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听她曲意解释,九锡君一时也不忍苛责,眉间宽了宽便道:“对了,昭容……”
“署长……”凤昭容技巧的打断他的话,“尚有一事还待署长解惑……”蛾眉轻扫,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奏上吧!”
“是关于日前署长突然自秋水宴离席一事,秋水先生曾向昭容问起那名白衣少年,可是昭容由于不明个中缘由,所以仅对秋水先生草草搪塞了几句,
其实秋水先生也是因为担心署长……他言明若署长需要秋水宴出面解释的话……”明知他或许不可能照实回答,但她心里还是多少怀抱了点希冀。多年以来相伴他左右,于公于私她与他在众人眼中都是公认最匹配的一对。但为何他却始终对自己无所表示?
身为一个女人,她要的只是坦诚。男人的坦诚。
“呃,此乃我私人的事情,尚不须麻烦秋水先生,日后我自会以书函向他致歉。还有,那日真是对你不住,我忘了先行向你知会一声,你不会同我计较吧?”对她的问题,九锡君仅是轻描淡写的回覆。
心念一转,“罢了,吉祥天之事还是别说了。凤昭容的心思总教他捉摸不透。”
“当然不会。”凤昭容低垂的眼眸悄悄掠过一抹黯色,再抬起头来,嘴角勾出一丝牵强的笑意。“昭容先告退了……”欠身离开的动作显得有些虚软无力,容颜上黯黯浮掠而过几抹凄绝并没有教他看见。
在退出议事堂直至回到自己房间的这一段路上,凤昭容显然有些失魂落魄。他的心始终都不在自己身上,她好傻,居然还盼他能施舍些怜悯……回到房内后,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经不起心碎的打击而再度溃决。
为何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始终都视如无睹!
对了——
那名少年……那名独占了他所有心思的少年……他从没在她面前提过的少年……
是不想让她知情吗?
凤昭容抬起泪眼婆娑的容颜,微颤的指尖缓缓拭去双颊未干的泪痕。
她不会认输的——
凄凉的神情,竟显得异常平静。
当悲伤哭尽的刹那,唯有一室清寂与残影相伴。隔着门扉,外头有道人影静候多时——
“洛阳丹客,查出他是谁。然后,杀了他——”泪水洗涤过后的嗓音,格外清亮。坚决的口吻,是对不甘的宣战。
凤昭容不会是弱者,她的坚强,为了九锡君,也为了自己。
“谨遵——”门外的黑影在接获指令之后,缓缓起了身。
望夜一出门口,便见莫召奴又独自落在亭内。
当夕阳余晖洒落,光晕下的人儿,虚幻的像是不存在于这混沌尘世似的。握在他手中的折扇,习惯性的敲着那线条美好的下颚。
黄昏时凝望的神情,自他来到心筑情巢之后,日复一日,亭内那把龙形之刀,那把刀身盘踞着金龙,富丽而森冷的神刀,总霸道的独占了他黄昏时的落寞。
金乌转眼已坠西山,情巢内霎时乍现的金辉,界隔出了不容侵凌的奇特空间。当夺目的锋芒笼罩住整座小亭后,传说中盘据在刀身上的金龙,优雅自刀中旋出,弹指间,腾苍跃空。
相同的结果,空盼的等待。金龙再度无视他的祈求,同样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瞬间,归刀逸逝。
“无名啊!无名……你何时才肯对我点头?难道…我真的无缘成为你的主人么?”黯然神伤,是夕落后的莫召奴。
他不知从何安慰,更不懂,他何以对一把刀这般执着?
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认识并不深,但他却惊讶平日看似自信沈静的莫召奴,竟也有脆弱的一面。
龙刀对他的意义有多深重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在每一个夕阳落下过后,他只看见他的执着,而执着所回报他恩人,朋友的悲伤,只有他看得见。
入夜后的心筑情巢,分外谧静。
望夜默声步入亭内,他不能让他独尝寂寞的滋味。
莫召奴背对着他,自我解嘲道:“呵,又让你见笑了。”浮现嘴角的笑意,显然有些僵硬。
望夜走到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感觉到身旁的人怔了怔。他知道莫召奴不喜欢被人看见他的脆弱,所以,他没有看他。
“究竟是怎么了?”恃着对他有救命之恩就吃定不放吗?凝望着他沉默的侧脸,他不懂那为何什么都不说。
不问,是因理由与自己相同吗?相信,在每人心中,总有想护守的一寸秘地。
“泪痕?我唤你泪痕好么?人嘛!总不能没个名字。”莫召奴仰起头,认真的询问起望夜的意见。见身旁的男子微微颔了首,嘴角似笑非笑。
秋夜的风,吹得身子有点发寒。但今后,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 * *
“为了文诏,我势必得与召奴有所摩擦……究底该如何做才能周全?”九锡君自天朝署启程后一路走走停停,待抵达心筑情巢之时已然过了晌午。
挣扎的内心是万般为难,他心烦气躁的在心筑情巢外来回徘徊。想见的人就近在咫尺,但双足就是踏不进心筑情巢一步。
心筑情巢内的少年,不动声色的看着在外头徘徊的紫衫青年,他稍稍拢了拢衣衫,索性坐在石阶上等待,等他何时下定决心。正因九锡君优柔寡断的性格老早就明了于心,所以他还值得等。不过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浅扬的嘴角掩不住轻笑。
他太善良了……没有当坏人的本钱。
“该如何开口?”九锡君喃喃而语,漂亮的眉头随着情绪而牵动。
“你需要考虑那么久吗?”雾白的纤细身影,不知不觉来到了身边。
“啊!召奴你何时——”一时失神,他居然连身为江湖人该有的警戒心都丧失了……
“入内吧!我知道你为何而来。”莫召奴在抛下这句话之时,心里也作下了决定。
九锡君愣了一会儿,便快步迎上前去。看来他的彷徨还是在他面前泄漏了心思。“召奴,还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莫召奴怔然停下脚步,微仰起头来看着已相交多年的美青年。“当时,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清澈的眸底,是对他的感激。
“我不要你的感谢!我保护你的心自始如一,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双手沉重的搭上他细瘦的肩,眼底的情感仅能被迫缄默。
“明白了又如何?你又何尝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莫召奴幽幽移开了眼眸。
“可这些年不也都熬过来了?”
“那是我们在粉饰太平。事情没做一个了结,风波是不会平息的。”
“召奴,我即是为此而来。”
“东瀛是要你逼我交出文诏,然后天下就可以太平?而他们也将从此遗忘我莫召奴这个人?这是不是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呢?”莫召奴定定的望入他不安的眼神,漠然道破他的多时犹疑。
九锡君愕然往后退了一步。“你已知晓我与东瀛的关系?”
“九锡,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了……”莫召奴戚然摇着头,“你可知道这是叛国的行为?”一想至此,秀丽的容颜上不禁布满对他的担忧。
“什么罪名对我而言都无所谓……”纠葛多年的难言之隐一说出口却全成了轻描淡写的话语。
“你非得这般固执吗!”莫召奴平静的眉眼怒气缓缓上笼,在他面前,他从无意遮掩情绪。
“召奴,把文诏交给我吧!一切事情我自会了断。”只要他能安然无事,即使要他一命又有何难?
“九锡,他们不是善罢干休之辈!文诏关系一国的动荡与和平,这系寄着黎民苍生的性命,我决不会轻易交出。”
“可我不想你赔上性命——”他的担忧与不安,为何他就是不能理解?召奴……他为何从不替自己着想?
“休再多言。我当初既誓死保护文诏,就已然豁出一切。现今更不会因贪生怕事而更易我的原则。”心意已决的莫召奴漠然挥开九锡君阻拦的手,不再看他。
“召奴——”
“我有我的作法。莫召奴就在心筑情巢,要文诏的话,各凭本事吧!我随时候教。”
是逞强吗?他怃然阖上双眼,他只是不想他陷得太深。
九锡君凝视着他秀丽的侧脸,沉默了。
“九锡,你因我而身陷红尘渊薮,已使我于心有愧。召奴实不希望你再受我任何牵连……”抬头看他,兴许是最后一面……
“我并不后悔……”苦涩的嘴角微微牵动一抹温柔。
“可我亦不愿见到好友曝尸荒野——”哀伤的目光最后还是别开了来,莫召奴仰起头,却迳自望进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真的不能吗?”九锡君不死心的再度确认莫召奴的答覆,他是这般势单力薄,如何能面对将来的风雨?
“请回吧。”莫召奴袖手一挥,开口下了逐客令。“决裂”兴许是他俩之间唯一的解决方式。对东瀛的了解他并不比他少。他是他来到中原的第一个朋友,因此特别珍惜。希望在他踏出此门之后,能就此忘了莫召奴,因为这个名字永远只会给他带来伤害……
九锡君知道多言无益,沉重的眼眸在沉默的背影步入心筑情巢之后便缓缓落下。“你……珍重——”若区区珍重二字就能轻易割舍下多年的感情的话,他也不会自欺至今……
九锡君啊九锡君……道是无情吗?是不愿拂逆他啊!
——无奈的叹息随着夕阳西沉,悄悄卷过天边火红的残霞,在黑夜来临前的几点余晖,映落心筑情巢前人影萧瑟……
情巢内的望夜,默然揽入背对着自己,身子微微颤抖的少年。那时,在心底缓缓烙印的字眼,已是不移的承诺。
答应过,不会让他一个人的——
在他厌弃他之前,他,不离开了。
* * *
日升日落一如往常,只是心筑情巢再也不见紫衫青年的踪影。
莫召奴对那天发生之事并未再多做解释,他对望夜的信任与了解,超越常人所能想像。
就在九锡君离去之日过后不久,莫召奴唤住了望夜——
望夜见他自怀中取出了把剑柄,这举动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你看——”剑柄在莫召奴手中起了变化,银亮的剑身渐吐而现。他伸手轻触剑锋,未料血滴却立即渗出指尖肌肤。
“好一把锋利薄轻的剑!”幸遇名物,望夜不禁赞声不绝。
“嗯?”再仔细一瞧,这并不是剑……剑锋仅开单刃,而且剑身更较一般宝剑为短,可又比一般刀身窄长,这……能算是刀吗?
“此刀名唤“泣龙怨”,乃是我多年的随身之物……”听莫召奴缓缓说道:“你是用刀之人,所以我打算将它转赠予你……”他动作熟练的将刀柄反过,便将之递给了望夜。
然而望夜却挡下了他递前的刀,状似拒绝的摇了摇头。“你我素昧平生,如此贵重之物,我承受不起……”
莫召奴不以为意的浅笑道:“我的责任是替宝刀寻找合适它的主人,如今你不接受我的馈赠,莫非是嫌它配不上你?”
“你言重了。”听见莫召奴语带调侃,他不禁苦笑。
“请收下吧!就算是留作个纪念也好……”莫召奴十分坚持的再度递上泣龙怨。
一时进退维谷的望夜,当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泣龙怨。忧悒的视线却不禁投向浅笑不语的莫召奴。“你有心事?”兵器在手,是否意味风波即将到来?莫召奴的举动,似乎显得太过消极……
“呵。你多心了。”对他的话一笑置之的莫召奴转身背对着他,便仰望起天上皎洁的明月。
站身一旁的望夜凝视着眼前纤细的背影,他知道他无须再多言,莫召奴只是要他静静陪在身旁就够了……
他走上前去,温柔的将莫召奴拉入了怀里。这把泣龙怨,是要他自避其祸吧?一想至此,双臂的力道不禁随着心疼的情绪而加重……
“泪痕?”莫召奴愕然回头望了他一眼,绯红的两颐是因两人过于亲腻的距离,让他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望夜对上他投来的疑惑视线,眉间的折痕不觉渐深。在他平静的容颜底下……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伤?为何在他美丽的眸底,总有意无意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哀愁。
感觉到他的局促,望夜缓缓松开臂膀。在他尚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他便又接腔道:“谢谢你。”
“呃?”莫召奴迳觉一头雾水,握着扇柄的手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望夜但笑不语,与他并肩而立。拂面的夜风隐约捎来淡淡的菊花香味,这让他想起了心筑情巢内正当节令而丰姿摇曳的菊花,但它们却不曾如此时般这样令人着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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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皎亮的近乎妖异。幽宁的心筑情巢内,不寻常的静诡猛烈敲击着夜幕。
心筑情巢外人影交错晃移,由洛阳丹客所率领而来的杀手,正虎视眈眈伺伏着——“众人听令行事,在我未下达指令之前,不得轻举妄动!”话虽如此,洛阳丹客心里着实感到纳闷,何以心筑情巢内竟沉寂的近乎死城?
望一望天色,不能再等了!子时都过了——“众人,准备行动!”洛阳丹客明白先前的迟疑绝对不仅仅是碍于谨慎,内心残存的慈悲作祟,他终究还是不忍痛下杀手……
此时心筑情巢内一隅——
“还是等不及吗?”翠玉般相互敲击的清脆声,是莫召奴唇边淡淡勾起的一抹笑。
望夜看了觉得伤怀,右手微微搭上他的肩,想温暖那张寒冷的笑容。
莫召奴回头看了他一眼,揽入他深邃的眼眸所发散出的光亮。恍如引渡之灯……
透过夜色试着搜寻他的怀抱,感受到他真实的体温,身子也不再惧寒了……
屋内没有燃灯,从未合的窗扉外洒入大片月光。洛阳丹客等一队人马一踏入心筑情巢的范围,便强烈感受到一股冷冽的杀气。“众人小心!”语乍落,他只来得及反应自颈项传递而上的凉意,待他再度低下头去,汩汩的鲜血,已如喷泉般溅落尘土。
诡异的月,映照着恬静安祥的心筑情巢,暗黑中,夜幕笼去一条同色的诡异身影,风驰电掣点落瞬间光亮。不过顷刻,平和的空间宛如静止闭锁一般,不速之客,全然应声颓倒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