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无尽的幸福 上————萝卜叶子

等他走远了，矜寒才慢慢走近那个方才籽嘉呆过的树洞，手伸进去，把他塞进去的祈愿丝带掏出来，在手掌心打开看了，再默默把丝带放进裤袋里慎重放好。

第 36 章

没想到叶越寒还真够忍心。籽嘉住院的第一天，他没出现。第二天，他也没出现。第三天，接下来的第四天……王小贝开始还记得天天磨牙淬他骂他骂到后来都没劲再从嘴里蹦出“叶越寒”三个字来了。

矜寒每天都陪着籽嘉。陪他看书，和他说话，看他对住米嘉在电话里不住微笑着“叽叽咕咕呜里哇啦”。看着他在病床上手抱抱枕翻滚时或是宁静或是开朗大笑的侧脸，矜寒心里时时有满足和甜蜜参差着的浮浮沉沉。这种感觉，原来就是爱啊。假若籽嘉真的有事，假若哥真的不要籽嘉的话，我就要他，我就陪他。矜寒这么想着，忽然有绝望的欢喜泛滥上心头。

“矜寒，你用不着上班吗？公司不是很忙吗？”籽嘉过意不去问道。“越寒哥，不是每天都在忙吗？”

一句话差点冲口而出，“他是他，我是我，他忙我不忙。他不在意你我在意你。”忍了忍，换做轻描淡写的一句，“哥让我多陪陪你，公司他撑着，有我在你这，这样他也放心些。”

籽嘉脸上恍然大悟的欢乐让矜寒痛恨他哥简直到入骨。

中午太阳光慵懒洒在籽嘉熟睡的脸庞上。因为时时体温发热而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一缕缕搭在光洁的额头。他的眉毛是黑黑长长弯弯的明朗和秀挺。眼睛乖巧闭拢，长长微翘的睫羽盖在淡黑色眼窝里。整个人即使睡着了也是一副一睁开眼睛就会嘴唇弯弯起大大弧度笑起来的可爱模样。

矜寒低头看今天的报纸，时时惦记着抬眼看看熟睡中的籽嘉，嘴角含着无法抑制的笑意。

好像和这家伙在一起被传染到了，无论多不开心，他也居然能好脾气的笑起来耶。轻轻抖动手中的报纸，尽量不让报纸发出扰人的“窸窸窣窣”声音。目光游离在报端，视线最后停在一行粗黑的字体上，“叶氏集团终于摆脱噩梦！成功打垮神州集团！”接下来就是关于叶氏集团如何在逆境中扭转局势，反败为胜，最后一举歼灭了想利用挖角和侵权以及栽赃陷害等一系列手段而意欲置叶氏集团于死地的神州集团的事无巨细。

哥是怎么能做到的？凭借铁人般的意志和果断作风又一次把家族企业从危机四伏中重新拖回到正常轨道当中。还是那句老话，他叶矜寒真为自己老爸老妈有这样优秀的儿子骄傲，也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站出来替自己强有力遮风挡雨的老哥而庆幸，就是为籽嘉被这样一个理性到冷漠，理智到不近人情的爱人而感到深深的不值。

接下来，哥会做什么呢？公司无恙了，他总该在医院里露面了吧。

矜寒惴惴不安等了一整天，哥还是没露面。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特别是林籽嘉。这么些天，他已经习惯了被叶越寒忽略的日子了。所以，晚上不到九点，病房的灯一熄，他就拉上被子安安静静睡着了。

矜寒说服王小贝回家，让他好好去睡一觉。明天，是籽嘉骨穿的结果出来的时候，他真怕结果不尽人意的话，王小贝会绷不住。小贝磨磨唧唧满心不情愿地走了。矜寒看时间还早，就小心翼翼关了病房门，想走到这一层病房外走廊为病人家属安放的一排座椅上抽抽烟，想想事情。

他平素抽烟远远没有哥那么凶。可是，今晚，他心很乱，很想逼迫自己静下来理理纷乱的头绪。走到走廊边，看见一个让此时此刻他心情更为复杂的人。

叶越寒！

他居然坐在走廊的靠椅上，头微微扬起来，看着悬挂在座椅正上方的电视机。手里还正燃着一支冒着袅袅淡白雾的烟。

矜寒慢慢走到哥面前，在他身边坐下。也一言不发学着哥扬着头看着被半悬在空中正在播出的电视节目。

这个时段，一般电视台最喜欢播放的就是那种又长又臭又哭哭啼啼的韩国或者台湾电视剧。在家里，他们兄弟俩是遇见这类节目就扭台的。后来籽嘉和米嘉住进来，籽嘉偶尔看看这类电视剧，还被越寒猛说过弱智之类，弄得籽嘉后来也不大好意思看了。今天晚上，医院这样惨淡的氛围下，哥居然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在看韩国电视剧？矜寒在电视机下角看见电视剧的名字，“蓝色生死恋？”

“哥。你要不要进屋看看籽嘉，不过，他已经睡着了。”

“嗯。看一会电视就去。”

“公司的事情，我看报纸知道了，辛苦你了，哥。”

越寒眸子从电视机上拨出来，瞥了一眼矜寒，“你也辛苦了，照顾籽嘉。”

弟兄两人一时之间无话。只好共同仰头看电视。

电视里面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哭哭啼啼，好像在经历着生离死别似的。大概内容放的是女的生了治愈不好终究要死的病，让男的给照了许多抱着洋娃娃很卡哇伊的照片，想留给那男的以及女孩子的父母以便日后睹物思人。结果男的把照片都留给朋友了，一张都没有留下来。女孩子顿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那就是醒悟过来那男的是想和她一起走，于是坚决不依，两人又一次争执后抱头相视恸哭。

矜寒忽然想起还揣在口袋里的丝带，上面有“当我没来到你世界过。”想起这个，他心里堵堵乱糟糟的，伸出手，从裤袋里掏出那个丝带，放平在哥的膝盖上。

哥的视线在丝带上恶形恶状的小骷髅头上停留一下，然后在那一行小字上停留一会儿，微微伸出手，轻抚那行小字。

“公司危机，暂时算过去了。不过，也许后面还有很多风风雨雨。哥这回给你挡了，下一回，你也要记住，遇事不要慌乱，和公司的元老们好好商量，找到解决问题最好的途径。”

“矜寒，我一直都把你当小孩，可是，你其实也不小了，都二十五岁了，是肩膀硬了翅膀硬了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了。以后，爸妈，公司，要麻烦你多照顾了。”越寒诚恳地说。

越听越像临终遗言。矜寒头皮发麻，恐怖瞪大眼睛看着哥，“哥，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几天，除了把公司危机解除以外，我还把公司的业务都整理了一下。大致身为一个总经理日常要做的，需要注意的事项，公司运作的程序，我都写在我留给你的一个光盘里锁在我抽屉里了，这是我办公室的钥匙，每一个钥匙我都有标明标签，你要尽早熟悉我留给你的一切资料，我深信，你会做的很好。”

“你到底什么意思，哥，我真的听不大懂，也很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明天，是籽嘉骨穿结果出来的时间吧。结果如果不理想的话，我已经和我美国的大学同学DR. JING联系过了，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我就带籽嘉离开这里了。”越寒平平静静说。

他仿佛在说，明天，我带籽嘉去超市买一箱方便面那么简单了然。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常。若不是身临其境的话，矜寒怎么能想到，面前这个男人，他的亲哥哥，内心又是经历过怎么样的惊涛骇浪，一番苦苦挣扎。

“然后会怎么样呢？是不是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带籽嘉走掉，治疗好了，就回来，治不好，就永远也不要回来了，对不对？”矜寒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嘣，说完迄今为止最让他发音艰辛的一句话后，眼泪都几乎快要掉出了他红红的眼眶来。

电视屏幕里，那对苦命的情侣还在拼命哭泣。

和医院每天惯常的生离死别相比，这样的聚散离别倒显不出有多么痛彻心扉了。

“以前，我很瞧不起这样的烂肥皂剧，可刚才看看，才知道也不完全是糟的。至少现在，它和我心情还是合拍的。”越寒指指电视屏幕。

“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矜寒重复强调。

“你有父母，你有很多责任。我现在很能理解你为什么喜欢籽嘉，可我不能理解，难道我们你都不准备要了吗？叶越寒？我伟大的，从小以来都一直让人崇拜让人羡慕的哥哥大人？”

“也许，我是疯了。可是，越寒，这几天，我拼命的工作，尽量想利用这几天，帮你解决未来也许会遇到的一些问题。可是，无论我怎么周密周全，未来的一切我始终是无法预料的，所以，抱歉，可能，只能让你去面对你预想不到的风风雨雨了。对不起弟弟。可是，无论我怎么样想，我都没法说服自己，让籽嘉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我现在挺能理解那个男的。”哥苦笑着指指电视屏幕里那个长的很冷峻很帅气的男主角，“所以，对不起，我不会给自己机会，让那个笨蛋离开我，然后让自己忘记他。”

一瞬间，顿时明白，他之前在哥眼里看到的平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哥早已经下了决定，要和籽嘉一起走下去。无论是走向天堂，亦是地狱。

叶矜寒站起身，颤抖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对这样一个叶越寒，他只有一拳挥过去。重重砸在叶越寒的左肩上，“对不起，你走你的阴阳路吧。以后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哥，爸妈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完这句话时，不知不觉，叶矜寒已经泪流满面。只好手胡乱抹把泪，匆匆忙忙从垂头的叶越寒身边跑开了。

第 37 章

当清晨的阳光一览无余洒在籽嘉脸上，他醒了。用手指缝挡住耀眼的一缕阳光，从指缝看见越寒哥冲他微笑。

被金色阳光披靡着的越寒哥周身散发着暖暖的味道。

“嗨！”籽嘉居然有点害羞的和越寒哥打着招呼，暗暗把呼之欲出的一句很想抛向哥的埋怨压回心底，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可他却不敢说，怕说出来，越寒哥会骂他小心眼，像女人一样爱斤斤计较。

哥对他的好，让他有胆战心惊唯恐失去的忐忑不安。即弄不懂越寒哥为什么会突然对他好起来，温柔起来，也不知道哥什么时候又会翻云覆雨收回那些对他来说仿佛都是奢侈品的好，只是，籽嘉还是想多赖在越寒身边，让那种甜蜜能持续的久远一些，耽搁在心头的时间能尽可能长久一些.......

“什么时候来的，哥？”

“昨天晚上。”越寒哥嘴边缱绻着浅浅的笑意。

“啊？”籽嘉惊，“我睡的好死，怎么一直都不知道的，哥，你又不叫醒我。”

越寒哥在他床边坐下，手指和籽嘉交叉握好。“看你睡得好香，恢复得好像不错。”

籽嘉撅撅嘴巴，有些委屈的把脑袋依偎到哥的大腿上，清澈的眼睛直直看着他，看到他瞳仁深处，“很痛，这里，还有那里。”他在自己身上到处指，边指点江山边抬眼小心翼翼观察越寒哥的脸色，“如果你早点来看我的话，痛一定会好很多噢。”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想在大人面前撒娇，却不知道会不会受到大人的苛责，所以终究还是惴惴不安着，随时准备缩进自己厚厚的壳里，见越寒颜面和暖，便不由笑逐颜开的伸出小爪子触触越寒哥的“老虎胡须”。

外表还是那么明朗SUNSHINE的林籽嘉，只有叶越寒才体味的到八年的时光对林籽嘉的改变意味着什么。

十六岁时候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骄傲的林籽嘉。十六岁时候不顾忌所有人的眼光和想法的勇敢的林籽嘉。十六岁时候大笑大哭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心绪感情的林籽嘉。八年的时光，藏在叶越寒心底最初，最纯洁的那个小孩，彻底的泯灭在时光交叠旋转着的粉碎机中。

叶越寒凝视籽嘉。假若，时光能倒回至八年前，小子眼底再多些肆无忌惮的张扬，举止再多些洋洋洒洒的不屑，嘴唇边再添些无拘无束的烂漫天真，那个折磨了他漫长的等待岁月的臭小子就又回来了。

以后，要把原来那个牛皮哄哄的，死乞白赖的，张牙舞爪的臭小子全部的脾气都给养回来。叶越寒暗暗发誓道。

拍拍小孩大大脑袋瓜，温柔说，“你躺一会儿，我出去走走。”

“哦！”乖乖点头，目视越寒哥离开，忽然很想叫住他，告诉他今天骨穿就要出结果了，他其实很想哥能以他家属的身份出现在教授和管床医生面前，很想让那和蔼的教授看一看他的越寒哥有多帅多了不起。可是，越寒好像并不想参与此中的匆匆忙忙离开了。

十一月的梨花开的正盛。雪白的，粉红色的花瓣在枝头层层叠叠交错，一朵一朵繁复的花瓣垒叠在细细的枝头。偶尔，风吹过来，一瓣一瓣的梨花花瓣轻轻扬扬落在叶越寒脸庞上。

他一向不喜柔弱无骨的梨花。手指轻轻拂了拂黏在脸上和肩头的雪白色花瓣，微微皱着眉头，伸进上衣口袋，微微抖着的手指掏出烟盒来，抖落出一支烟，打火机凑在嘴唇边打了许多次，就是打不着火星，这时候有人影椋到他眼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打火机，打着火，点着了他唇边的烟。熄了打火机，抛给他，在他身边坐下。

“谢谢。”透过淡淡的烟雾，越寒点头致谢。

矜寒仰脸，正好有一瓣梨花从树下轻轻落下。这家医院真奇怪，尽种些别家医院不会种的树木，譬如说能让病人许愿祈祷的榕树，小路旁径全是些会飘花瓣的柔弱无力让人伤情感怀的梨花，梅花，好像还嫌这里的气氛不够悲壮一样。

冷眼看了叶越寒许久，才靠拢过来的叶矜寒一言不发坐在哥的身边。

对眼前这样陌生的哥是一衰到底的失望。为了喜欢的人舍得放弃一切的男人，居然不敢面对医生的宣判结果：不肯孤孤单单让林籽嘉一个人的男人，居然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缩在自己的乌龟壳里，逃避最后的结果。

“籽嘉，没事。”矜寒缓缓开口，“医生方才说了，可能他受了精神上的刺激，免疫系统受神经系统控制而出现的一系列防疫机能破坏的征象吧。我不懂医学，医生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医生说籽嘉免疫系统机制相比大多数人，算是比较差的，又有遗传基因作祟，好比正常人不会致病的因素，他比较容易致病而已，拜托哥以后对他照顾些，即使你对他有什么，需要的话，也要想想会不会损害他的身体，行吗？”

“嗯。”哥深深点头，大口往肚子里吸烟，一截烟蒂滚落在地面薄薄一层梨花花瓣上。

有些话，即使是兄弟无间，饶是说不出口的。可是，他心疼籽嘉，再难以启口，也还是要说出来。

矜寒站起身，替哥拂拂落在他衣袖的淡色烟灰。“我走了，你去看看籽嘉吧。他一直在等你。”

“嗯。”

他大踏步从哥身边走开。绕过小径的拐角，回眸看了一眼依旧坐在一丛梨花树下的越寒，只见越寒脑袋深深伏下去，埋在两膝间，双手手指叉在他浓黑的头发里，肩膀正一抽一抽不停的抖动着，隔着几米远，矜寒都能听见哥哭泣的声音直钻入他的耳膜。

败给他了，彻底败给叶越寒了。

那发自肺腑的哭泣碾碎了矜寒心底蒸发着的最后一丝希望。矜寒在那悲泣的声音里，忽然听出了哥的心声，这是劫后余生之后的纵情和放松。是重获新生的喜极而泣。刚刚心中升腾着的对哥的鄙夷又化成对哥的深深怜惜，还有一股向下沉向下坠的空洞向着他袭来。

他向外跑着的脚下步伐越迈越急，越跑越快，彻底的，疯狂的，只想把身后人的哭泣声摈弃在他所有爱恨痛惜交错纵横的纷乱感觉之外。一滴一滴的眼泪掉下来，砸了他满满一脸，而从他身边穿梭着的行人只是漠然看着这样一个满脸涂满泪水的人擦肩而过。毕竟，在这个随时都上演着人间悲欢离合的地方，在这个生死离别聚散都稀松平常的一方土地，没有人会讶异世上有叶矜寒这样一个人内心正掀起波涛汹涌的情感风暴。

那一刹那，矜寒内心空荡荡的，只有一种清晰的，悲伤的意识泛上心间，他彻头彻尾的失去林籽嘉了，以后，唯有站在他们身后，远远的，祝福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