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看著温庭玉,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庭玉,你照照镜子,脸上还有零星的血印子,你若肯给我看看你的帕子,上面一定还沾著血。还有这福寿膏,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怎么是说不碰就不碰的。庭玉,我这七年在鬼门关里走了几回,不是当年那个没心机的傻小子了。还有,当年我是被宫里抓进去了是不是?你到底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温庭玉抬手摸了摸脸,指尖似乎真沾了些黏黏的血渍。他垂下眼,又抬了起来,瞠怒的说:「顺哥,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什么当年没心机的傻小子?你说的倒像是我这戏子一直跟你面前演戏,诓了你那么多年。」说著就掉下泪,转过身哭著说:「人家说我是戏子无情就罢了,难不成你也这么认为吗?」
李顺从背後抱著温庭玉,咬著牙说:「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思。这么多年,我只当你是不肯等我,怨我丢下你不管,你别说这些糟贱自己。话说到底,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狠心走掉,你也不用一个人挣扎著活著。」
李顺的话敲在温庭玉的心上,他这么多年,果真是因为李顺的狠心走掉才成了这个样子。温庭玉转过身,敲著李顺的身子说:「是,都是你不好,如果你不走,如果你在动乱的时候回来找我,如果你能早两年回来找我......我......我......」他一把拉过李顺的手,狠狠的咬起来。
温庭玉的牙深深陷进了李顺的手里,李顺眉头都不皱一下,只紧紧的搂著温庭玉,轻轻的说:「庭玉,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温庭玉的舌尖尝到了铁腥的味道,才发现自己把李顺的手咬得流血。他连忙松口,拿出帕子擦乾净李顺手上的血,又从怀里拿了一小盒膏药出来,轻轻的替李顺涂了一层。转了转发现他手指上还留著刚才堂会上被酒杯扎出来的伤口,又轻轻给那伤口上上药,这才抬起头说:「看看,我这七年可是变了不少,开心不开心都爱咬人,还把你咬出血来了。顺哥,这膏药好著呢,血过会儿就能止住,晚上再抹一次,明儿连疤都留不下来。」
李顺看著温庭玉,想开口问他怎么会随身带著疗伤的膏药,可又张不开口。他所有要问的话,都被温庭玉连哭带闹的岔开去了,这么半天,他一句温庭玉的近况也没问出来。他暗叹了口气,说到底,他在温庭玉面前,还是当年那个傻小子。
温庭玉见李顺看著他发呆,噗哧一下又笑了出来说:「看什么看?没见过我吗?」
李顺笑了一下说:「都七年没见过了,可不要好好看看。」
温庭玉怎么也没想到李顺会蹦出这么一句话,脸飞得通红,低下头说:「呸,七年不见,你倒会说风流话了,也不知道是跟哪个学的。」
李顺看著温庭玉羞红的脸,压了这么多年的欲望一下放出来,抱著温庭玉,头靠到他的耳边说:「我还能跟谁学?庭玉,今儿留下来好不好?」
温庭玉心里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可他转念又想了一下,拧头咬了一下李顺的耳朵,挣了出去说:「今儿我跟四儿还约了去牛街,明後儿我都有事儿。顺哥,你等等我,我过两天就来找你。」
李顺被温庭玉咬的『哎呦』 一声叫了出来,他捂著耳朵,担心的看著温庭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後还是笑了下说:「得了,我知道了,小心些,有事就来找我。」
温庭玉摸著李顺的脸,眼睛柔得能滴出水来:「顺哥,你放心,有你在,我不会糟贱自个儿身子的。」说著把手里的膏药又塞进李顺手里说:「这膏药记得晚上擦,我就这么一盒了,早晚找你来拿。」说著多看了他两眼,转身走了出去。
李顺一直把温庭玉送出了门口,又替他叫了辆车,这才走回去。看到了那门房,他想了想,对那门房说:「温庭玉亲自来我这儿等门儿的事,不许透出去,不然有你瞧的。」
那门房被李顺瞪得一哆嗦,点头应了。李顺这才走回院子,他摸了摸手里的膏药,叹了口气,他到底没问出来这七年中的事。那封信的下落,温庭玉的病,还有他这七年的真实生活。
这七年他都以为温庭玉在北京过的如鱼得水,光彩照人。谁知道见了面,他不但人变得更漂亮,一举一动都勾著他的魂,可这眼睛里的沧桑也多了,让人看不出来到底在想些什么。而身子更是被熬得虚弱,刚才还吐血,也不知道他在台上的中气都是从哪来的。
李顺想著想著,心就像被使劲抓了一下,浑身往上窜火。什么等不等的,过两天温庭玉不过来他就上门去问,不管那么许多了。
还没等李顺等不及,第二天傍晚,四儿就先找上门来,见到他就跪下来说:「大爷,您快过去看看爷,他把房门上了锁,关了自己一天了。」
李顺一听就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到底怎么回事?昨儿他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把自己关房里了?」说著又跟门房说:「备车,快点!」
那门房应了,李顺又对四儿说:「你是贴身跟他的,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现在才过来告诉我?」
四儿搓著手说:「爷昨儿一回来,就让我去别人地方住,让我过三天再回来。这事儿本来挺平常的......」他看了眼李顺,见李顺没注意他这句话,喘了口气接著说:「可我看著爷的脸色不对,刚摸回去看了一眼,就看见爷把正屋从里面锁了,我从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到,里面也没声儿传出来。」
李顺突然想起温庭玉昨儿的神情的确不大对劲,最後那两眼就像生离死别,他以为是温庭玉舍不得自己就没在意,想不到他真的干出傻事来。
他来来回回的在门口走著,觉得自己就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会儿也没像这么心慌过。李顺一会就冲里面喊一句:「备好了没!快点!」
没过一会就有个车夫驾了辆小马车过来,李顺跳上车,招手让四儿坐到车夫边上说:「你带路,越快越好!」
车很快就到了温庭玉住的地方,李顺让那车夫跟门口等著,抬脚进了那院子。他才进去,心就被拧了一下,这就是那个林玉堂给温庭玉布的院子吗?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小四合院,却到处看的出富贵气息,就连那葡萄架下随便一个凳子都是瓷面紫檀木的。
李顺环目四周,终於只咬咬牙,走到正屋门前,推了推房门,觉得里面被钥匙锁了,他转头对四儿说:「你站开点。」
李顺见四儿站到一边,出尽全身力气向门撞过去,一下把门撞开。他踉跄了两步,双手扶在那张四仙桌上。他转头就看见敞开的厢房门里,温庭玉两手都上了手铐,两条链子伸出去,又接一个铁环,铐在了床沿,整个人半吊在床边上,白色的亵衣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血迹。
李顺一看,使劲推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推开要跑进屋子的四儿,冲到了温庭玉身边叫:「庭玉!亭玉!」
温庭玉脸色灰白,嘴边上都是血迹,两眼紧闭,一点反应都没百。李顺摒住呼吸,抖著手,探到了温庭玉的鼻子下,觉出有微弱的气息,这才大大的喘了口气出来。抬起头对四儿说:「人还活著,这铐的钥匙呢?」
四儿也被温庭玉的样子吓傻了,听到李顺问,这才惊醒过来说:「我......我找找......」说著就去翻找。
李顺伸手掐了几下温庭玉的人中,不见有反应。他心里一紧,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四儿,你甭找了,有没有参片,快拿一片过来,再赶快去请大夫,就坐门外那车过去。」
四儿点点头,找了一盒老参片过来递给李顺,看了温庭玉一眼,又往外跑出去。
李顺撬开温庭玉的嘴,放了一片参片进去让他含著吊命。又在温庭玉身边找了一圈,终於在床角的夹缝里找到了一把小钥匙。他为温庭玉开了锁,把他抱到床上躺著。
李顺坐在温庭玉的身边,摸著他的脸,心里疼得快木了。温庭玉昨晚上跟他面前还活蹦乱跳,又笑又哭的跟他怀里闹腾。转眼一天过去,人去了半条命,几乎没气的在这里躺著。
他看了看那手铐,闭眼先下去想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只想温庭玉为什么要把自己铐起来。李顺思来想去,终於想到昨天自己跟温庭玉说他满身大烟味的时候,温庭玉跟他说要摔了烟枪,从此不碰大烟了。
他叹了口气,这才知道温庭玉要他等,原来是自己偷偷跑回来戒烟,连四儿都不给知道。他跟天津,有个手下人戒大烟,那人在屋子的里的惨叫声他到现在还觉得刺耳。和他一样的七尺男儿,被绑在床上戒了三天的烟,戒完人都虚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起得来。听那人说,那三天妤像被扒了层皮,恐怕上刀山下油锅也不过如此了。
温庭玉昨天才跟他面前吐过血,这么弱的身子,居然要不吃不喝三天,自己绑了自己戒烟,就为了他一句话。李顺叹了口气,轻轻的碰了一下温庭玉的脸,又起身拿过床边的毛巾,沾了水坐到温庭玉的身边,仔细替他擦掉嘴边的血迹。他抬起温庭玉的手,看到两只细瘦的腕子已经被手铐磨得血肉模糊。
昨天晚上温庭玉烟瘾犯起来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样个光景。李顺放开他的手,使劲捶了一下床边,竟把雕花的床栏给打出一个洞出来。他看著被木刺刺得流血的手,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李顺看著手上那个淡淡的伤疤,想起昨天温庭玉跟他怀里怪他丢下他。这七年,温庭玉必定是过得痛苦不堪,他这七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一直以为温庭玉这些年-直过得意气风发。李顺觉得脸颊有点湿,-摸竟流下两行泪来。
他刚抬手擦泪,就见温庭玉的眉头皱了一下,睫毛轻轻搧了几下,醒转过来。
温庭玉一睁眼就看见李顺坐在自己眼前,他眯了下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心里叹了口气,戒烟的事儿,终究还是被李顺发现了。
他转眼又看到李顺的手上的血,想抬起手,却觉得四肢无力。温庭玉张了张口,转头把参片吐出来,又转过头看著李顺,轻轻的说:「顺哥,你这手是怎么了?昨儿我给你的药呢?」
李顺见温庭玉把参片吐了,忙拿过一边装老参的盒子,又拿了一片出来,递到温庭玉嘴前说:「你的气息太弱,还是含著好些。就别管我的手了。」
温庭玉乖乖张嘴含了,两只眼睛却是不离李顺的脸,突然又想起床头的柜子里还有以前用剩下的金创药。他深吸几口气,觉得自己手上稍微有些劲了,撑就要坐起来拿。李顺见他要起来,忙按住他的肩膀说:「你好好躺著,要戒烟,我陪著你。你才戒了一天,等下还有的要受。」
他想想又从怀里拿出昨天温庭玉给他的药说:「这药我随身带著呢,你给我的东西就这么一样,我还不好好带著。」说著起身把水盆拿过来,拿毛巾沾著水擦温庭玉手上的伤口,一边皱眉小心的擦著一边说:「我手粗,虽说照顾过几个受伤的人,但他们都说让我照顾,还不如没人照顾,要是弄痛了你,你可一定要叫出来。」
温庭玉点了点头,眼睛一转,突然含浑的叫出个疼字,吓得李顺连忙放手。才发现刚才温庭玉叫疼的时候,他手里的毛巾正沾了水,还没碰到温庭玉的手腕。
他抬头就看到温庭玉笑眯咪的看自己,心想这么多年,温庭玉要耍他,还是一耍一个准。他嘿嘿笑了一下,觉得心底下也没刚才那么痛了,低头轻轻的清理著温庭玉的伤口。而温庭玉就张大了眼睛看李顺,也不喊痛了,只偶尔轻轻抽口气。李顺听到,知道是自己弄得痛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捏轻重,弄得满头大汗。
等为左手上完药,李顺抬起温庭玉的右手,自己手上的毛巾刚沾了水,突然听见温庭玉的呻吟声。他以为温庭玉又要耍他,抬头要戳穿,这才发现温庭玉的嘴唇发紫,出了一头的冷汗,浑身渐渐的开始抖起来。
李顺看著温庭玉的眼泪流了出来,以为是他大烟瘾犯了。他叹了口气,用手定住温庭玉的手臂,手上轻轻用劲清理伤口。这时候不忍心也要忍心,他给人戒过大烟,知道只有皮肉的痛感才能驱掉那种噬骨的筋骨酸痛。可等他清理完伤口,又觉得不对劲,温庭玉咬著牙,头在枕头上左右翻滚的样子实在不像光是烟瘾犯了的样子。
他放开温庭玉的手,俯身紧紧的把温庭玉抱在怀里说:「庭玉,你到底哪儿难受?要疼,别忍著,叫出来。」
温庭玉觉得自己的头像被撕裂了一样,十三贝勒那张脸又在眼前晃了起来。他有点恍惚,又听到李顺的声音如真似幻的在耳边响著。他抬起头,看见李顺担心的眼睛模糊的在眼前晃著。他想抬起手摸摸,又四肢无力,只得紧紧贴到李顺的胸口前,大口吸著气。
李顺身上的味道不能说特别的好闻,他刚从练兵处回来,才换了衣服就被四儿拉到这小院。但他身上的仍然是七年前那种熟悉的味道,温庭玉的头深深埋进李顺的怀里,含混而断断续续的说:「顺哥,顺哥,你说话,别停下来。」
李顺紧紧的抱著温庭玉,抽了抽鼻子,哑著嗓子咳了两声才说:「庭玉,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小时候,晚上也非要我给你讲故事才睡的著?连温婶都哄不了,可惜我老给你使坏,讲鬼故事吓唬你。对了,我一直都没带你去咱俩娘的坟上去祭拜,等你戒好了烟,我带著你过去看娘好不好?」
温庭玉也不答李顺的话,脑中的弦越绷越紧,终於忍不住一口咬住李顺的胳膊。李顺皱了下眉,另一只手紧了紧,仍是不紧不慢的和温庭玉说著话,打仗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他滔滔不绝的随想随说。
温庭玉窝在李顺的怀里,感觉著李顺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呼吸著,浑厚的声音在耳边轻轻的叙著。他也听不清楚李顺到底说的是什么,但知道这声音能慢慢抚平他头中的疼痛,渐渐的连十三贝勒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都淡了。
过了好一会,温庭玉才松开牙,闭眼倒在李顺的怀里喘著,参片黏在李顺手臂的衣服上,周围是一圈牙印,往外渗著血。李顺看都没看那牙印,只抬著手替温庭玉擦著头上的冷汗说:「庭玉,你觉著好点了?」
温庭玉点了点头,虚弱的笑了一下,突然又浑身发起抖来。
这回真是烟瘾犯了,温庭玉觉得冷到了骨头里,上下牙轻碰著,打著哆嗦说:「顺哥,我冷,你帮我生盆火好不好?」
李顺点点头,拉过旁边的锦被抱住温庭玉,又下床找出火盆,生了火拉到温庭玉的跟前,又上床抱著温庭玉,头抵在他的脸旁边说:「庭玉,你别管身上什么感觉,听我说话。我说单春儿(行话,单春即单口相声)给你听好不好?」
温庭玉点点头,闭著眼睛努力集中著精力去听李顺的话,就听李顺轻轻的在他耳边说:「说从前呀,北京城里有个大财主,这家儿姓潘,家里死了人,要请一位读祭文的先生。这家儿也是倒楣催的,应当是请老秀才、举人、翰林老夫子啊,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把我那位二大爷--『大酱碗』--给弄去了......」
李顺虽然七年没说过相声了,但以前的段子都没忘,他抱着温庭玉,一段段的说著。温庭玉努力听著李顺说的相声,虽然浑身冷得难受,但最终还是逗得轻轻笑了起来。
李顺听见温庭玉笑了起来,说的更起劲了,一只手抱著温庭玉,一只手替他擦头上的冷汗。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四儿带了常二爷进来。
常二爷进门一看见李顺,虽然刚才路上都听四儿说了,这一见到李顺坐在床上抱著裹著被子的温庭玉还是愣了一下。倒是李顺笑了起来:「二爷,七年没见,您身子还好?」
常二爷这才醒过神来,点头拱手说:「托您的福,身子还好。李大人,以後我还要多多仰仗您了。」
李顺笑著说:「哪里哪里,二爷是名震京师的名医,当年还靠您妙手回春才救得我一命。庭玉这么多年,也是多亏有您了。」
常二爷回嘴说:「哪里哪里,您那命哪是我救的,要没温老板......」说著就觉得四儿在他後面暗捅了一下,这才醒过来这事温庭玉瞒了李顺七年,到如今还是没说出来。
李顺觉得怀中的温庭玉僵了一下,又把四儿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他轻轻眯了下眼,只开口说:「二爷,四儿都跟您说了吧,庭玉这烟该怎么戒,还得您做主。」
常二爷点了点头,让李顺把温庭玉放在床上,给温庭玉把了脉,仔细想了想说:「李大人,戒烟也没什么特别的戒法,再压上两天就好。我开点宁神的方子,这难受起来喝下去,躺著就成。只是......」他正想跟下去说温庭玉头疼病和吐血的事,突然觉得温庭玉在暗暗拉著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