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乐点了点头,拉了我走出到廊子上。走廊幽暗,又那么长,那么曲折,像一段未知的路程。远远传来歌房里客人唱
歌的声音,是汪峰的《飞得更高》。佳乐忽然就莫名地说了句:
“玉宁,你让我选秀,即使我成名了也不会遗弃你。我要你知道,不管我飞多高,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仰头看了看佳乐。在幽暗的走廊光线里,他的眼睛那么亮晶晶。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出了欧罗吧咖啡厅,我们牵着手,在上海市场的步行街上慢慢走。已经夜里十点多了,街上还很
热闹。麦当劳附近摆着很多地摊,那些脸色市侩的小贩蹲在地上卖些假的玉戒指、假的古画之类东西。
路过一家卖藏饰的精品店,店面很小也很肃穆。里面放着佛乐,门口点着一柱浓浓的藏香。墙壁上悬挂着作了旧的银
耳钉、银手镯、银项链和狼牙手链等藏式饰品。那些银器凹纹里都是黑色的油烟,看上去古朴醇厚。更有的银器上刻
着藏族密宗的咒语。
一进去,满鼻浓香,佛乐缠身,脚下都轻浮起来。脸上长着暗褐色高原斑的藏族老板忙拿过一对银镯子,用夹杂着藏
语味的汉话说:看看这个,从拉萨民间高价收购来,普天之下就这么一双,有高僧开过光的咒,货真价实的金刚伏魔
圈。
我不知道这样的伏魔圈的用处,据说可以辟邪,可以降心魔。我素来对这些冥冥中的东西比较兴奋,便饶有兴趣地看
老板夸夸其谈。
忽然,转到那边的佳乐指着墙上悬挂着的一副枯骨问:那是什么!
我看那副枯骨。那是怎样的一副骨架啊!在镶着金边的黑色的壁毯上,嵌着长四尺余的巨鸟的骨,头爪翅膀俱全。周
身骨头呈暗褐色,头高傲地仰着,爪子锋利地蜷曲,虽死犹威。最醒目的是在巨鸟的笼状的喉骨处,嵌着一枚乌油油
的带着倒刺的箭头,像一道生死符,收录着它的生命。
藏族老板忙过来,神秘道:啊哟,这个就不得了啦!这是咱们藏家的守护神鹰啊!
佳乐眼睛一亮:鹰不是藏族的圣物吗,怎么捕杀了来还在这里卖!
老板乜斜一眼,将手笼在袖子里:
卖?想都不要想!我是打死不卖的,这是我的镇店之宝!二位有所不知,这头鹰,是咱们日喀则的群鹰之首,是咱们
天葬场上的明珠。说起它,还有一段故事。文革那会儿,西藏那边有坏人要强迫咱藏家火葬,不允许天葬,说是迷信
,就组织了打鹰队打鹰。打鹰才两个月,鹰就越来越少了,鹰也越来越难打。这一天,打鹰队照例用衣服裹了死羊当
作尸体丢在天葬场上吸引鹰。一整天都没有鹰出现,眼看着夕阳要落下了,打鹰队看来是完不成今天的任务了。忽然
,在云层里出现两个小黑点。
老板眼睛里开始放出异样的光芒:等那黑点落下来,众人一看,是一直漏网的鹰王和它妻子。这两只鹰看来是真饿了
,但鹰王看地上有人,就迟迟不下来。那只母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俯冲下来扑到死羊身上狂啃。
佳乐紧张地看着藏族老板满是皱纹的脸,一脸严肃地听他讲下去:打鹰队本要打那只母鹰,但为了打那只飞着的鹰王
,就暂时没有理会食肉的母鹰。但是,鹰王似乎知道众人的意图,就偏偏在母鹰进食的时候飞得高高的,高过了箭程
。
这时,眼见着母鹰要吃饱了。忽然,打鹰队里最狡猾的猎户桑吉想了个招。他说鹰是最灵性的,如果现在射杀母鹰,
那只鹰王誓必下来营救,这样就能捕到两只鹰。打鹰队就听了桑吉的话,让桑吉用毒箭射杀那只母鹰。
那只母鹰还在发狂似埋头啃死羊的尸身,万恶的桑吉就将箭瞄准了母鹰。但是就在毒箭碰上母鹰的那一刹那……
藏族老板看了看瞪着眼睛紧张之极的佳乐,凑过头来,叹口气,欲言又止。佳乐神色焦灼地盯着老板的脸,他咽了口
口水,喉咙里发出咕咚的一声响亮。
老板摇摇头,终于说:就在毒箭射到母鹰身上时,众人就听见一声尖叫,从天空俯冲下来一个黑影挡住了母鹰。母鹰
受惊高飞起来,大家却看到那只毒箭插到了鹰王身上。鹰王挣扎了几下,便强立在地上,傲然地看着大家。后来终于
慢慢麻痹死掉了,打鹰队便取了这鹰王的尸身回去。接着,那母鹰来抓夺鹰王的尸身,被桑吉用藏刀割伤了翅膀掉到
悬崖去了……
老板正讲着,忽然,就见佳乐大叫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看上去头痛难忍!
怎么了佳乐,我连忙蹲下去扶住他。佳乐疼得脸庞都扭曲了。他的汗珠子一颗颗落下来,像大颗大颗的泪珠。
佳乐蹲在地上死死抓住我的手,抬着脸,盯着我的眼睛,费力地说:
玉宁,玉宁,我飞得再高也不会忘记你,毒箭到来时,我一定替你承受
4.美色十二伤
曾经的骄奢淫逸
尽头的花逝风流。
美色如花
亦是纷纷扬扬的散席
谁还记得那十三尊玉雕?
如今残留我一个
站在离乱之外
寂寞看场
当藏族老板讲到鹰王为自己的妻子挡了一箭时,佳乐忽然就抱着头蹲在地上了。那么疼痛。等我去扶他,他死死抓着
我的手说:玉宁,我不会离开你的,毒箭到来时我一定会替你承受!
我看着疼得汗珠子直冒的佳乐,心疼得紧。我抚着他的头发:佳乐,别瞎想了,没有毒箭要来伤害我,我知道你不会
离开我的。别瞎想了啊,那只是个故事!
佳乐摇了摇头:不,玉宁,那不仅仅是个故事的!他们为了得到鹰王,就射杀母鹰。如果我真的成名了,有人要因为
我想伤害你,我该怎么办,除了替你承受,我还能怎样啊!
傻孩子,我抱着他的头:别乱想了,没人要伤害我们,起来,咱们该走了。
这时,门口进来好几个小女生,她们怪怪地看着我们两个男孩子蹲在地上又搂又抱的。我听见一个女生轻声对同伴惊
叹说,真帅啊!
我说佳乐起来啦,听见没,人家小妹妹都说你帅呢!
佳乐扑哧乐了,却没动弹。
怎么了,我问:头疼得厉害?
他点点头:疼!忽然就连脑子都疼!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时,藏族老板探头到柜台外头看我们。佳乐蹲在地上抬头说老板,把鹰王的骨头卖给我,多少钱都行!
老板看着佳乐,一脸的怜惜的皱纹沟沟壑壑。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我和佳乐关于鹰王的谈话。但他只是看着佳乐,
却不说话。!
佳乐汗珠子一直淌:请把鹰王卖给我吧,那是我的骨架!
老板摇了摇头:不卖,我也不敢卖!说实话,我就是那个桑吉,这是我造的孽,我带着这副骨架离开高原到这里作生
意,就是没脸再留在高原。我要记得自己这个永远的罪孽,我就是死掉了灵魂也进不了天堂的。我要留着这骨架,天
天念经超度他,给自己赎罪!
佳乐已经疼到不行了,他急躁地“腾”一下站起来,将青筋暴露的胳膊搭在红木柜台上,像一头挣扎或者傲然峙立的
雄鹰:你到底卖不卖,这是我的骨架,我一定要拿走!
老板,哦不,应该叫他桑吉的。桑吉老人静静看着为了一副鹰骨发颠的佳乐。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问:你相信人有
轮回么?!
佳乐头似乎疼到极致,近乎咬牙切齿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信!
好吧,桑吉转身从墙壁上小心翼翼地一块块取下那副巨大的鹰骨,又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只箱子,打开来。然后从墙上
把那块镶着金边的黑壁毯取下来将鹰骨包裹了,连同鹰骨脖子上那枚箭簇,仔细地放进箱子里。他神情复杂地又看了
眼箱子,然后把箱子向佳乐一推:好吧,既然你也相信轮回,我也相信你是那只鹰王!你既然执意想要,那就给你!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负着罪一般,如今忽然就轻松了,像是罪孽洗脱了。我也有脸面再回高原了,也有脸面在死后被
放到天葬场的青草间了,以后再不用流浪啦!
佳乐静静听着,泪水竟然慢慢下来。那几个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女生好奇地看着佳乐。
佳乐似乎忘记了头疼,他沉默了半晌,问:多少钱!然后他回头向我:玉宁,把你钱包也给我。
我知道佳乐要不惜一切血本买那鹰骨了。
不料桑吉淡淡一笑:钱?我这鹰骨不卖,既然你说你是鹰王,那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你带走吧!
佳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桑吉老人手一摆:带走吧带走吧,反正我这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了,等把剩下的银货处
理了,我就可以回高原安享晚年了!
佳乐竟愣住了,魔魔怔怔地站着。桑吉说也罢,你真想给,那就把你随身的东西给我一件吧,好让我带到日喀则天葬
场作个赎罪的见证!
佳乐马上把自己左手上的那枚素银的戒指取下来,递给桑吉。忽然,他又一把拉过我,把我右手上的那枚与佳乐一模
一样的素银戒指也取下来,一同交给桑吉:记住!你打下的是两只鹰!
桑吉看了看佳乐,看了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叹口气,默默收下。
走吧,佳乐说着,抱起乌黑硕大的木箱子,摇摇晃晃往店外走。多么诡异的一个夜晚。这个愚人节啊。
次日睡了懒觉。昨天夜里帮佳乐摆弄那副鹰骨,到快天亮才把那鹰骨用几百个小银钩固定在黑色的壁毯上,悬挂在我
们的卧室里。挂好了,佳乐才看着,微笑着,抱着我沉沉睡去。
我是被床头柜上的手机的震动吵醒的。轻轻拿开佳乐搭在我身上的手,看了看手机,都十点了。手机里有几条短信和
数个未接电话。是毛毛,他说他在定鼎路的凯月茶庄等我,和我说点事情。
回复他说马上去。然后想告诉佳乐我要出去,却推他不醒,一推一哼哼。我只好给他留了纸条,压在他手机和钱包下
面。然后自己出去。
再次见到毛毛,毛毛穿着一件淡灰色的羊毛衫,神色淡然地坐在朴雅的茶间。推拉格的窗子开着,和煦的春日的阳光
洒进来,在地上画着柔和的形状。
什么事情毛毛,我问。
毛毛挥手让伺茶女生出去,然后,他亲自沏茶。我看他自己动手给茶炉添炭,将用铜的火钳将炭摆成十三小堆,围成
一个小圈子。生了火,他又净手取茶壶注水。在茶水未沸之时,毛毛叹口气:
玉宁,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情。我问。
是关于宁宁的。他垂着眉说。
亚宁?我马上坐得直直的:亚宁的什么事情?!
毛毛跪在木的小桌前面,双手扶着膝盖,垂着眼睫不看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是宁宁的一些你或许不知道的事情。
当你看了这些事情,你不要记恨宁宁,你不知道他为了你付出多少!
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我问:亚宁临终前给你说了什么!
毛毛从桌子下面取出手提包,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档案袋,从里面倒出一沓厚厚的打印纸放到我面
前:玉宁,你还记得么,在宁宁去世前,他曾经消失了三个多月。在这段时期里,宁宁一个人在外面流浪着,他因为
自己有爱滋,不敢回到你和威威身边,也没人和他说话,他就不断地给我打电话说话。那时侯我已经回到了宁夏,但
是几乎每个夜里他都要给我打两三个小时的电话,讲他的事情。也许,没有人再比我知道宁宁的事情更多的了。他怕
你和威威担心他,就瞒着没有给你们说过心里面的苦处!
我吃惊地看着毛毛,我没有想到,在亚宁去世了这么长时间里,在我离开了北京这么长的时间里,竟然还有人能重提
亚宁。更另我吃惊的是,毛毛要给我说的是我不知道的关于亚宁的事情!
事实上,我关于亚宁的事情,有两个时间段最不清楚。一个是我离开他跑到北京郊区修车铺的一年里,我不清楚具体
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等我回来,他已经吸了毒,还染上了爱滋;另一个时间段是亚宁去世前三个月,他一
个人离开了,直到后来发现他的尸体,但是他在遗书里也没有告诉我们这三个月他去了哪里、作了什么。
我看着毛毛。毛毛用手摩挲着那厚厚的一沓打印纸,说:玉宁,事实上,宁宁是不要我告诉你这些事情的,但我知道
你是他哥哥,而且你那么爱他,你有权利知道他的一切。况且他现在都已经去世了,他就是有再多的过错,你也不会
计较了。所以,我便把他以前告诉我的事情,汇集到一起,写了这本宁宁的自传体的回忆录,名字叫做《京城第一名G
》。里面记载着他在北京的不少事情,你有空看看吧。
我是那么急于知道亚宁的一切,便去抓那些打印纸。
毛毛却用手一拦,然后把打印纸重新装进档案袋推给我:这个还是留着你回去慢慢看吧,现在不急。说着他取下咕嘟
嘟冒泡的茶壶,低头去冲茶。水气氤氲,遮掩得他的脸色都看不清了。
我依着他的话把回忆录收了起来,静静地看他冲茶。
毛毛娴熟地洗盏,筛茶,分茶,表情淡然而闲雅,像个得道的老僧。我却忽然发现,这个现在看上去已经平淡无奇的
毛毛,依然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他虽然不再穿嚣张前卫的衣服,不再在头发上打水晶粒发胶,但他的皮肤还是那么姣好,吹弹欲破。脸上素净,表情
舒展,眉目如画。我都看得痴了。
在北京时,整天面对着亚宁阿威和安安这群倾国倾城的花样美男,就没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现在他们都去了,才
开始正眼看身边的这些人,才发现了毛毛的出众姿色。
毛毛冲茶完毕,将茶盏推给我。偶一抬头,见我盯着他看,忽然就脸红了:看什么?!
没,没什么,我忙呷了口茶,不料茶水那么烫,一口滚茶沸在口里,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尴尬之极。
毛毛连忙移过漱茶的陶盂:快,吐出来,别烫伤了!
我才“哇”的一口把这个冤家吐出来,嘴里面顿时麻木一片。
毛毛笑了,眯着眼睛,像半个甜圈饼:这么不小心啊!
我端起漱口用的淡盐水漱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开他玩笑:还不都是你,人家只顾看帅哥了,一走神就惨到这个地
步!
毛毛轻轻叹口气:我才不帅呢,宁宁和威威才帅,安安、江哥和小五也都很帅,在我们那十三个红牌里头,我是最丑
小鸭的了!
我听他提红牌的事情,不由心里面一阵失落和惆怅。在北京的时候,安安告诉过我,他们渔场里,第一批选拔出来的
红牌共有十三个,安安排第一,阿威排第二,亚宁排第三。后来,圈子里虐恋盛行,有一次给港商李文龙弄死了三个
红牌,结果安安和阿威他们便赎身出来不干了,亚宁因为钱凑不够再加上江哥故意刁难才没有退出来。等到好不容易
全身而退,但那群红牌还是死的死、散的散,各自凋零了:
亚宁被江哥弄得吸毒和爱滋,自杀身亡;阿威撞了火车殉情;安安被江哥指使的两个醋劲的女人苏一和文静间接害死
;在我和亚宁的生日晚会上,江哥又毒杀了小五;后来,幸存的蝈蝈被海哥要挟着去继续回场子过那种非人的日子;
比较幸运的应该是大伟和毛毛了,大伟回了吉林延边老家,毛毛回了宁夏老家。
我抬头问毛毛:大伟和蝈蝈怎么样了?!
毛毛轻啜口茶说:我以前告诉过你的,可能你忘记了。大伟回了延边老家娶了个朝鲜族女孩,但是大伟不幸发现阴部
有疱疹,后来连那个女孩也传染了。他们俩以为是爱滋,分吞一瓶安眠药自杀了。后来尸检时才发现,那不过是寻常
的疱疹!
至于蝈蝈我就不太清楚了,毛毛接着道:他因为曾经在江哥手底下给江哥跑毒品生意,在业务这条路子上比较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