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君还记得从前到了冬季,清河馆的院子里也会盛开这样的梅花,那时他们又是怎么过年的呢?起初是和苏子汐、瑶持他们一起,到后来苏子汐离开之后,也就只剩下他和瑶持。
可他从未想到过,只不过隔了一年而已,身边的人竟然会变成柳梦已。
潋君瞟了柳梦已一眼,忍不住想到,不知道在蓬莱岛上放烟火和爆竹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如此一想,心里竟有些期待起来。
第十二章
原本按照他们行程的速度,柳梦已和潋君应该能在除夕之前就达到蓬莱岛。
不料天公不作美,一连下几天的大雪,马车本就走的是乡间小路,道路一旦被积雪覆盖就难走得多了,赶路的行程也耽误了下来。
一直到除夕之夜,他们才刚到了宣城。
早听说翼州不仅是最富饶的地方,其景致之美也是皇朝一绝。宣城是冀州之首,其繁华的程度自然是不必说。
柳梦已他们进城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潋君见城门边的那间客栈装潢考究,干净又典雅,便决定在这里过夜。
店里小二也是识货的人,一见柳梦已和潋君的打扮就知道是出手大方的人,说起话来都热情不少。
潋君晓得柳梦已不爱待在人多的地方,便让他准备两间客房,另外安排间包厢用饭。小二正带着他们走上二楼,看到一个青衣男子擦身而过,小二忙打了声招呼。
潋君听他叫了声老板,下意识地就转头看去,那人竟是苏子汐。
「苏子汐。」
苏子汐闻言,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来,先前他急着下楼也没有注意到上来的人。潋君虽因为中毒的关系,容貌有些变化,但五官轮廓还是苏子汐看了那么多年的样子,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苏子汐亲自带他们坐到了包厢,点了几个特色的小菜,这才问潋君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潋君答道,「说来话长,我也懒得说。」
苏子汐忍不住扫了柳梦已几眼,柳梦已容貌出众气质清冷,要不让人注意也难。
「这位是?」苏子汐问道。
潋君一愣,还真没能立马回答出来,半晌才道,「是朋友。」
苏子汐和潋君相处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潋君竟也有愣住的样子,他朝着潋君暧昧一笑,故意又重复了句,「哦,是朋友啊。」
说罢,苏子汐朝着柳梦已宛然一笑,他容貌虽不见得艳丽,但那神情姿态却有其独特的韵味,是一种说不清的风情。
「不知公子贵姓?」
潋君哪会看不出他的意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柳梦已自然没有察觉出异常,他平淡道,「姓柳。」
「苏子汐,你不是跟那个洛云侯在一块儿的吗?」潋君挑眉一笑道。
苏子汐闻言,脸上渐渐收敛了笑意,他学着潋君先前的口吻说道,「说来话长,我也懒得说。」
潋君得意地大笑起来。
原先在走廊里是没看清楚,到此时面对面坐着,苏子汐才瞧见潋君脸上和头颈上的痕迹。他皱着眉头,愧疚道,「当日在宋府的事,是我连累了你。」
潋君一愣,脸上并不见怨恨或是痛苦之色,似不以为然地说道,「都八百年前的事了还提?我现在不也好好的,走路也没什么影响了,只是不能再跳舞了而已。」
潋君虽然这么说,但目光中的无奈之色仍是掩饰不了的。
苏子汐摇摇头,惋惜道,「当年谁不知道你潋君一舞惊天下,更何况容貌也是……」
「难得听你夸我,今日我还真来对了。」未等苏子汐说完,潋君已打断了他的话,他笑吟吟道,「怎么,难道我现在就丑了吗?我还笑你老了呢。」
潋君比苏子汐小上好几岁,倒还真有资格说这话。若是从前,苏子汐早和他抬杠了,可此时苏子汐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潋君现在的容貌当然算不上丑,但皮肤上那一块块的痕迹还是显而易见的。
柳梦已虽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但潋君笑容之下的无奈却是像针一样,扎得他心一揪。
待苏子汐离开后,柳梦已忽然问潋君,「你可想恢复原来的样子?」
潋君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
要说不想那才是假的,但他还记得柳梦已曾说,忘情的毒并不难解,等他学到些制毒的小技俩也就能自己解。
先前在蓬莱岛时,潋君也试着自己配药方。他给紫眸看了之后,紫眸也说这个药方虽不是立竿见影,但只要按着吃,过不了半年就能彻底排去体内残留的毒素。
只是自从离开了蓬莱岛后,这药也断了些日子。
柳梦已见潋君不说话,这次倒聪明了些,他道,「原先你服用的药方,紫眸和我说过,可起排毒之用而非解毒,不过到如今也有些日子了。」
柳梦已握起潋君的手,搭了他脉搏后,才又道,「任何的毒都不是只有配出了解药才可以解,只是绕了圈子之后,所耗费的药材和受的痛苦更甚。」
「真的有、有可以立刻驱毒的办法?」
说不清因为吃惊还是惊喜,潋君难得说话这样不利索。
这一年多来,他告诉自己既然无法改变现实,那就只得接受。原本看到容貌能恢复到现在的样子,就已让他欣慰不少。
柳梦已看出潋君眼中的喜色,自己似乎也觉得高兴起来。就像是当初看到紫眸练成了第六层时一样,但隐约又有些不同。
「我以内力为你逼毒倒也不难,只是你体内还有另外两种毒,毒素之间互相牵引,也许会有些疼。」
「再疼不也撑过来了。」
回到潋君的房里后,柳梦已让他平躺在了床榻上。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长针,在蜡烛中烧烤了片刻,撩开了潋君的衣襟。
虽然离山谷那次已过了好些天,但潋君胸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痕迹。
柳梦已不禁想起那夜潋君握着他的手抚摩过自己身上每一寸的肌肤,想起潋君亲吻他时舌头灵巧地挑逗起他的欲望,想起潋君在他身下承欢呻吟时妩媚艳丽的样子。想到当时的情景,柳梦已竟不自觉地脸色微红。
「柳梦已,你快一点。」
潋君没发现他脸上的异色,屋里的窗户并未关上,寒风吹过他袒露着的胸口,不免觉得有些冷。
待到柳梦已回过神来,已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他点上潋君的几处穴道,又掏出一颗丹药给他服下。
「忍着疼。」
也许是错觉,潋君竟觉得柳梦已说这话时的声音少了平日的冷淡,而是温温的,像冬日里的一杯暖茶,不热,却能给人带来温暖。
细长的银针刺进潋君的各大穴位。体内顿时血液汹涌,惊得一阵热烫般的疼。
潋君忍不住呻吟出声,柳梦已握住了他的手,以内力替他舒缓。
银针明明扎得很深,却始终不见一滴血。毒素在体内乱涌,激烈地冲撞着,潋君疼得险些就要躺不住了。
柳梦已趁着毒素聚集在一处时,以内力逼出潋君的体内。
潋君惊得一下子坐起来,一口毒血吐在了柳梦已的身上。也许是因为血气不稳,潋君的身体一时无力,软软地靠在了柳梦已身上。
柳梦已赶忙扶着他坐直,潋君身体无力,只能靠在他臂膀间。看着潋君脸上血色苍白,双唇咬得紧紧的,柳梦已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抬起手轻柔地搂住了潋君。
柳梦已的另一只手握着潋君的手腕,潋君只觉得一股冰凉凉的气从手腕这儿流进身体,气的本身虽然不带热度,却让潋君觉得体内的疼痛渐渐舒缓。
彼此的身体依靠着,潋君稍一斜视就能看到柳梦已的侧脸。
柳梦已的体温总是凉凉的,但触碰着的时候,总能让潋君有一种特别的温暖,不是身体上的感觉,而是在心里。
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潋君忽然坐了起来,柳梦已只觉得臂膀处一空,心里隐约觉得有几分失落。
也不知是因为潋君的身体暖暖的,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当那人靠着自己的时候,柳梦已的心像是泛起涟漪一样,虽带着些许的波动,却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满足。
待到潋君能站起身时,已近深夜,忙活了大半天,两个人都有些饿了。除夕夜本就没什么客人,除了店小二外,厨房里的人不是回家去了就是到外头看烟火。
柳梦已便道,「我出去看看,也许还有开着的店。」
说罢,他刚想往外走就被潋君叫住了。
「今夜是除夕,怎么会有店还开着?得了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材料,自己做。」
柳梦已诧异道,「你会做?」
潋君笑道,「柳阁主平生吃的第一口叫化鸡不还是我做的?」
柳梦已这才想起当初在庙里,潋君和紫眸一起捉弄自己的事,明明不过是半年多以前,此时想来却仿佛已是很久之前。
潋君正往楼下厨房走去,柳梦已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自己认识这个人也不过半年多而已,为何能与他亲近到这般地步?
回想着认识潋君以来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中竟然也发生了不少事。种种回忆交织在一起,柳梦已心中触及到的情感让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忽然,他感觉到胸口闷闷的,体内血气上涌,赶忙调气舒缓,让自己不再多想。
潋君粗略地计算了下,厨房里还有些剩余的鱼和肉,配着葱姜也能做出一蒸一红烧来。
柳梦已的确是不懂人情世故,潋君刚才说不用帮忙,柳梦已还真连个人影都没出现,留着潋君一个人穷忙活儿。
潋君正剁着猪肉,忽然想起大半年之前,自己也是费了大半天工夫忙活儿了一桌子的菜,只可惜到最后该来的人没有来,而和他一起吃完了的反倒是瑶持。当初他曾两次许诺要做一桌菜请齐岚来吃,只可惜最后齐岚还是没有吃到。
想到这里,潋君忍不住暗自想道,不知道柳梦已是否有这福气能吃到这一桌的菜。
潋君端着饭菜走进屋子,他刚把东西放在桌上,环视了房间一周却不见柳梦已。潋君心头一震,未等他细想,就已慌乱地冲出房间。
潋君前脚刚走出门槛,就看到柳梦已迎面走来。
柳梦已看到潋君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也有些奇怪,问道,「出什么事了?」
潋君刚看到柳梦已的时候,还觉得又是安心又是高兴,可再听到他这么诧异的问自己,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气恼。
他冷哼一声,似是嘲讽道,「阁主大人好大的架子,不光要小人又洗又烧,还要一个人端那么多东西上来伺候着。」
柳梦已皱了皱眉头,歉意道,「抱歉。」
柳梦已神色虽平淡,但语气倒的确是有诚意。
潋君一愣,心里头的火气就这么一下子被熄灭了。虽然还觉得有几分不甘心,但看到柳梦已坐在了座位上正诧异地看着他,他也只得坐了下来。
桌上一共是四个菜,有鱼有肉,有荤有素。柳梦已一一品尝过后,由衷道,「嗯,很好吃。」
说罢,柳梦已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又道,「谢谢。」
虽然只是一个淡淡的笑容,却让潋君一惊。
记得第一次看到柳梦已笑的时候,潋君还在想,除了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外,柳梦已还会为谁展露笑颜。没想到时隔半年之后,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
想到这里,潋君也不由地暗叹这因缘际会。
「你刚才去哪儿了?」潋君问道。
柳梦已的目光看向窗外,此时已是午夜,外头的鞭炮声络绎不绝,绮丽的烟花仿佛是照亮了黑夜,连屋子里的墙壁上也闪烁着光芒。
「正好看到几个伙计到后院去放烟火,就去看了看。」
见潋君未出声,柳梦已想了想,又道,「你放过烟火吗?」
潋君笑了笑,答道,「从前馆里的老板怕我们把院子弄乱,不让我们放。」
柳梦已应了声「嗯」,他语气平淡道,「等回到蓬莱岛一起放烟火吧,紫眸会留着等我们回去的。」
潋君浅浅一笑,答道,「好。」
第二天一早,柳梦已和潋君就出发回蓬莱岛。在大堂结账时,恰巧碰上了刚起来的苏子汐。
苏子汐刚看到潋君就惊讶地瞪大了眼,只不过一夜不见,潋君的脸上和头颈处的皮肤都恢复了原本的白皙,哪怕是说一句肤若凝脂也不为过。
「昨夜发生什么事了?菩萨显灵?」苏子汐问道。
潋君不置可否地笑道,「菩萨说我心肠好,好人有好报,将来还能长命百岁。」
苏于汐难得地不和他斗嘴,反倒是附和地点点头。
他虽然晓得潋君是在胡说八道,但看到他的脸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心中的愧疚也总算可以散去。
潋君就是见不得苏子汐这么顺着他的话,别了他一眼,又道,「你不是还记挂着那时候的事了吧?我现在不也无病无灾的。不过要是你真想补偿我,倒不如把这家客栈送我得了,我瞧着还挺喜欢的。」
说着,潋君还真负手环视一圈。
苏子汐道,「你小子心也太黑了,大不了以后再来,吃住都算我的。」
潋君本来就不是爱记仇的人,当初遇上那事之后,也并没有想到要怪在苏子汐头上。
倒是如今看来,若非姚锦离的那顿教训,他也不会和柳梦已认识,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苏子汐送潋君和柳梦已上了马车,短暂的路上也只有苏子汐和潋君说笑的声音,柳梦已始终不发一言。
苏子汐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潋君的毒只会是这个人解的,只是潋君不说,他也没必要说破。
苏子汐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像柳梦已这样的,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看似极冷,但也有细心温柔的一面,要说外冷内热,应该就是指这样的人。他与潋君认识也有十多年,看到潋君和柳梦已走在一起时,他起初也很吃惊,只是如今想来,他与潋君的嘴硬心软凑在一起反倒是有趣。
刚上了船,柳梦已就命青歌传讯回去。这一次下了船,岸边没有了那么大的阵势,倒是紫眸一早就等在了那儿。
「阁主。」紫眸恭敬道。
柳梦已点了点头,从她身边走过。等到柳梦已一走到前头,紫眸便拉着潋君问道,「不是说好除夕夜就能到的吗?我还准备了好多烟花鞭炮呢。」
潋君刚说「下了几天大雪路不好走」,就听到柳梦已忽然回过头说道,「晚上多准备些菜,补过除夕。」
夜里,侍女刚一一把菜端上,柳梦已就叫她们都退下去。
有鸡有鸭,羊肉猪肉不说,连鱼都有两条。紫眸按规矩把其中一碟放在一边,只吃着另一碟。末了,除了点心外,还有年糕和饺子,倒是十足的过年该吃的东西。
刚吃过饭,天才黑透,紫眸就拉着潋君出去放烟火,一边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边还不忘碎碎念道,「兰祀这家伙竟然没有赶回来。」
柳梦已听到了她的话,不由地望向她。紫眸淡淡一笑,佯作无所谓的样子。
蓬莱岛本就是仙气弥漫的样子,此处又是灵山之巅,放眼望去仿佛连云都围绕在四周。
本来在这么高的地方是很难点火,紫眸以掌力击去,这才点燃了烟花。
紫眸准备的那些倒和在宣城看到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绚丽的颜色照亮了如迷雾般的天际,似真似幻,除了宛若仙境之外,倒还平添了几分人间的气息。
好似这蓬莱岛也不是那么清冷寂寞了。
紫眸缠着潋君玩得不亦乐乎,柳梦已只是站在一边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目光也柔和了不少。别说是潋君,连紫眸也略有惊异。
潋君总忍不住朝柳梦已看去,柳梦已肤色本就苍白,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倒有了几分颜色。嘴角轻扬的弧度很淡很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潋君不由地竟失了神。
「小心。」
随着柳梦已的一声提醒,潋君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烟花竟然烧完了,眼前的火苗正要往自己手上窜,没等潋君反应过来,就看到柳梦已快步上前,一把抓住燃烧着的烟火扔在了地上。
潋君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柳梦已,只见他眉头微皱,显然是被烫到了。
「你没事吧?」潋君忽然握住了柳梦已的手,摊开掌心细心察看着,果然,指尖已留下了烫伤的痕迹。
「笨蛋。」明明知道笨的人是自己,潋君仍是脱口而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