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疯了,他快要疯了。如果要下地狱,他一定要拖着他,不要那个叫林籽嘉好端端在彼端无忧无虑笑着,什么也不知情。
叶越寒手指微微颤抖着,拽着蒙着林籽嘉身上的被单。或许是他盘恒陷入记忆的时间太久,久到连籽嘉都觉得诧异,他睁大一双黑黑亮亮带着泪光的眸子,结结巴巴问道,“叶,叶总,你在,干什么啊?”
叶越寒猛然醒转,八年后了。抗战也只要了八年,他小子居然敢躲开我八年?!带着恶毒的恨意瞪了籽嘉一眼,籽嘉果然在他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带着杀戮气质的目光中委顿了一大截。
终于明白叶总为什么要我陪他一年了,他想报复我,呜呜呜。就知道叶总不会安什么好心。呜呜呜。
“别用你那一双讨厌的眼睛死盯着我瞧,当心我会失控!”他果然带着失控的口气威胁面前看着无辜又纯洁的人。
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又睁大一些。愈发不明白了。失控什么,怎么失控?杀我泄愤吗?嘿嘿,有目击证人呢,此时林籽嘉才洋洋得意想到,那个叫柳真的家伙,住在他隔壁,还是蛮好的嘛。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立马让他改变了想法。
“你畏畏缩缩躲在被单下,哭什么哭啊?”该死的叶越寒用一种的嫌恶口吻说。
总不能说自己是想起自己的辛酸血泪史才偷偷摸摸躲着痛哭流涕吧。啊,这个,那个,这个,籽嘉伸出手指,胡乱对着半空指了一通,指尖方向正好尘埃落定在那个正盎然兴味看着叶越寒像训小孩一样教训着可怜林籽嘉的柳真身上。
越寒手扶下巴,“他,你很同情他,是吧?难得,难得,看见你都会同情人,不容易啊不容易!”越寒不住感叹。
什么话,我又不是石头做的。不过呢,这个,这个人,我确实真没打算同情他,叶总,要同情,你还是可怜可怜我吧。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听见叶越寒对幸灾乐祸看着自己的柳真说,“这位,朋友,明天,我叫公司的财务给你送笔二十万的支票过来。作为我们公司给你的捐助基金。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柳真惊喜望外。连连点头。鸡啄米一般。
二十万?林籽嘉眼泪又快飙来了,不,是已经飙出来了。
他呜呜咽咽哭,伸出手指抹着流到整张脸上的泪。
看他这么感动,叶越寒心里禁不住一漾。若不是当着那个病人的面,他真想狠狠把小子抱在怀里。
二十万?都够我和米嘉买个小小的容身之所了?叶越寒,你也救援救援我,捐助捐助我吧?
“可,我,可,我,怎么,怎么办?”籽嘉抽抽搭搭说,心里说,你都给了他,我怎么办?总得留点杯水车薪给可怜的我吧。
很显然,叶总误会了他的意思,看他哭得如此梨花带雨,惹人疼惜,不禁带着难得一见他的温柔情愫揉揉籽嘉倔强竖起来的硬硬头发,“傻孩子,你也想捐助对吗,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尽你微薄的力量帮助人,对吗?我等下叫财务把你这个月工资预支一下,明天带来给人家不就好了吗?”
“嗝!”籽嘉眼泪一下子收回肚子了,愣愣半晌,才打了个吃惊的大嗝。被这个五谷不分,拿着别人血汗钱送人情的叶总给顿时噎着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完了,我这个月,拼死拼活,奶奶的都他妈的白做了,我脚上的血泡啊,肩膀上的血泡啊!叶越寒老子跟你拼了!
他猛然把正攥在那吃人不吐骨头叶总手里的被单角一把拽回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指紧紧捂着嘴巴,无声的,伤心的,又大哭起来。
第 12 章
林籽嘉在病床上被单下,闷哭做一团。叶越寒站在他病榻前,心潮澎湃。他是个很没文学细胞和情调的人,能记住的诗歌除了床前明月光就寥寥无几了,这此情此景不由让他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啊,一怒冲冠为红颜,哦,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的是为了心上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看籽嘉这么感动,俺不悔,俺不悔,痛快,痛快哉!
“喂,别哭了。好了好了。别孩子气了。最多我找个时间多帮帮人家好了。”
这句话比什么安慰都起效,林籽嘉顿时止住了眼泪。转念想想,等下得找个机会和自己BOSS好好谈谈,他做他的善事,大方他自己的,可是慷他人之慨是很不要脸的行为,更何况,这月的房租,水电,弟弟的治疗费,这一切都还没着落呢。
二十万。二十万!要不和BOSS好好谈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也分我一杯羹?他把脑袋从被单下钻出来一点,露出怯生生讨好的笑容,“叶总!”
可惜了他绽放的羞涩笑容,叶总没看见,因为这时候门开了,叶矜寒抱着一大捧百合花走进来。看见他哥好整无暇坐在林籽嘉床边,矜寒眼睛顿时瞪圆了。
“哥,你怎么,在这里?我是奇怪你一整天都失踪了。”他莫名到处看。看哥这架势,好像还不仅仅是看望病人这么简单。
林籽嘉从被单缝隙里看到矜寒手里那一大把百合,心都凉了大半截,先头怪他哥五谷不分,原来当弟弟的也一样,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啊~花~真~美~谢谢~”
矜寒定定神,宽慰地笑,“我就说嘛,王秘书说不如送钱给你,我说那样太俗气,折杀你了。”
“嗝!”这一下,籽嘉又被叶矜寒给噎住了,愣了半晌,才打个大嗝,大哥,你还不如折杀我呢,拜托,这花不能吃不能喝的,可否现在抱回花店兑换成人民币再来给我?
他眼泪花花在眼睛里转悠。
叶氏兄弟看籽嘉如此容易感动,于是各自都在心里感叹。
“哥,你出来一下。”矜寒悄悄对住哥的耳边说。
弟兄俩一前一后出了病房门口,在白色病房长廊,矜寒迫不及待说,“哥,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越寒挑挑眉毛,“我在照顾籽嘉,你看不出来吗?”
矜寒点点头,“看倒是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必要。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照顾籽嘉没必要,我是说看不出你有照顾籽嘉的那个好心。”
“你是说我对他没安好心?”越寒淡淡笑了一下。
“是!哥,我认识你二十五年了,认识籽嘉也有二十多年了,过去他对你怎么样我不敢说,但有一点我肯定的是,你一直在恨他,不是吗?”
“恨?”越寒笑,恨?或许吧,恨自己忘不掉,恨他杳无音信,恨他让自己过早明白一个道理,爱,恨,都是不能自主的事。或许从看到林籽嘉的第一瞬间起,他叶越寒就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叶越寒的不表态让弟弟矜寒愈发深信不疑自己的揣测了,他深深吸一口气,才一字一顿说,“哥,我必须承认籽嘉对你是伤害过,做过错事,对你的影响可能一直波及到现在,害你和晓伊姐分开,害你错失良缘,可不至于到今天还揪着不放啊,哥,让我看着都觉得替你难堪。”
揪着不放?要是能放手,八年前,我早都放手了。越寒眼睛黯淡一下。
“矜寒,回去,把房间收拾一下,腾一间出来,给籽嘉和他弟弟住。”当哥哥的淡淡叮嘱矜寒道。
矜寒眼睛瞪大了。然后几乎失控叫了一声,“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毁我一辈子,我只要他好好陪我一年,怎么,这有失公道吗?”叶越寒说完,转身向籽嘉病房折去。留个矜寒愣愣呆在原地,琢磨着空气中哥的余音袅袅,籽嘉毁哥一辈子,哥要他一年时光做代价?他不顾一切撵着越寒大踏步的脚印进了病房,呼啦一声拽着哥的衣领,“喂!”
从来都是很敬仰很尊敬这个哥,可这一刻他恨不能苦苦哀求哥不要伤害林籽嘉,不,不行,一点也不行!
“你可以走了,我刚才说的,拜托了。”越寒平平静静说,伸出手一根一根把矜寒攥着他衣领的手指掰开。
矜寒怔怔低头看着自己抓着哥又被他松开以后发红的手指。
慢腾腾转身,失魂落魄准备离开,听见背后小小的声音叫住他,“矜寒,可不可以帮个忙?”
他茫然掉头,籽嘉露出他无敌的笑容,“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还有,喂,叶总,拜托你出去一下好吗?”
他巧笑嫣然对着越寒,实际上,从小到大,没有人能抵御林籽嘉这种人见人爱,车见车载,花见花败的无敌笑容,虽然越寒对他驱赶自己的用意一肚子腹诽,可还是糊里糊涂走开了。
“矜寒,我想小解,憋死了。”
矜寒帮他拿便壶,背转过头,那小子果然亟不可待稀里哗啦对着尿壶尿了好久,可见憋得程度之惨烈。
他帮籽嘉倒尿壶时候,越寒黑着脸径直走到籽嘉床前,“憋死了,想尿尿,怎么都不和我说。”
籽嘉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听见质问,连忙“哧溜”一声滑进被单里,从里面发出含混的,含恨的嘟囔声,“若要是你在一边站着的话,我铁定是尿不出来的。叶总,谁让您是我的BOSS呢。伴君如伴虎,没听说过吗~~”
怎么听都觉得林籽嘉很有道理。叶越寒苦笑一声。长长太息一声。我叫什么虎。再威猛的虎,被你小子一折腾,连纸糊的都不如了。
籽嘉邻床的柳真用崇拜的,感激涕零的,揣测的,暧昧的......复杂眼神偷偷看着叶越寒。
矜寒看着大哥挺拔的身躯僵持在深埋着林籽嘉脑袋的被单外病榻边,只得无可奈何摇摇头,出了病房,浑浑噩噩到了医院的车库,开了自己的车,上了马路。
前面的路向前无限伸延。高大的银杉树尖指向被夕阳染成一圈一圈金黄光晕的淡蓝色天空。行人穿梭着,车辆过来过往,心不在焉的矜寒只好把车开到十字分叉路口后把车头一转,将车拐在一条鲜少有行人经过的副干道,弯到一条寂静的小径,熄了火,打开自动天窗,点燃一支烟,在淡白色的烟雾里,梳理纷乱的心情,抖落出好些尘封在记忆深处许久的往事......
有些人,在你生命里,存在很久很久时间,或许都一直被你忽略着。
有些人,或许只和你擦肩而过,仅仅短短的一次回眸,或是一个淡淡的微笑,又或许这短兵相接的眼神或微笑,就根深蒂固映在你心底了。
论及林籽嘉对叶矜寒的影响,即算不得前者,也算不上后者吧。矜寒从幼儿园小班就和他是同学,每天,妈妈接他回家,矜寒洗白白了小手,坐在桌边,吃着妈妈端上来香喷喷的小点心,叽叽喳喳说这一天幼儿园发生的大事儿,“妈妈,今天,那个林籽嘉带了一只好大的蟑螂,用个纸盒子装着,结果呢,中午睡觉时候,那只大蟑螂爬出来,从丁晓惠的床上跳到王逸伦头上,好多小朋友都吓哭了呢。老师的脸都气白了呢!”
妈妈皱皱眉,“这个小朋友真顽皮,以后,矜寒记住离他远一点,惹不起,我们躲得起,对不对?”
惹不起,躲得起。这算矜寒人生学的第一句成语吧。的的确确,他也一直都是照妈妈嘱咐这么做的,所以,小时候对籽嘉印象只是永远脏兮兮的小脸,脏兮兮的小手。口袋里永远都能掏出让你意想不到的惊悚之物。直到某一天,他幼儿园毕业了,毕业演出完毕,班里的小朋友中午睡一觉,下午家长领自家孩子在幼儿园走走,照几张独照和合影,矜寒就算结束了幼儿园这一人生的启蒙阶段,没想到就这短短的,具有人生标志性的最后一天午休时间,林籽嘉不见了。
这人也真是强人,居然能始终如一的将闯祸精神贯彻到底,这么一想,二十多年后的矜寒仍然对林籽嘉不免肃然起敬。
找这个小坏蛋找到要崩溃的全幼儿园老师最后终于在幼儿园门口一颗白桦树浓密树叶中间树杈上发现了掏鸟窝掏着掏着居然睡着了的臭小子。当几个老师按住梯子,校长无限愤怒攀援着到树杈中央抱林籽嘉下来时候,矜寒看见睡着憨憨的籽嘉难得能在这种境况下保持少有的白净光洁小脸上犹然挂着甜甜的笑容,手软软摊开,一头钻在校长怀里,拱着拱着就乖乖不动了。
校长看着他,长长叹息一声。
后来,籽嘉看见小天使的图案,就忍不住想起当年他看到林籽嘉躲在校长怀里那一幕。看见图画里天使的脸孔,就忍不住想起林籽嘉六岁时候小小圆鼓鼓的脸孔,脸孔上一抹淡淡安静的笑靥。
小学时候,他又和籽嘉一个班,妈妈小声嘀咕,“怎么又阴魂不散在我儿子一个班啊,那孩子。”
因为林籽嘉,矜寒忽然发现,他学习了好多成语哦。相信像林籽嘉那样的孩子,都是孩子家长心中永远的刺吧,可不知道为什么,矜寒心里不是很排斥他,倒是有了隐隐约约的喜悦。
小学,初中,高中,林籽嘉还真是被矜寒妈妈极不情愿的“怎么又阴魂不散”的嘀咕声中一直保持不能撼动的同班同学身份。老师家长心目中的乖孩子好孩子叶矜寒也一直和林籽嘉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遥远距离,井水不犯河水着。
直到有一天,他和一大帮学校同学踢球,林籽嘉站在球场外,很认真很带劲地看。那时候,他爸爸当了市长,同学愈发孤立他了,本来像这样的场合,是没有他林籽嘉参与的份,可是那天也巧,一个担任后卫的同学病了,队长努努嘴,对着矜寒说,“让他上场试试吧。”
身为副队长的矜寒上去拍拍林籽嘉肩膀,对他摆摆头,“喂,上场吧。”那是在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们同班十多年里叶矜寒对小子说的第一句话。
林籽嘉脸上的笑容让叶矜寒心里一滞。
很多年后,叶矜寒想起那一瞬间籽嘉的笑容。心里的疼痛才一点点蔓延上来。他是一个慢热的人。很多细碎的情节和片段藏在深深的记忆里,偶尔翻起来,当牵扯得他满眼泛酸时候,他才明白,世界上有种人,他的存在是一直躲在你记忆的背后,某一天等他忽悠不见了你才发觉,其实那人不是一直被你忽略着,而是一直被你悄悄注意和在乎着,可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
第 13 章
记忆里,叶矜寒和林籽嘉一同踢球也就屈指可数的几场,但每场都仿佛被灵异事件贯穿一般诡异无比。第一次,也就是矜寒奉队长之命让籽嘉替补的那回,这小子踢球的倔强劲头倒是蛮讨人喜欢的。没等他这个当副队长的人凑到小子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鼓励他,对方那边球队前锋发足狂奔,一记飞球不长眼睛的跳过来,矜寒仰头,辨别了一下来球的方向,大力“咣当”一声,球滑溜滑溜一下,就不见了,兀自留下呆呆仰望苍穹的无数颗人头。
这边,没有,那边,没有,莫非,连小小的球,也能穿越了不成?
正当他们丈二摸不着头脑之时,忽然平地一声惊雷,“不好,校长出来了,手里还抱着咱的球!”
鬼魅事件发生了。地中海头颅的校长一手抱着一枚肇事的足球,一手还小心翼翼托着一大块被砸碎的玻璃,出现在球场不远处的办公楼二楼校长办公室门口,阴沉沉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眺望。
大家一下子都用无声胜有声的目光瞅着矜寒,瞅得他心里直发毛。这好像是他人生的第一个污点吧,他腿软了一下,倒不是他没那个敢于承认错误的勇气,而是没有那个面对错误的实战经验和心理准备。正在这个时候,林籽嘉忽然喊住他,“叶矜寒,你别动,我去!”
他一溜烟跑掉了。
也就是说,林籽嘉替他顶包了。
球队队员七嘴八舌说,“他是市长儿子,放心,校长不会说他什么的。”
“看来,他还蛮不错嘛。”
“对,以后,可以喊他当替补,是吧,队长,副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