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儿,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叶淮在狠命的律动中这么说。
我喘息不已。可是如果我还能有余裕说话,定能告诉他,我只剩下他了,离开他,天大地大,哪里有我立锥之地呢?
早上的时候我才蜷缩在他怀里睡去,他握着我的手,很紧很紧。
既然叶淮不希望我知道,那我就不碰那屋子。无所谓了,我们生命中都只剩下对方,还在乎一个秘密么。
而且我有预感,那个秘密被揭穿后,这么快乐的日子就会消失了。
所以我刻意的忽略那间奇怪的小木屋。
数个春秋过去了,我跟叶淮说我爹也该气消了,咱们能不能下山去玩了?
叶淮脸上温柔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将手伸进我的衣衫内挑逗,一边吻着一边调笑:「珂儿腻我了?」
这个混账,不想回答的时候总来这招。
叶淮自己每个月都有一天下山买些物事,这几年就我没下过,他说我爹大怒,通过衙门来通缉我们,所以不让我下。我估摸着总不能连着通缉个三四年吧。
想看看久别的市镇这个念头好像春天的野草发疯般生长。
于是等叶淮下了山,我就也跟着悄悄的下去了。
山下恰逢集会,热闹得很。我数年没见过那么多人了,一时间玩得过头了些。等发现天色开始黯淡时才大叫不好,赶紧往山上赶,想在叶淮之前回到家。
走到半山腰,却看到叶淮在跟一个道士对峙。
我吃了一惊,躲起来。一声声碎语顺着风飘到我的耳里。
「鬼气」、「阴气」、「快点就范」等等怵目惊心的词语让我僵硬在原地。
我忽然记起以前叶淮当我先生时说过的话:「我也舍不得让爱情因为生死而被强行中断。我即便死了也会和爱人相守。」
我悚然一惊,叶淮怎么将我带出林府的,他那有点冷的体温,还有那没有窗子的木屋……
我觉得全身都结冰了,眼睛紧紧盯着叶淮和那个道士。那道士大喝一声:「执迷不悟!」扬起佛尘就往叶淮那边扫去。
那一刻,我怕得心都要破裂,看到叶淮堪堪避开,方才松口气。
忽然觉悟,人又如何,鬼又如何,只要相守,那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多少人活着尚且不能见面,我和叶淮生死相隔却厮守缠绵,比之他们更幸运许多。
道士锲而不舍的攻击着叶淮,我再也忍受不住,冲了出去挡在叶淮身前。
「不许你伤害他!」
那道士顿时愣住了,他的视线在我和叶淮两人之间逡巡片刻,忽然摇头道:「痴儿啊,痴儿。」话毕,他倒也干脆的转身走了。
叶淮从身后紧紧抱住我,浑身都在颤抖。他在害怕,我从来不曾见过那谈笑风生的叶淮会这么害怕。
我紧紧抱住他几乎虚脱的身体,「不怕,我们在一起,生死都没关系,你会一直一直陪着我对不对?」
叶淮用粗暴的吻回答了我。
后来我问他怎么死的,是不是被我爹……
叶淮抱住我,「别问了,珂儿,你只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可以了……」
我用力拱进他的怀里,想寻求那个一生一世的保证。
第二个月叶淮又要下山置购,我担心他又碰上那个道士,想跟他一起下去。叶淮笑着摸摸我的头,还是拒绝了,却保证会安然无恙的回来。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再看不到他为止。我心里不可抑制的想起那个道士,我可以忍受众叛亲离,可以忍受隐世裨居,唯独不能忍受失去他。
十岁第一次见到他,还记得苏州的叶公子树下那声调笑:「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春早啊春早啊!」
其实他的眉眼才是我的春天。
还有那串糖葫芦。我从来没有告诉他,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糖葫芦。
那么甜,那么好吃。
我坐立不安,傍晚时分听到脚步声,立刻冲出去,却愣在门边。
来的人不是叶淮,而是那个道士。
「你不想知道他为你做了什么?」道士皱眉看着我说:「你们相守,他付出了什么代价你难道不想知道?」
代价?我傻在原地。我只知道在意叶淮是人是鬼,却从不曾想过他回魂用的是什么代价。怎么逃过黑白无常,叶淮牺牲的是什么。
我想和他厮守,可我不敢去想象他只为和我厮守而有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危险。
「跟我来吧。」道士怜悯的看了我一眼,慢慢的往山林深处走去。
我认得那条路,那是走向藏着叶淮秘密的小屋的路。
站在小屋前面,道士很轻易就用佛尘打开了门锁。我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里面很黑很阴喙,不大的屋子空荡荡的,只是中间有一张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那个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尸体,不是叶淮,而是我。
我躺在那里,那站在这里的我,到底是谁?
我终于明白了,叶淮冰冷的体温是因为他用阳气维持我的身体,阳气不足自然不再有以往的体温;他不让我知道木屋,并非怕我知道他是鬼,而是怕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的手捂不暖我,是因为我根本已经不能被他捂暖了!
所有一切终于真相大白,但意外的残酷。
道士在门口叹气:「你明白了吧……他逆天,用自己的阳气让你维持鬼身。你无罪还能去投胎,可他……逆转生死,硬留魂魄,等他阳气耗尽的时候魂魄就要下十八层地狱赎罪,永生无投胎可能。你早点去投胎,他赎了罪孽,还能有投胎的机会。」
「你忍心么,看他沉沦地狱永无超生之日?」
「不要听他说!」我一阵晕眩,被抱进熟悉的怀抱里。
叶淮紧紧抱住沉默冰冷的我,「什么都没关系,只要能和你相守这一世……珂儿珂儿,你说不离开我的…….」
「为什么要来这儿,你不知道自己死了法术就不会破……」他抱紧我,眼泪一滴滴的砸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在慢慢的消失,却在他的轻喃细语中渐渐平静。
他阳气还未曾耗尽,往后阳寿尽了还有投胎转世的可能。
想到这里我笑了,我知道他已经抱不住我了,慢慢变透明的身体让他所有一切动作都变得徒劳。可是他还是维持着抱我的姿势。
「跟我说说话吧,」我觉得意识开始飘散。
「让我在你的声音里离开,好不好……这几年,我很满足。」
「珂儿珂儿……」他泣不成声,混杂着颤抖的喘息,慢慢而温柔的和我说话。
「你总以为第一次见到你,我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嘲笑你……可是那个时候我是真的真的……觉得我在隆冬看到了春天。你穿着大红短袄,圆圆的脸儿红扑扑的,可爱极了。我心想……那是谁家的小孩呢,这么可爱,赶快掉下来,我捡起来赶紧抱回家去好了。」
「我是少年心性才欺负你的,谁知道你哭了。可一根糖葫芦又把你逗笑了……十多年了呢,遇上你的那天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
「你走的时候我送给你的玉佩,是我娘让我给媳妇儿的……当我七年后看到你依然戴着,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那个晚上你喝醉了,我忍不住就碰了你……听你在我身下细细的呻吟,我觉得幸福得快要死了……」
「我那晚逃出来找你,却发现你已经断气了……那一刻我差点疯了……你躺在床上了无生气,手足冰冷,早就死去多时了,可你爹却根本不知道,我想起一些邪术,用自己的血在你身上布阵,我知道我会受报应的,可我不能忍受失去你……等你爹将你草草葬了,我亲手将你挖出来……」
「我的珂儿……怎么能睡在那么阴冷的土地里呢?你该是阳光下活得最快活的人,你该是春天的孩子,怎么能闭着眼睛躺着呢……」
「你不知道,我用了整整一个月才让你的魂活过来……那天看到你睁开眼睛,我觉得所有都值得了……」
「……珂儿珂儿,小红袄儿,我爱你……」
我也爱你啊,傻瓜。
尾声:
五十年后,奈何桥。
叶淮慢慢走上奈何桥,五十年终于赎清所有逆天的罪孽。
可是,叶淮却惶然,迟了整整五十年,他的珂儿早已没在茫茫人海里了。即便碰上又能有多少时日相守呢?
他站在奈何桥前,心灰意冷。然而他一抬头,却整个傻住了。
桥头坐着那个红衣少年,画般的眉目,阳光的笑容,让叶淮想起遥远的以前,小小的孩子穿着喜气的小红袄儿,团在树上和他吵嘴。
「怎么你还是这个样子,讨厌!害我担心许久要是你变老了认不出来怎么办!你是不是我消失之后就自杀去赎罪了!我不原谅你!」那红衣少年飞扑过来撅起嘴抱怨!
尽管说着「讨厌」、「不原谅」,可那个孩子还是紧紧的黏住叶淮。
叶淮唇边泛起微笑,低头亲了亲久违的可爱脸容。
两人双双走上奈何桥。
《聊斋异撰》之《画壁》
正午时分,一名男子步入留仙楼。男子虽然衣衫普通,可那张英俊的面容和高挑挺拔的身材足以让他成为全场的焦点。
这么一名气宇轩昂,一看便知并非凡品的男子理应是店小二的热情招待对象,然而,当他一踏入留仙楼,在大堂上奔走的小二们都脸色一白,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半会儿才有一名小二僵着笑脸上前招呼:「孟公子,您又来了呀。」
孟泽剑眉上挑,薄唇似笑非笑的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怎么,很不欢迎我么?」
店小二僵着脸陪笑道:「哪里哪里,孟神医光顾让小店蓬荜生辉,里面请,里面请!」
孟泽笑道:「呵呵,别这么紧张,今天是别人做东。」
小二闻言暗地里舒了口气,这才真正展开笑脸招呼。
话说这位孟泽乃是医术世家孟家的传人,孟家人在扬州悬壶济世两百年,以高超的医术世代为扬州百姓造福不少。
传到这一代,是孟泽当家。
这位孟公子,既然能被称为神医,医术高超自是不在话下。然而和他医术高超同样闻名的,是他的铁公鸡性格。
他来留仙楼,挑了最好的临窗雅座,却只要一壶白开水,然后干坐上一个下午欣赏风景的事没少干。
当然是没有人敢有异议的,毕竟谁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有须要这位孟公子救命的时候呢,得罪了他岂非自断生路。
孟泽走到约定好的雅间,见到等候自己的竟然是自己好友朱思文的老爹。
「伯父找晚辈何事?」孟泽略一吃惊,从朱老爷子凝重的脸色上看出不妥,立刻单刀直入的询问。
朱老爷子长叹一声,徐徐道来。
原来孟泽的好友朱思文近来行径大是怪异。他向来沉溺诗书鲜少出门,即便出门也带着自己两个书童,去的不外乎是文人聚会和书肆。然而近来他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念叨着「柳儿」这名字,明显是犯了相思,茶饭不思。朱家上下本以为大少爷是看上哪家小姐了,询问他的贴身书童,却发现大少爷根本没有跟任何女子有过接触。随后,又有下人发现朱思文深夜屋内传出谈笑之声,然而次日询问,朱思文却矢口否认。朱家二老以为他和女子私会,气得不行,找了个晚上冲进朱思文房间。然而刚才明明有低声谈笑的声音,可冲进去却只见到朱思文一人吃惊的瞪着冲进来的爹娘,桌子上摆着棋局,房间内却并无他人痕迹。
结论朱老爷子没有说出来,但孟泽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外乎就是觉得自己儿子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迷上了。
孟泽送走朱老爷子,不禁烦恼的扶住额头,唉,自己是大夫,又不是道士……
抱怨归抱怨,朱思文和自己情同手足,孟泽还真不能撒手不管,只能越俎代庖——当务之急是弄清楚那「柳儿」是何方神圣。
次日孟泽找了个借口到朱思文住的院子,他性子阳刚,不似朱思文那么温润柔弱,倒也不怕那些什么妖精鬼怪的。可是转了一圈,孟泽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正待放弃,孟泽却眼尖的看到朱思文现在的房间和自己外出游历前的有些许不同。
朱思文擅丹青,房内挂了数幅他的杰作,然而孟泽却发现朱思文多了一副明显不是出自他手笔的画。
那画上是个少年,握笛而笑,面如白玉,眉眼如画,清俊秀美,一身出尘的白衣仿若不沾丝毫人间烟火,身后隐隐有雕栏画栋亭台楼阁。
孟泽仔细的端详着画上少年,但觉得他眼波流转,巧笑倩兮,仿佛有千言万语正待和他诉说一般,一时间竟让孟泽神摇意夺。
等朱思文推了推他,孟泽方才回神。朱思文微微皱眉,脸上似有不悦。孟泽心内一惊,暗忖自己向来并非喜好美色之人,也并不害怕神鬼一说,然而却被这画迷得暂失了心神,朱思文日日夜夜对着这画,难保不出什么岔子,刚才他脸上的不悦倒像是个妒夫……可这画上之人是个男子……
孟泽还没想清楚,朱思文已经胡乱捏了个借口居然开始赶他了。
孟泽那次之后经常旁敲侧击的询问那幅画之事,朱思文三缄其口的态度倒和那天提到「柳儿」时的态度相类,后来孟泽问得多了,朱思文索性恼怒起来。
孟泽认识朱思文十六七年,从未见他发如此大的火,心里已经觉得那画十有八九脱不了关系。
有过了数日,孟泽出诊回家,见到朱老爷子匆匆赶来,原来朱思文失踪了。
据说朱思文昨天晚上还在府内,他的书童也不曾见到他出过院子,可今天一早房间哪里还有朱思文的影子。
孟泽赶紧随着朱老爷子到朱府,他仔细的搜查朱思文的房间,没能找出任何他被人绑架的争斗痕迹,偶而一抬头,又看到了那幅少年画像。
不妥!孟泽总觉得隐隐不妥,画像有些不同,可哪里不同又看不出来。他寻了个理由屏退朱府的人,自己独自在好友房间里静静地端详那幅画。看了半天,赫然发现那少年手上握的横笛不是那天自己看到的那枝!
第一次见这画,画上的少年握白玉横笛,今天少年握的居然是碧玉横笛,更匪夷所思的是,那支横笛是自己昨天上午和朱思文一起逛书肆时,朱思文买下来说是要送给柳儿的!
孟泽打了个寒战,心下已有了思量。
当夜他悄悄的潜进朱思文的房间,来到那画前。月光下画像上的少年越发的秀丽,那微微的笑意朦朦胧胧如远隔云间,又似近在咫尺,孟泽仿佛听到有袅袅仙乐传来,他不由自主恍然凝神,身子一阵飘然如腾云驾雾。
等孟泽慢慢的回过神来后,竟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庭院内,那雕栏画栋亭台楼阁熟悉非常,仔细观看,孟泽赫然发现这不就是那画像少年身后的庭院!
他屏息小心翼翼的往前走,慢慢看到一个白衣人影坐在水榭中,那人穿着单薄的白衣,勾勒出他纤细瘦削的身子线条。袖子挽到手腕上,露出一截润白的腕子如凝脂白玉,纤长的手指握着碧绿的笛子,柔顺的青丝随便挽着,柳眉微蹙,真个是眉如远山眼似横波。
正是画上那个少年。
少年转过头来,看到孟泽有点疑惑,片刻站起来问:「你来找长越么?」
长越正是朱思文的字。孟泽不由自主点点头,眼睛还是黏在那少年的身上。
少年出了水榭,转头说:「喂,发什么呆,过来啊。」然后就迳自往阁楼走去。
孟泽张了张嘴却不知一肚子问题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沉默的随着少年进了阁楼。
少年带着孟泽进了房间,孟泽看到床上躺着自己的好友朱思文。他大吃一惊:「你对他做了什么!」
少年咯咯笑起来:「关我什么事!是他自己喝醉了没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