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熙宫吃惊地翻身坐起,见敞开的屋门前,一人正蹲在地上,专心地给药壶扇着炉火,就连他银白如雪的长发垂到泥地上,也丝毫没发觉到。
一会儿,那人抬起头,对着屋侧喊着:“哥……三碗熬成一碗水了,还要不要再熬啊?”
地上有一道身影逐渐延伸至门口,洛熙宫看到那人走了过来,捞起沾了些泥土的银白长发,薄怒着。
“告诉你多少次,要把头发束起来,别老是拖在地上沾灰尘。”
“好啦……”
“药可以了,弄凉后,就盛一碗端进来。”
“喔!”那人用厚布裹起炉火上的药壶,拐着脚,消失在门前。
木屋内,洛熙宫坐在床头,犹如被人扔入冰封的河水里头,浑身剧烈颤抖着。
这声音……
这两个人……
“你总算醒了,你再不醒,轩儿可又要哭了。”
洛熙宫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指着他。
“你……墨……墨凡……你……”
墨凡不悦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指尖轻敲桌面,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来。
“我与令盟主有约,只要你真心来寻轩儿,就不能再阻止你们两人相见。”
“你与令前辈……有约?”
墨凡凝着双眉,沉重地说:“你刚才瞧见了,轩儿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轩儿。”
洛熙宫猛地站起,揪住墨凡的衣领。“轩儿?你说轩儿?刚才那个人……是轩儿?”
那银白如雪的白发……
那拖着双腿走路的身形……
洛熙宫揪着手中的衣领,用力摇晃着墨凡,甩头不愿相信地嘶吼出声:“不!不可能!那不是轩儿!不是,绝对不是!”
墨凡拍开洛熙宫的手,回手重力在洛熙宫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竖眉喝道:“怎么不是?你那一剑透胸而过,他本该是死了。可墨凌天生与常人不同,心脏长在右胸,这才勉强没有当场毙命。堕崖掉入溪中,当我寻着他时已是命悬三分,几乎就要死去。双脚腿骨尽碎,加上毒性发作,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前将他拖回,可是他武功尽失,一夜之间黑发尽白,腿骨的伤虽然好了七八成,可是他一辈子却连快步走路都不能。”
洛熙宫听得不由得刷白了脸,只见他血色尽失,傻傻地睁着眼,无力跌坐在床头。
墨凡搁在桌上的拳头紧紧握着,压抑着情绪。
“这样的轩儿,已经是废人一个。隐居深山,除了躲你之外,更为了避开以前三爷的仇家。轩儿虽忘了一切,可其它与三爷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却没有忘。”
洛熙宫怔怔地看着墨凡,“你说……轩儿他……”
“失忆!山中居的主人说是心病,除非轩儿自己愿意想起一切,否则这辈子就这么过。”
“山中居?暤月神医?”
墨凡闭上眼,算是回答。
洛熙宫一手捂着双眼,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忘了、他忘了!该忘!忘得好、忘得好啊!”
“你忘了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柔柔的一句话,伴着药香飘来。
捂在眼帘上的掌,被温热的一双手扳了开,入眼的,是他思念了整整三年的容颜。
不同的是,记忆中的那张脸是青涩的少年;而眼前,却是张有着成熟稳健神情的脸。
记忆中的表情,有冰冷、有害羞、有着满脸道不尽哀伤的泪痕……
眼前的人,温和有如春风、冬阳,却是有着疏离陌生。
那一头银如白雪的发丝随着那人弯身,沿着后背滑落肩头,那人拍拍洛熙宫的背安抚着。
“你生病了,快点把药给喝了吧!掉了什么东西,我待会儿再帮你去找,找东西我可厉害了,连凡哥哥忘了东西摆哪里,都叫我帮他找呢!”
洛熙宫接过汤药,痴痴地望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容颜。
“你……”
那人吐吐舌,拍了拍脑袋,走到墨凡身后,搂着墨凡的脖子,笑吟吟地开门。
“我叫墨轩,笔墨的墨、竹轩的轩,这是我哥哥,墨凡。你呢?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我是诱惑你坠入无底深渊,却又将你抛弃恶人,我是与你颈项交缠、肌肤相亲,却又不给你真心的骗子,我是伤了你、并且亲手杀了你的罪人,我是明明爱上了你、却骗自己不过是在演戏的懦夫,我是直到失去后,才知道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的傻子……
我是谁……我还能奢望你在乎我是谁吗?
洛熙宫胸口一窒,语带哽咽地说:“我叫洛熙宫,可是曾经有人这样唤我……洛……”
墨轩露出甜甜的微笑,开怀地道:“那我也可以这样喊你,成吗?”
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声音,洛熙宫几乎激动得想冲向前去,紧紧搂住自己痴想了三年的人儿。
洛熙宫双手狠狠环住自己的腰,压制所有的冲动,利齿咬破了唇瓣,泛出丝丝血红。他激动到连声音也跟着拔高:“那我也能喊你一声……轩儿吗?”
苍山
“洛、洛!你弄好了没有?我可要进去喽!”
“啊!不能进来、不能进来,轩儿你快出去。”
墨轩才刚步进做饭用的砖屋,就被洛熙宫慌张地拎着衣领提了出来,又慌慌张张地钻回砖屋,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一盏茶的工夫后,洛熙宫神神秘秘地端着碟子走了出来,碟子上头还用片大叶子遮着,缓步走到墨轩坐着的大石头前。
墨轩嗅了嗅甜甜的香味,兴奋地说:“哇,是糖葫芦、糖葫芦耶!洛,你竟然会做这个?”
伸手揭开碟子上的叶子,取了一串刚裹好糖衣、尚有余温的糖葫芦,墨轩毫不客气地咬了一粒在嘴里,喜孜孜地享受这甜中带酸的好味道。
洛熙宫微笑看着墨轩开心的模样,正待他要抹去指尖残留的糖渣,怎知道墨轩竟快一步抓住他的手,含入嘴里细细舔着。
无意的诱惑往往最是要命的煽情,三年痴盼的人儿,没了昔日的冷漠,多了份天真无邪,虽说每天这么伴着、看着,已经是莫大的满足,可是心底那股潜伏的欲望,却总在饥渴地叫嚣着。
隐忍着欲望,洛熙宫舔着干涩的唇,漾着情欲的嗓子沙哑地问:“轩儿,你凡哥哥呢?”
墨轩放开洛熙宫的手,再度转战碟子里红艳诱人的糖葫芦,随口应道:“他出去了!”
“上哪里去?”先问好,免得一会有人跑回来杀风景。
墨轩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最后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凡哥哥说大概两三天才会回来。”
“这样啊……”
“啊,洛,你会不会煮饭?要不然晚上咱们可要饿肚子了!”
洛熙宫像狐狸般奸诈一笑,心忖:把白兔交给野狼看管……墨凡啊墨凡,你可怨不得我啊!
抢走墨轩手中的糖葫芦,洛熙宫指尖点了点怀里人儿嘟囔抗议的唇瓣,他笑得极尽温柔、极尽迷人,也极尽……阴险!
“轩儿喜欢我吗?”
诱拐小白兔的第一招:令其自投罗网。
墨轩大力点点头,“喜欢!轩儿最喜欢洛了!”
“那……轩儿可愿意做我的妻子、我的情人?”
“什么是情人?”
“情人就是……我会做很多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
诱拐小白兔的第二招:用食物做引子。
墨轩闻言兴奋地睁大眼睛,“真的?那好啊!”
洛熙宫迅速冲回屋子,取了纸笔,没多久,一张热腾腾的婚姻契书就这样出炉了。
“来,轩儿你在这里签名,我就会做好吃的东西给你。”
诱拐小白兔的第三招:签字画押,省得小白兔他老哥回来之后,给他翻脸不认帐。
墨轩傻傻地在纸上签了名,押了手印,回头看着洛熙宫。“这样就可以了吗?”
洛熙宫甩甩纸,确定上头的墨汁完全风干,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押的契书给收进袖内。
“不!这是我给轩儿承诺,现在……轮到轩儿给我承诺。”
“那……洛你要我什么样的承诺呢?”
洛熙宫得意地将他一把抱起,大步走回木屋,佞笑地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记住……等会儿无论我做什么,都要记得喊我的名字,明白吗?”
墨轩微笑,认真地点点头。“明白!我会记得一直喊你的名字。”
“乖孩子,那你先来喊几声试试。”
诱拐小白兔的最后一招:拆吃入腹,生米煮成熟饭,硬让白兔老哥认了这笔帐。
“洛、洛、洛!”
墨轩开心地叫了三声,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把自个儿给卖了。
第九章
夜里——
木屋里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声。
“嗯……人家不要了……不要了……”墨轩语带泣音地娇喘着。
“乖,再一遍就好,再一遍……”
“洛骗人,你已经说过好几次再一遍了……啊啊……”
洛熙宫难掩激情地索讨着身下人儿。
“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轩儿,腿张开点,喊我……”
“唔……洛……洛……”
这一夜,帐里浓情正炽。
三日后——
墨凡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一踏进木屋,当场应验了一句话——
左眼跳福、右眼跳灾,两只眼皮一起跳……则是大灾中的大灾!
他怒火飙升十丈之高,揪起生吞自家宝贝小弟的混蛋天杀大野狼洛熙宫,对准了狼屁股一脚踹出木屋,抱起被“野狼”折腾多日、满身吻痕的小白兔墨轩,哭泣自责着。
可惜自家宝贝却是铁了心要跟洛熙宫那只大野狼相依相守,于情,他这个做大哥理当祝福。至于法理……
只见大野狼阴险露齿而笑,掏出张婚姻契书表示“人已归我”。
当场气得墨凡多年未出鞘的宝剑刷刷抽出,双剑齐飞,劈得两手空空的洛熙宫东躲西藏,煞是狼狈。
京城乐楼
洛熙宫挽着墨轩的手,一起踏入了乐楼的大门。
多年前安插在乐楼乔装仆役的暗流探子,早已重回各自的岗位。
如今在乐楼中伺候的人,除了领事的几位,全是一般的寻常百姓。
十多天前,乐楼得到消息,得知楼主终于寻得等待多年的情人,并且要带对方回到京城把婚事办了。
消息传来,乐楼上下张灯结彩,欣喜欢愉之情全写在脸上,毕竟这几年来,在洛熙宫身边伺候,他确实是个好得没话说的主人。
待人谦和有礼,从不发脾气,不时还会亲自下厨,做些小点心分予仆役们享用。
可他眉宇之间,总有化不开的愁、解不开的苦。
也不知是谁,好奇问起了缘由,只见他眸中水气氤氲,痴痴地看着乐楼中唯一浓绿衬雪的白茶花,干涩地说着自己正在找一个人,可那人……生死未知……
生死未知的人怎么找?
问话的人,头摇得跟浪鼓似,很是不解。
而洛熙宫却是抿唇苦笑,于是他只能当那人还活着,借着寻找来想念他,因为,若不这么做……他怕自己会立即发疯啊!
而众人最常见的就是他摘了朵刚刚绽放的白茶花,吻着沾了露水的花瓣,失神地走回房中。
所以当洛熙宫挽着墨轩的手,踏入乐楼的那一刻,所有的人全都开心地涌上前,手忙脚乱地簇拥着两人来到主厅。
厅堂上双喜大字醒目的挂在墙上,女婢们躬了躬身,随即利落地除去两人身上的衣衫,换上大红喜服。
案上的金漆红烛点上了火芯,管家取出早已备置多日的长串鞭炮一点,只听见震耳欲聋、喜气洋溢的鞭炮声。
乐楼里最资深的老嬷嬷,手捧拔丝金线点缀南海明珠的精致凤冠,来到还没搞清楚状况、一脸愕然的墨轩面前,正待将凤冠戴到墨轩头上,半途却给洛熙宫一把截住,回手便往自个儿的头上这么一搁。
“嬷嬷,您弄错了,我才是新娘子啊!”
老嬷嬷红了红脸,使劲在洛熙宫手背上狠狠一掐,骂道:“死小子,你信里头也没写清楚,害老婆子我这张老脸全让你给丢光了!”
“有客到!”
看门的人这么一喊,大厅里的人全都吃惊地往门口瞧。
只见一名女子笑吟吟的,那倾倒众生的姿态,足裸上的银铃随着她莲步轻移,传出悦耳的声音。
女子体态姣好,薄纱轻掩酥胸半露,看似待人宠幸的娇柔,却又难掩全身上下隐隐透出的傲人英气。
如此活色生香的倾国佳人,竟能安然无恙、没半个登徒子上前搭讪地走过三条街,想来全仗女子身后那位满脸阴鸷的男子,只消那人眼神一瞟,被瞪的人便犹如堕入寒水之中,直打哆嗦;若是再胆小些的,恐怕早就两腿发软,尿湿裤裆。
洛熙宫一见来人,便觉得头痛欲裂,不知道死女人前来,是想找什么碴?
“哎哟,大喜之日,姑奶奶我怎能不来送个礼,你说是吧?洛、公、子!”飘香摇摇玉手,轻纱落了一地,挺起酥胸贴在墨轩身前,扬起媚笑柔声问道:“轩公子,妾身美吗?”
墨轩看着倚在怀中的娇躯,微笑点头。“美!”
“那……轩公子,妾身媚吗?”
“媚!”
“那……妾身今日嫁予你做妻子,永世服侍,可好?”
闻言,原本跟在后头的男子浓眉紧锁,喝道:“别胡闹!”
墨轩依旧微笑,可却不着痕迹地推开飘香,挪了几步,牵起洛熙宫吃醋握拳的手。
“我已有妻子了,弱水纵有三千,墨轩不贪,仅此一瓢已足矣,至于姑娘的美意,我也只能心领。”
飘香闻言,弯着身剧烈颤抖,正当大伙儿以为有何变故时,她却是双手叉腰,仰头狂笑。
“哈哈……”
飘香笑得不可遏抑,吃力地招来一路跟随的男子。“给、给他……哇哈哈哈……笑死我了……咳咳……啊哈哈哈……”
男子走向洛熙宫,经过墨轩身前时,两人四目交会,一个惊讶、一个无奈比了比兀自笑倒在地的女子微微苦笑,两人了然的神情一闪即逝,了无痕迹。
男子自袖间取出铭黄绢布,附耳低语:“那人有交代,不必跪迎,自己看看便可。”
洛熙宫吃惊地抖开绢布,上面龙飞风舞写着——
三年前,暗夜违背皇令,本当斩首。
本宫怜其痛失爱侣,三年追悔、情意动天。
乐楼忽闻喜事,特令飘香前去,若非两情相悦,当下提暗夜脑袋来见;
若两人情深意笃,则赐礼一份,以表本宫祝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