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田进三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拓本上,淡笑:“怎么样?喜欢吗?”
“是,谢谢叔叔。”
“不用客气。”平田进三看了看怀表:“已经晚了,我也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是。”邹慕槐鞠了个躬披上大衣围巾走出平田进三的官邸。平田进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前,走到二楼的书房,打开那个抽屉。卡在隔层的细小纸屑没有异样,他轻轻的放下微抬的肩膀,绽出一丝笑。
五十五、伤口
涓生抱着笑儿呆呆的看着。有两天没看到,她好像长大了不少,五官里露出立婷的影子。她长得像立婷,是个漂亮的孩子。想到立婷,涓生的眼睛又酸涨起来。
邹慕槐走到他身边,手轻轻的放在他肩上。涓生迟钝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让我抱抱。”邹慕槐说。
涓生顺从的把孩子递给邹慕槐。邹慕槐坐在病床边,小心的逗弄着笑儿。笑儿乌溜溜的眼珠看着他,透出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安静。明明是个还不满月的孩子,这表情却好像已经懂得她经历过世事沧桑。邹慕槐轻轻的叹了一声:“真是个乖孩子。”
“是。”涓生看着笑儿淡淡的说。
“我们笑儿该吃奶了。”苏曼推开门,晃着手里的奶瓶。
邹慕槐把笑儿递给她。苏曼抱着笑儿,奶嘴放到她的小嘴跟前。笑儿衔着奶嘴若有所思的吃着,不急不许。苏曼一边轻轻的晃着她,一边抱着她出去。
邹慕槐握住涓生冰冷的手,手上的皮肤很松驰,皱巴巴的没有一丝光泽。
“伤口还痛吗?”邹慕槐低声问。
涓生摇了摇头。
“躺下吧。”
“嗯。”涓生点点头,邹慕槐拿走垫在他背上的被子和枕头,将他轻轻放平。涓生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邹慕槐在病床边陪他安静的坐着。涓生的眼角又划落两行泪痕,许是又想起立婷了。邹慕槐便听任他这样安静的落泪。
过了好一会儿,涓生睡着了。邹慕槐替他扎好被子,起身离开。唐辉站在外头看了他一眼。邹慕槐深深的吸了口气走到他跟前:“他的伤口恢复的怎么样?”
“还好。”
邹慕槐松了口气。
“经常来这里,你那位叔叔会不会对你有所不满。”唐辉看着他露出一丝隐忧。
“嗯,我那精明的叔叔好像开始怀疑我了。”
“哦?”唐辉微微一惊。
邹慕槐淡笑了笑:“这倒让我想起另一件事。”邹慕槐看了唐辉一眼:“我这位叔叔绝对是一个小心谨慎,精明多谋的人。”
唐辉倚着墙淡淡的看着他。
“中日双方的战争已经全面开始。不论国军还是共军在日占区都有渗透。药品第一次走水路险些被劫,如果走陆路同样又会承担很大的风险。我揣测若是他来安排,则有可能仍然选择水路。”邹慕槐透过窗户看着病房里的涓生:“水路是最直接的一条路,沿江而下,到的也不慢。况且那么宽的江面,日本人的船都是机动的,……”
唐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话虽如此,我也曾派人继续在码头港口附近打探。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港口现在恢复港行,货运和客运的船都渐渐多了起来。这样要查出来敢不容易,只怕查到的时候,日本人已经拿到药了。”
邹慕槐揉了揉太阳穴,若有所思:“好吧,我再去试着去打探一下。”
“谢谢你。”
邹慕槐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病房里的涓生,转身离开圣保罗教堂。
“给我药,混蛋,给我治疗。”邹慕槐走到下等军士的病房,几个伤势本不重,却因为感染引发低烧的日军士兵抓看护妇大声吼叫。
“混蛋,松开。”柴田怒喝。
“给我治疗,为什么不给我治疗。我来中国是为参加圣战,为什么要这样困在医院里?”一个军曹怒不可遏的举起拐杖攻击柴田。邹慕槐挡在柴田面前,一拐杖打在额头上,裂了一道口子。
“混蛋。”柴田拿出枪:“请不要闹事,否则我会告诉你们的长官的。”
见是伤了人,那些军士暂时安静下来。看护妇立即替邹慕槐做了简单包扎。柴田看了一眼邹慕槐额头上的伤,淡淡道:“没事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邹慕槐捂着微痛的额头。
柴田递给邹慕槐一只黄色文件袋:“你可以去休息了,如果去平田大佐府上,请替我把这文件给他。”
“是。”邹慕槐接过文件袋看一眼。文件袋上贴了张封条,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邹慕槐怕又不是柴田和平田对他的试探,拿着它心无旁鹜的走到平田的府邸。
平田正在和室会见客人,邹慕槐坐在客厅里安静的等待。不多时,和室门打开,邹慕槐看到平田进三送一个西装革覆的中年人出门。看到他们,邹慕槐起身行了个礼。那位客人也公正的还礼。走路和还礼的做派不像平民,倒有些像个军人。
等那位客人乘车离开,邹慕槐把文件袋送到平田进三面前:“柴田医生叫我顺道带来的。”
“头怎么了?”平田进三看了他一眼,拆开文件袋。
“没什么事,下午有患者闹事。”邹慕槐摸了摸额头的伤。平田进三看了一眼文件袋里的东西,脸色变了变,转身走进和室。
“为什么闹事?”平田进三淡淡问。
“药物不够,很多军士的伤口开始发炎。今天闹事的这几位由炎症引发了低烧。”
平田进三轻轻的叹了口气,双手抱在胸前:“那真辛苦你了。”
“这不算什么。相比起来,我也很盼望药物能快一点到。药房里的库存再过两天连高级军官也不能保证了。只怕到时候闹事的病人会更多。”
“是啊。”平田忧心的看着手上的文件:“这是柴田医生整理的药品清单,必须尽快想办法了。”
“药品为什么迟迟不到?调拔然后运输,是很困难的事吗?”邹慕槐凝着眉问。
平田进三鄙夷的看着他:“像你这样的书生懂什么。”
邹慕槐微微低头。平田进三为着面前的那份清单似乎颇为忧心,邹慕槐看了看左右:“如果叔叔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又要去看你的沈君?”平田进三的眼里的鄙夷更加深厚:“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沉迷的好。”
“是。”邹慕槐行礼起身。平田进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露出一丝不屑。
邹慕槐走出平田的府邸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捂着微微发痛的额头回想着之前从和室里出来的那个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军人。
涓生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伸了几次,总差那么一点点。动作一大,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呆呆的看着水杯,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房门打开,邹慕槐走到床前,轻轻的托起他的身子将水杯递到他唇边。涓生喝了一口润了润嘴唇:“谢谢。”
“气色好多了。”邹慕槐笑盈盈的看着他。
“嗯。”涓生挤出一丝笑。虽然不那么自然,却也总胜过前几天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刚才看到护士们在逗笑儿玩。他们都很喜欢她。”
“她是个惹人爱的孩子。”涓生看着他裹着纱布的头,微微凝眉:“你的头怎么了?”
“没事。”邹慕槐笑了笑:“大约老天爷觉得你的伤太痛了,所以,也叫我受一点,分担一些你的痛苦。”
涓生扁扁嘴,轻轻的笑了笑。这次比刚才笑得自然了许多。邹慕槐轻轻的吁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快点好起来,不许偷懒。”
刘护士在门前敲了敲门,端着纱布酒精和一些已经辗好的药草进来。
“我来吧,你忙你的。”邹慕槐笑着说。
刘护士应了一声,放下药盘去别的病房。邹慕槐托着涓生的身子,小心的替他解开纱布,将之前敷在伤口的中药轻轻的抹下来。伤口愈合的还算理想。结了痂,只是痂还未长老。邹慕槐拿着酒精轻轻的替他清洗伤口。伤口见了酒精,带着火辣辣的痛感。涓生轻轻的咝了一声,邹慕槐撅着嘴唇轻轻的吹着。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细心的样子,那些痛便也觉得好了很多。涓生凝着眉看他一丝不苟的替自己换药,浮起一抹柔软的思绪。新的药草敷好,伤口又被牢牢的绑紧。药草的作用让伤口热热的,微微有些痒。涓生想伸手去抓。邹慕槐握着他的手:“在长肉呢,痒是肯定的。忍一会儿就好。”
涓生不好意思的将手从他手里拔出来。
“休息吧,好好休息,伤口复原的就快。”邹慕槐说。
涓生点点头,由着邹慕槐将他的身子放平。替他扎好被子,邹慕槐在他额上轻轻一啄。涓生微微一惊。邹慕槐狡黠的笑着,离开病房。
唐辉刚做完一个小手术,从手术室出来,轻轻的吁了口气。邹慕槐站在走廊里等着他。
“这里人多眼杂。”唐辉微微蹙眉。
“你是瑞茗的主治医生,我只了解些情况。”邹慕槐左右看了一眼:“今天在我叔叔家看到一个人,虽然穿着便装,但我却怀疑是个军人。”
“哦?”
“药品现在缺得很厉害,医院下午叫我送了份清单给他老人家。我想这药应该就这两天就该运了吧。”
唐辉想着邹慕槐说的那个穿着便装的军人,突然道:“他们有没有可能利用客运轮船?”
“客运?”
“对,有可能是客运轮船。有那么多乘客做掩护,押运的士兵也都改成便装混在乘客中。《国际公约》里有规定,战争不得攻击民用设施……我马上让人去查客运轮船。”唐辉急匆匆的撇下邹慕槐走了。
五十六、特权
邹慕槐踏进平田进三的客厅就见郁白秋坐在沙发上架着腿,手里端着支翡翠的烟嘴,眉心微结。他看见他进来微微点了下头,邹慕槐也礼貌的示意了一下。
“平田公子是从圣保罗教堂过来的?”郁白秋一手抱着手肘一手举着烟嘴阴阳怪气的看他。邹慕槐未置可否。
“我那不成气的外甥得到平田公子一路照应,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邹慕槐拧起眉没有应声,下仆端了茶上来。
“叔叔什么时候回来?”邹慕槐问下仆。
“大佐大约还需要半小时。”下仆礼貌的回答。
郁白秋听说还要半小时,看了一眼身上的怀表,将表盖扣上吐了一口气,显得有些不耐烦。看这样子是他有求于平田进三,而不是平田进三请他来的。若是知道他在还不如先去教堂那里看看涓生再过来。邹慕槐索性不理他,坐在他的侧面的沙发上拿起一本书无所事事的翻看起来。郁白秋看着他幽然一笑,吸了口烟,将凉薄的面孔隐在烟雾后。
门外响起汽车的喇叭声。郁白秋站起身,不多时一身戎装的平田进三大步走进客厅。看到郁白秋他堆起一脸笑意:“郁先生,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我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郁白秋磕了磕烟头上的烟灰,平田将随身的配刀递给下仆,请郁白秋坐下。下仆又重新端茶上来。平田进三看了邹慕槐一眼,他对郁白秋浓重的口音头痛的紧。邹慕槐放下手里的书,开始倾听他们的谈话。
“之前平田大佐曾许诺过给我沿江各港口行商的豁免权,不知道平田大佐这话还算数不算数。”郁白秋散淡的看着平田进三。
“那是当然。”平田进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我昨天的一船货物还没出港就叫你们的稽查队给查抄没收了,这件事不知道平田大佐知不知道。”郁白秋吸了口烟,烟圈在脸上留下一层阴晴不定的神情。
“我有所耳闻。”
“既然已经给了我豁免权,却又查抄我的货物。这就是出尔反尔吧。我替你们日本皇军也做了不少事,你们总不至于河还没过完就着急着要拆桥。”
平田进三听邹慕槐低声把他说的话翻译过来后淡淡的笑道:“怎么会,我们最讲的是‘信义’两字。但我从稽查队那里得到的消息是,他们从郁先生的货物中查出来了一些违禁特品……”
郁白秋轻轻的吸了口气,也不再拐弯抹角:“说实话,里头是有几箱烟土,是我要送给一些朋友的礼物。而且以后,我也会有一些烟土从S城的码头运出去。我希望平田大佐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的条件,高抬贵手。”他从容淡定的看着平田进三,神色里还夹着一抹不容质疑。似乎不是来求人的,而只是过来告诉你一声,你给我放行。
“呵。”平田进三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在布匹中藏有烟土,这种行为是走私。而且我听说的数字不是只有几箱,而是二十多箱。这么大的数量,我若‘高抬贵手’,又怎么能对下面有所交待……”
“平田大佐觉得该怎么交待?”郁白秋收起烟嘴,手肘放在沙发的扶手上斜倚着身子看着平田进三。平田进三衔着若有似无的笑,轻轻吹开茶杯上的茶叶。郁白揪看了他一晌,终于从那张精明的脸上读出一些什么。喉管里挤出几声干巴巴的笑声:“平田大佐若是经商,一定是一个劲敌。”
“比起经商,我更喜欢经营政治。”平田进三不客气的看着郁白秋。
郁白秋重得的叹了口气:“那么好吧,二八,你二我八。你们日本皇军还欠着我的布钱,不能再让我亏了。”
“三七,我方三,你得七。相当公道。”
“那……好吧。那么明天我能顺利的取回我的货吧。”
“当然。”
“这样便好。”郁白秋取下烟嘴上的烟头,将烟嘴收了起来:“那我也不再多讨扰了,告辞。”
“郁先生请走好。”平田进三笑盈盈的送走郁白秋。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他鄙薄的回看了邹慕槐一眼:“看到没,这就是支那人。上世纪两次鸦片战争,吃了那么多鸦片的苦,却还做着走私鸦片的勾当毒害自己的国人。”
“只是个别无良商人罢了。”邹慕槐凝着眉。
“哼。”平田进三不屑的笑着,起身去更换衣服。
平田进三刚刚离开,客厅里的电话刺耳的锐响起来。他转回身提起话筒,那边传来邹嘈嘈的声音。平田进三脸色突得一变,愤怒的大声骂道:“马鹿(混蛋)!”
邹慕槐惊了惊,便见他扔下话筒怒气冲冲的走出家门。
走到病房,涓生竟然不在。邹慕槐转身去找,涓生扶着墙慢慢的走进来。
“你……”邹慕槐吃惊的看着他。
“刚才试着走了几步,顺便看了看笑儿。”涓生笑着说,额头上浮着一层汗珠。邹慕槐走过去将他抱起来放回病床上:“伤口绷开了怎么办?”
“怎么会。”涓生轻轻的躺下:“刘护士说,伤口恢复的很好。躺了这么多天,我也烦了,想活动一下。”
邹慕槐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也不能大意,那是枪伤。”
“是。”涓生笑看着邹慕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