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涓生喂笑儿吃好,抱着昏昏欲睡着她上楼来才看到立婷站在楼梯边。
“嗯。”立婷忙不迭擦了把眼泪,伸手接过笑儿。笑儿打了个嗝,满足的闭上眼睛。
立婷抱着她放回床上,解开她的小袄子,用被子把她偎好。解开袄子才发现,她以前替笑儿织过的一件毛衣织了一半还没织完,也不知道放在哪儿。现在赶紧织完,笑儿就马上能穿上。
她转身在柜子里翻找。
“找什么?”涓生疑惑的看着她。
“衣服……你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没,那个红色的毛衣我织了一半儿的。”
涓生摇了摇头。
“那怕是落在吴嫂子那里了。”立婷披上棉袄,作势就要出门。涓生拉住她:“我去拿就行了。”
“我怕你找不到。”
“你放在哪儿的?”
立婷想了想,一时也想不起来:“算了,就当是出去放放风好了,我快去快回。”
“我陪你去。”
“笑儿怎么办?”立婷看着他。涓生挠了挠头,总不能两个人都出去。但让立婷一个人,他又放心不下。正犯愁,楼下传来邹慕槐的声音。
“有人了。”涓生轻笑着转身下楼。邹慕槐提着热水瓶刚倒了杯茶,涓生走到他身后:“我跟立婷去一下先前住的地方,可能有东西落下了。笑儿,你能帮忙照看一下吗?”
“嗯。”邹慕槐喝了口水点点头:“外头风挺大的,穿多一件吧。”
涓生转身上楼,又替立婷拿了件大衣裹在身上,跟她一起走出邹家。
“叫个车子吧。”
“不用了。”立婷搀着涓生的胳膊淡笑:“走走吧,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我都全身发麻。”
涓生耸耸眉,陪着她一起慢慢往咸水巷子踱着步子。一直都没这样悠闲的走过,立婷靠着涓生,幻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笑儿长大,走到他们头发都白了的时候该有多好。但这显然不行,她也许是时候把涓生还给邹慕槐了。她轻轻的捏紧涓生的袖子,低声:“涓生。”
“怎么了?”
立婷松开他的手笑着往前快走了两步,转过身倒着走路,目光在涓生的脸上流连了片刻:“等笑儿满月的时候,我打算带她单独过。我去找些事情做,或者可以去教堂学着做护士,让苏曼教我。”
“为什么?”涓生微微一怔。
“你不需要再为我做任何事情。你让笑儿平安的生出来,替她取了名字。现在你只需要去为你自己做些什么。”立婷笑着说。涓生呆呆的看了一晌,快步走上前拉住立婷的手:“让你跟笑儿过的幸福就是我要做的事。”
“你这样对邹医生不公平。”立婷弯着嘴唇:“对你自己也不公平。我向他借了幸福,是时候还给他。”
涓生苦笑着,这世间有什么时候对他公平过。若真有公平,他们都不是站在今时今日的这个地方。立婷应该还是无忧无虑的郁府大小姐。而他,至少可以平平常常读书谋生吧。
“不要说傻话,这个世界没有公平。”涓生低声沧凉的说:“让你们母女俩平安,让笑好好好长大,就是公平。”
“是的,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一个陌生的声音穿插进来。两个人都怔了怔,回过头,吃了一惊。面前站着个衣衫蓝褛头带着旧毡帽的年青男人,个头很高,身形魁梧,黝黑的皮肤带着些皴裂的口子。手里拿着一把枪指着涓生,目光却落在立婷的脸上。
“认不出我了吗?”那男人谑笑着往他们面前又走了几步。
“黎长校。”立婷有些惊骇,拉着涓生连连后退。
“七太太,沈公子……”黎长校取下旧毡帽黯然的笑了一声:“难为七太太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想怎么样?”立婷站在涓生的面前,挡住了枪口。凛然看着黎长校。
“我自然是来寻仇的。”黎长校推弹上膛:“你们害的我在流离失所,四处逃亡,难道我不该来寻仇么?”
“跟他无关,你冲我来。”立婷把涓生按在自己身后。
黎长校眯着眼睛,瞳仁里的凶光尽数落在涓生身上。涓生从立婷的背后走起来:“放过立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我就知道是你。从你到孙公馆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一刻是消停的。明明是个不知廉耻的男宠却总叫踏雪的目光落在你身上。”黎长校咆哮着扣动板机,一枪正中涓生的肚子。涓生扑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得虚汗涔涔。血水不停的从指缝间渗透出来。立婷尖叫着扑到涓生面前,黎长校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提到自己面前金刚怒目:“我曾经以为你是真的爱我的,我以为我的爱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原来都是骗局。”
立婷看着他,眼神里漫过一丝不屑,转瞬被一抹凄惶掩盖过去。
“我曾经爱过你。”立婷淡淡的看着他说。黎长校微怔。
“你在花园里偷偷的捏我的手的时候,怦然心动过。”
黎长校仍是不能置信的看着她。但揪着她头发的手慢慢松开。
“你以为是我害了你吗?却也不想想,你当时是怎么对我的。”立婷环住黎长校的脖子:“如果你觉得你的爱惊天地泣鬼神,为什么你却不敢出来担当。”
“我……”黎长校喉管发干,一时之间无可辩白。
“你以前在我面前起的誓,你全部都违背了,你却回头来怪我。”
黎长校手里的枪慢慢的垂下来,一只手环住立婷的腰。涓生挣扎着站起来,轻轻的转到黎长校身后,搬起一块砖重得的拍在他的后脑上,血水蓦的喷涌出来。黎长校一软,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样?”立婷扶着涓生,他的身前已经血红一遍。立婷脱下套在棉袄外的布衣,在他腰上缠了一圈系牢扶起他住教堂奔去。
背后又响起一声枪响,涓生轻轻的咝了一声看立婷。立婷坚毅的看着前方:“没事,我们快点走。”
涓生点点头,咬牙忍着肚子上的巨痛。失血过多,眼前的景像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你要撑住哦涓生。”立婷低声说:“笑儿以后要靠你来照顾。”
“嗯。”涓生轻轻的应了一声。
立婷看着前方起伏不平的路:“你不要再逃避了,邹医生对你那么好,你好好的回报他就行了。”
涓生胡乱的应着。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嗯。”
突然一个踉跄,两个人都险些摔倒。立婷咬着牙搀好涓生,继续往前走。远远的飘来教堂晚祷的歌声,立婷抬起头,看着那离他们越来越近教堂的穹顶,颊上露出一丝笑容。
五十四、活着
涓生的眼睛被一双手蒙上了,冰凉的手,手指纤细。他笑了笑:“立轩。”
立婷笑嘻嘻的松开手,小雀一样蹦到他面前:“猜错了,是我啊。”
涓生笑而不语。阖府上下对他最好的只有立轩和立婷,立婷的手跟立轩又天差地别,猜不出来才叫奇怪。他回头看站在他身后的立婷,她穿着件有蕾丝边的鹅黄色连衣裙,两条麻花辫子垂在耳边,身姿清秀窈窕,正应了她的名字,婷婷玉立。涓生正想着,心下突然一惊。他又看了看自己,穿着件黑色的学生制服,是立轩的旧衣服。脚上也是立轩穿小的白球鞋。面前郁府的花园里各式花草郁郁葱葱的生长着,各不相让。
“我们……”涓生皱起眉头,他明明记得,他们要去咸水巷子。途中碰到了黎长校,他中了枪……
难道是他死了么?都说人死的时候前尘往事都会一一从眼底下流过。看过了这些长叹一声,去奈何桥无怨的喝下孟婆汤。涓生幽幽的叹着,以前觉得死是那样困难,但放弃了这个念头,它又突如其来。
立婷走到他面前,笑着用手指把他额头上纠结的川纹给揉平:“不许这样子。”
涓生扬着嘴唇泛起一丝笑。
“对,笑起来才好。”立婷笑着说:“记得你答应过我,好好照顾笑儿,不许再逃避。”
涓生微微一怔。周边的景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年幼的立婷刹时间变成那个成熟的,清瘦的立婷。她淡笑着看着他转身往那无尽的黑暗走去。
“立婷……”涓生大惊,伸手去抓她,她的影子隐没在黑暗中。
“立婷……”涓生茫然无措的惊叫着。四面的黑暗变成了坚硬的墙,将他和立婷隔开。
涓生慌乱的捶打着墙壁,身子突然被一种锐利的疼痛麻痹了,然后定定的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瑞茗,瑞茗……”有人轻轻的喊他。涓生慢慢的回过头,看到邹慕槐。他淡定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里夹带着一丝冷静,一丝隐忍,一丝沉痛,一丝温和。
“慕槐。”涓生轻轻唤他的名字。
“瑞茗,你回来。”邹慕槐淡淡的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着慢慢向他伸出手。
涓生向着他慢慢的走过去,伸出手,跟他牵在一起。邹慕槐轻轻一拉,将他拥在怀里。
“醒了。”身边人影绰绰,涓生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他努力的睁开眼,看到了满目的白。
“瑞茗。”邹慕槐握住他的手。涓生定定的看了好久,才看清他的脸。他倏然坐起来:“立婷呢?”
肚子剧烈的疼痛着,好像所有的肠子都被扯住。他虚汗涔涔,死死的握住邹慕槐的手:“立婷呢?”
“你先躺下,再用力,伤口会绷开的。”邹慕槐低声劝着,想让他躺下。涓生带着询问的看着他,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讯息。他又看站在门边的立轩,立轩低着头脸色灰白。苏曼也在,苏曼抱着笑儿,眼睛红红的。
“立婷呢?”涓生再次问。
“她在,休息……”立轩说。那表情里分明就是作伪。涓生不信,挪着腿,要下床去找立婷。邹慕槐抱起他:“我带你去。”
邹慕槐替他裹了条毯子,抱着他走出病房。阳光白吃吃的刺眼,涓生想抬手遮一遮,手腕使不出一点力气。他闭上眼睛,让邹慕槐抱着他穿过狭长的走廊走到一间阴冷的屋子里。屋子正中放了一张床,床上躺着的人被一张白布盖的严严实实。
多年以前……
涓生怔忡了很久,多年以前他似乎也看到过这样的一个人。
他挣扎着要从邹慕槐手里下来。邹慕槐轻轻的放下他,腿上没有力气,刚踩到地板,整个身子就往前扑倒。幸而邹慕槐手快,挟着他走到那张床前掀开被单。立婷脸如死灰,眼睛闭的紧紧的,神情却极安详,似乎嘴角还浮着笑意。
“立婷,立婷……”涓生低声唤了两声,她没有反应。
涓生难以置信的回看邹慕槐。
邹慕槐轻轻的揉着他的肩:“回去吧。”
涓生虚弱的看着立婷,呵呵的笑着,冷冽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邹慕槐抱紧他,他软倒在邹慕槐的怀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每一口都拼尽全身的力气。肚子又一阵剧痛,血水浸透了纱布。邹慕槐早有所预料,迅速抱起他送回病房。
又是连着好几天,涓生在清醒和非清醒之间徘徊。面前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虽然看不清是谁,但他知道,都没有可能是立婷了。也只有在这样混沌的时间里,他才又会细想起立婷。他总以为自己是在照顾她,却总是一厢情愿,反而叫立婷照顾了他更多。
也不知道是第多少天,病房的门打开,涓生清楚的看到一张阴沉的兴灾乐祸的脸。
“舅舅。”涓生淡淡的看着他。
“你害死了我女儿。”郁白秋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的悲,只有浓浓的怨气。
“你们姓沈的男人,又害死了一个姓郁的小姐。”郁白秋的怨气里又透出了一丝幸灾乐祸,“据说一颗子弹从她背后射穿了她的肺,她拼着一口气把你送到教堂门前才倒下的。”
“不过这也是她们自找的。”郁白秋坐在床边轻轻的抚摸他灰白的脸:“只是可惜,为什么死的那个总不是你。”
涓生的心境被对立婷的愧疚所填满,他无神的看着天花板。郁白秋的手轻轻掐住他的脖子,慢慢用力。涓生闭上眼睛。
“郁老爷,您在这里做什么?”立轩推开病房的门,凝着眉看着郁白秋。
郁白秋的手松开,看了一眼涓生没有神彩的脸,鄙夷的“嘁”了一声,拂袖离开。
立轩走到涓生面前,涓生没有睁眼。立轩轻轻的叹了一声:“好好活着,即使只是为了笑儿,也不能随便放弃自己。”
“听说你的沈君被人枪伤了。”邹慕槐替平田进三研墨,平田进三不经意的问。
“是。”邹慕槐淡淡的应了一声。
“凶手是什么人?”
“不清楚。”
“沈君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平田进三戏谑的笑了起来:“竟然有人拦在路上要杀他。”
邹慕槐专心的研着墨,不理会平田进三的挖苦。平田进三耸耸眉,写好一幅字后看了看,将纸张揉成一团扔到一边:“支那人的奴性、虚伪很叫人讨厌,但是他们的一些书法家却相当不错。你喜欢哪位?”
“张芝。”
“草圣张芝?”平田进三看了邹慕槐一眼:“生于东汉末年,据说是个有大才的人物。但对仕途没有兴趣,朝庭几次召他做官,都让他推辞了。所以还有个外号叫‘张有道’。一生潜修书法,终有大成。连王羲之这样的书法大家都对他推崇备至。”
“叔叔对于支那的文化了解可谓渊博。”邹慕槐盯着砚台里的那一砚墨,力匀而急缓适中,墨色纯正。平田进三举起毛笔在砚台里醮了醮,拿起来在宣纸上又写了一个大大的“怜”字:“不可否认支那有优秀的文化历史,只可惜现在的他只像一个破落户败家子。可怜!”
邹慕槐一声不吭。
“你喜欢张芝,是自比张芝,还是爱其书法?”
“书法和人品都是上品,自然两者兼有。”
平田进三谑笑了笑:“我书房正好有一本张芝的拓本,送给你了。”
“谢谢叔叔。”
“就在书房办公桌左手第二个抽屉,你去拿过来吧。我也正好来临写几个字看看。”
“是。”邹慕槐放下手里的墨条,起身往二楼平田进三的书房去。办公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邹慕槐拉开一眼看到。不经意,发现这格抽屉似乎比外面看起来要浅很多。他拿出里头的几本其它的字帖,轻轻敲了敲,抽屉似乎有个隔层。
什么重要的东西会放在隔层里?邹慕槐微微一惊,旋即想到唐辉托他打听的东西。日本人那批药物运输的文件?他踌躇着看着抽屉,心痒痒的想弄开看个究竟。但平田进三总管S城的很多事务,重要的也未必就是药物运输的那个文件,况且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邹慕槐脑子飞快的旋转着,平田进三就在楼下,若是耽误时间长了必定叫他疑心。好端端的他怎么叫他上来拿字帖。这种事,叫个下仆就可以。难道说这位精明的叔叔终于对他起疑心了?邹慕槐微微蹙眉,将拿出来的那几本字帖又原样放了回去,关好书房的门回到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