥就都知道了。」朱宸浩说。
朱宸济沉吟片刻,拿了纸笔匆匆写了一个问题,严肃的递给对方,「我有个疑惑,你派人急着找他是早知道他中毒的事?」
朱宸浩防卫的看着丰王,语带保留,「我有我的消息来源。」他缓缓的说:「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一直很关心他的一举一动,不像四哥毫不在乎。」
「如果不是当初在西苑里他的安全有虞,我也不会让他离开,算起来,那是问题的源头症结。」朱宸济冷冷的瞪着朱宸浩,接着写道:「你在我家里安排了那么多探子细作,目的就是想挑拨离间。几次伺机在他的东西上用毒,你还敢说这是关心?」
朱宸浩挑衅的看着对方,接着哈哈大笑,「四哥,你向来自诩机敏过人、慎谋能断不是?执掌六部重职,朝中栋梁,也不过如此尔尔。」
「以当时的情况,能清楚掌握梅留云每天行踪的人,除了丰王府之外,还能有谁?四哥竟然到现在还想不透,真教人失望。」朱宸济向后退了一步,脸色铁青。
当时,梅留云被他派到慈庆宫协助筹备太子生母的寿宴,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切竟然和太子有关。
朱宸济坐在东厂府衙大厅里,面无表情的盯着庞保,两人四目相对许久,庞保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说:「王爷,您和福王斗了那么久,却怎么也想不到太子竟会利用你们鹬蚌相争,以逸待劳,不只您,连我也被他给骗了……」他惨笑几声,「早知道如此,十二年前就不该放过他的。」
庞保终于坦白,朱宸济眼带怒火的瞪对方,「没错,毒杀案是我下的手,不过最初目标其实只是二皇子,其他人……是意外。」庞保解释:「我当时是郑贵妃宫里的内珰,自然得为主人着想,皇长子不得皇上疼爱、您的排行又比三王爷小,所以,当时若要争这个太子的位置,只要除掉二皇子,就唾手可得。」
「不过事情出了错,由郑贵妃宫里的内医崔神医调配的毒药份量太多太烈,结果才造成那样的惨剧,我其实无心加害黄贵妃。」
朱宸济站了起来,到桌边取纸笔写下「无心加害?我母亲还是为了你们的野心而死!」
「野心?这个皇城之内谁没有野心?王爷您若不是野心勃勃,怎么会和福王爷缠斗那么久?」庞保轻蔑的一笑,「不过,两位最后还是败在太子手上;他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
「你是三哥的门人,为什么要和太子同谋?」朱宸济在纸上写道。
「我的确支持福王,但我更是东厂厂督,能保住我这个位置的不是福王,而是皇上。当皇上千秋万岁之后,我如果还想要荣华富贵,就得为自己留一手进可攻退可守的活棋,有谁能比和下一任皇帝,更能许我一个未来?」庞保恨恨的哼了一声,「却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想利用我!」
万般计算都为了当头利益,但是人算却不如天算,朱宸济摇摇头,感慨不已。
隔天,朱宸济私下面见皇上并长谈甚久,稍后皇上颁谕,让刑部定了杨尚容与叶伟的充军罪名、庞保则另交司礼监及三法司,连同十二年前的毒杀案一起会审,由于郑贵妃害怕受到毒杀案的牵连,便私下怂恿皇上,将庞保判除内廷击毙之刑,在宫内处死。
事件落幕,福王派的势力大减、支持太子的国本派却扬眉吐气,之后郑贵妃为了感谢太子的辟谣与声援,便献上十数美女、同时还私下送给太子妃一盒以秘法精心炼制的金丹,说是她的内医,崔神医调配的仙丹妙药,能增进夫妻情感;必须秘密让太子服用,效果奇佳。
太子妃非常高兴,便秘密让太子服用金丹,一开始,太子果然如龙似虎,慈庆宫里更是日夜欢乐,笙歌不息,一个月之后,却传出太子突染恶疾的消息。
太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医们多次会诊的结果,却私下表示太子的病症恐怕已入膏盲。
皇上因而有了易储的打算,并找了丰王进宫密谈数次;最后,皇上为了避免萧墙之祸再起,只以玉盒御书立好传位诏,藏于大高元殿内。
数天后的清晨,丰王府的内侍们遍寻整个西苑,却不见丰王的踪影,最后只在禅房的桌案上看见他留书写道:「卜筮求得『天火同人』卦,利涉大川」,原来朱宸济再度云游四海去了。
又是寒山寺的早课时间,阵阵念颂经文与梵音旋律构成令人心清意静的佛国乐章,佛塔后院有棵盛开灿烂的梅树,一个修长的身影,正看着满树缤纷繁花出神。
「阿弥陀佛。」明吾大师来到树旁对正在赏花的人影说:「梅施主今日起了大早。」
梅留云转头向明吾大师深深作揖请安,满怀歉意的说:「在寒山寺叨扰太久,晚辈着实过意不去;不知何以为报。」
「佛寺大开方便之门,施主不必见外。」明吾大师面带微笑,「看施主神清气爽,该是有所参悟了?」
「晚辈原以为生命将尽,已经做好临终的最后准备,没想到只是命运的玩笑一场,这下子反而失了方向,不知以后何去何从。」梅留云摇摇头,「晚辈的庸俗小事还却多劳大师担忧,实在惭愧。」
「施主的无私无我难能可贵,怎说是庸俗。」明吾大师说:「施主舍身取义,为救人奋不顾身,必将感动上天修成正果。」
明吾大师曾向梅留云解释,他身上的「信期红」之所以能解,是因为意外中了其它的毒,如此以毒攻毒的结果,梅留云左思右想,才意识到当时在镇安坊挡下的两枚暗器其实含毒,所以才会留下乌黑痕迹,也正因为两毒相抗,他才会丹田剧烈疼痛,并且提早逼出毒发症状。
「上天怜我一条命,或许我该留在寒山寺礼佛,请问大师是否愿意收晚辈为弟子?」
明吾摇摇头,笑着说:「施主尘缘未了,留在寺里只是想逃避并非真心向佛,这一点施主自己心中该是最明白的。」
梅留云低着头,并不回答,两人沉默片刻之后,明吾大师才又开口:「看看这棵梅树,初栽时水土不服,慢了花季,然而开花虽迟,花期却久,直到现在依旧傲放,这棵树……让老衲想到一个故事。施主想听听吗?」
梅留云点点头,明吾大师缓缓的说:「从前有个书生,每天苦读准备进京赶考,他家隔壁住了一个姑娘,姑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桃树,紧挨着围墙而生,桃树长得很好,结实累累,书生总是偷爬上去摘桃子,书生每天偷摘,姑娘每天骂,就这样过了几年。」
「有一天书生得了重病,整整半年没偷摘桃子,他期待姑娘能探望他,姑娘却不闻不问,书生病好,反而听说姑娘准备出嫁,他知道之后很震惊,便跑去问姑娘怎么如此无情无义,姑娘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病了,我怎么会知道?书生却说,我没偷摘桃子就代表有问题,你难道不会关心?」
「姑娘摇头说她怎么知道书生是不是因为找到了其它的桃树才不偷桃?但是书生每天偷桃、她每天叫骂,真不想对方偷的话,砍了桃树不是更干脆?姑娘心里其实希望书生偷桃的同时,也能把桃树的主人放在心上。」
「然而姑娘等不到书生的回答,她的青春有限,总不能一辈子没头没脑的等下去;于是嫁给了第一个上门提亲的人,书生后悔了,说姑娘这不是折磨他吗?」明吾大师顿了一顿,随口问梅留云:「梅施主知道姑娘怎么回答吗?」
梅留云摇摇头。明吾大师又说:「姑娘回答书生,从一开始,折磨人的都是你,而最后,受折磨的还是你自己,接着姑娘拿出一柄柴刀,慢慢的把桃树砍倒。」
「在下敢说,那个书生必然当下大彻大悟,成了一代高僧。」梅留云笑着说。
明吾大师也微笑的念了一声佛号,过了片刻之后,又说:「这棵梅树和那棵桃树不同的是,当年姑娘砍了桃树;而种这棵梅树的主人在离开之前原本也想劈了梅树,足足犹豫了两天,最后还是不舍,终究没砍。」
梅留云怔怔的瞪着梅树,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明吾大师又微笑着开口:「对了,施主先前说『不知何以为报』,老衲有一事想麻烦施主帮忙,不知可否?」
梅留云立刻点头,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吾大师却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有个檀越黄施主还愿,为本寺造了一尊阿难像,不过已经拖了许久,眼看开光吉日将近,想请施主代老衲走一趟,打探状况。」
梅留云依照明吾大师的指示,由后门出寺前往造佛像坊。走在路上,看着陌上花开蝴蝶飞的景象,心中顿生感慨,曾有人这么对他说:「我会把一切都给你,你只能接受,然后好好享受。」他从来都没得选择,只能接受某人为他安排的一切。现在,既然从大难中重获新生,过去种种已如昨日死;但是,却发现像他这样在过往岁月中久受束缚的人,似乎已经习惯,面对突然给予的自由,心中竟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不久,梅留云经过一片菜圃,看到旁边的小土堆上坐着一个男孩,正无精打采的捡小石子乱丢,一条黄狗懒洋洋的趴在他的脚边,梅留云想起那是老追着渡能吼叫的黄狗,男孩该是当时总故意欺负渡能的牧童;看到梅留云,黄狗竟然认得,摇了几下尾巴。牧童斜眼瞧了梅留云,问他渡能小和尚怎么不见了,梅留云告诉他,渡能找到父母,阖家团聚。牧童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将手上的小石子甩了老远,带着黄狗,垂头丧气的走了。
看着男孩的背影,突然间眼前一片模糊,竟和另一个影子依稀重叠,梅留云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脑中突然回忆起在宫里当侍读的时候,朱宸济拿弓箭在御花园里射他,而他于是威胁要离开的事。
当时,他明明可以跑快一点,或许就能出城门;却偏偏等到朱宸济带着一群猎狗来……
他的心里一怔,或许他其实一直都在等着有人可以永远拦他下来。
一路行至古运河畔,快到明吾大师所说的地方,梅留云左右张望,别说造佛像的工坊,根本袅无人烟。他满怀疑窦的又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一处有篱笆的竹搭房舍;他想上前打听消息,还没到竹舍,他却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竟然看到黏着一面小云旗的树枝。
梅留云震惊的后退一步,深呼吸一口气,才注意到小云旗树枝不只一枝,而是上百枝;从篱笆到竹舍上,整个插满,一阵风吹过,所有的小云旗随之飘扬,梅留云的心中波涛汹涌,脑中一片混乱,这件事,他只和一个人说过一次,没想到那个人竟然记得。
迟疑了许多,他终于下定决心,迈步走向竹舍,到了门口,正要敲门,却发现门只是掩上,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跨进门里,映入眼帘的一切又教他讶然:从桌案、座椅到摆设,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在西苑时的宅子一模一样。
他慢慢的关上门,视线一转,看见在小轩窗旁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是他极为熟悉的,听到关门声,背影慢慢转过来;梅留云一看,更是心绪激动,不知如何是好,不仅因为那张剑眉入鬓、目如朗星的脸上,正以一种百感交集的复杂表情对着他,而是那个人的衣襟上,也插着一枝小云旗。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不知过了多久,朱宸济终于按耐不住,飞奔过来一把将梅留云拥进怀里。梅留云闭上眼睛,靠在朱宸济的胸膛上,听着急促而澎湃的心跳,许久,才缓缓的开口:「你来了。」
听到梅留云的声音,朱宸济心头又是一震,更为激动,「别说话……」朱宸济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我差点以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你……」
经过一段时间的失语,朱宸济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而生涩。梅留云发现他能开口说话,也有些讶异,「……我也差点以为你真的不要我……」
梅留云的话让朱宸济心头揪紧,不等他说完便以吻封住还未出口的话,同时收紧双臂,将他搂得更紧;接着,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嗅吻着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