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很久,明烨帝终于开口问道,“‘昭宁宫’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陈公公低声回禀道,“听说前两日发起烧来,还好有祁太医尽心医治,现在已经退下去了。”
明烨帝皱了皱眉头,沉声道,“走,跟朕去看看。”
陈公公略一迟疑,忽然上前跪倒在他的脚下,“陛下且慢,老奴有话要说……”
明烨帝停住脚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说吧。”
陈公公佝偻着腰身跪伏在地上,花白的头发自帽中垂下几缕来,更显苍老,他以头触地,喃喃道,“老奴求陛下,求陛下就此放手吧……”
明烨帝轻“哼”了一声,“你说什么?!”
陈公公浑身一震,他当然听出了那声音中隐含的怒意,却还是决定要咬着牙把话说完——在宫中呆了将近五十年,见过了太多的勾心斗角、人情冷暖,他素来心冷,但亲眼见证了这十几年来的宫闱惊变,皇室兄弟的同室操戈,苏家姐弟的生死沉沦,不知怎的只觉心酸,前日里目睹了慕忆的惨状后,更是彻夜难眠,心中大为不安,似乎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此刻,他鼓起勇气,抬眼望着面前的帝王,恳求道,“陛下!大妃……不,苏公子他那样的性子,绝不是能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您再这样对他,他真的会死的……”
话音未落,已被明烨帝厉声喝住,“胡说!你好大的胆子!”
陈公公伸手抱住了明烨帝的腿,感觉到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一瞬间心里充满了彻骨的凄凉和悲哀,颤声道,“陛下息怒……老奴不怕死,老奴只是不愿意眼看着陛下毁了他,也毁了您自己呀!象他那么脆弱的一个人儿,保护很难,毁了却很容易……陛下,您这样对他,您这样对他……您终有一天会后悔的!”
明烨帝气得全身乱颤,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吼道,“闭嘴!你……你再敢多说一句,朕就杀了你!”
阻止陈公公说下去的并不是他的威胁,而是他声音中那种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恐惧和绝望,他可以清楚看到明烨帝的怒气,可那凶悍里却又有一种深深的无助,如走失了的孩子般的恐惧与无助!
耳中随即听到明烨帝发出低低的一声叹息,“放手?……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叫朕如何该放手?!”
陈公公心里一酸,刹那间老泪纵横,泪眼模糊中,只见明黄色的袍袖一闪,明烨帝已然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宫深(9)
初冬的时节,刚刚晚饭后,天色便已经昏暗了下来。
栖鸾轻手轻脚地点燃几盏宫灯,妃色的灯光为房间里带来了几许暖意,附鹤拢起两个火盆放在床前,探头向帐中望了一眼,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已经好几天了,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说话,真叫人看着揪心……”
栖鸾微微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帐中人安静的睡颜,耳中听着窗外不断掠过枝头的风声,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彷徨无计。
就在这时,房门开处,明烨帝当先而入,吓得两人连忙跪倒叩头,他却只是沉着脸低声喝道,“出去。”
待两人退出房间后,明烨帝来到床前坐下,沉默地看着昏睡中的慕忆,冷厉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他缓缓伸出手来,握住慕忆落在被外的一只手,入手只觉秀腕清离,瘦得可怜,心里一动,低声叹道,“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
仿佛觉察到了他的触碰,慕忆从昏睡中醒来,眼帘微抬,自浓长的眼睫间看着他,神色有些迷惑,似乎一时记不起这个人,又像是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这种带着些孩子气的眼神触动了明烨帝,他微笑了一下,柔声问道,“好些了吗?……可想吃点什么?朕让他们赶紧去做了来……”
慕忆却已认出他来,目光一冷,垂下眼帘,厌倦地转过脸去。
明烨帝用力地攥紧他的手,仿佛不甘,又仿佛想要挽回些什么,停了片刻,咬牙命令道,“不许这样!朕说过,只要你肯听话,你想要什么,朕都会满足你,只是不许你不理朕!”
见对方依然全无反应,他眼中升腾起怒火,伸手扳过慕忆的下颌,强迫他扭过脸来,恨声道,“你究竟还想怎样?朕身为一国之君,已经这样对你低声下气,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慕忆疼得微微蹙眉,却仍旧看也不看他,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脸的倔强之色。
明烨帝怒极,脱口喝道,“你做这个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如果换作是明郁,你是不是早就巴上去了?!朕就不信你们两个当真有这么干净!”
慕忆陡然抬头,目光如电般看着他,眼中激起的火花如同厉闪劈开乌云,令明烨帝情不自禁打了个机灵,随即怒气更盛,切齿道,“不服是吗?好,朕终有办法教你晓得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随着话音,已重重压上慕忆的身子,探头向他嘴唇吻去。
慕忆病中体虚,又兼内力全失,灵力被禁,哪里还有气力挣扎,想要扭过脸去闪避,却被他紧紧扣住下颌,下一秒钟,唇上一烫,已被夺去了呼吸。
明烨帝一腔的怒气在碰到对方柔软唇瓣的那一刻全都化为了欲火,脑中一晕,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想要得到他,占有他!就算被拒绝也要紧紧抱住,那种深入骨髓般的渴望……无休止膨胀的欲念……像黑夜一样将一切吞噬。
衣衫撕裂的清响在一片静寂中听来格外刺耳,慕忆昏沉的头脑刹时间清醒了几分,他死命地挣扎起来,“滚开!你疯了!”,但他的挣扎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从未这样痛恨过自己此刻的虚弱与无力。
床帐中一片凌乱,隐约可见两个纠缠中的人影,压抑的、粗重的喘息,野兽一般,绝望、愤怒,又带着无法言喻的疯狂与暴虐……
当一切终于恢复平静时,已是天交一鼓时分。
明烨帝靠在床头,伸出手来抚摸着慕忆的头发,一下一下的,脸上露出平静满足的笑意,喃喃低语道,“你相信吗?朕是真的喜欢你……原来只是觉得,如果能天天这样一直看着你,就满足得别无他求了。可是朕错了,”他叹了口气,“只是这样怎么可能满足呢?朕比自己了解的还要渴望你。这辈子……根本没可能撒手的!”
慕忆一声不吭,只是紧闭着双眼,沉默的躺在一片明黄的颜色里,刚刚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和情事,双颊犹自带着些微醺的嫣红,更衬得发若流水,色如春花。
明烨帝着迷般凝视着他,低声道,“和朕说些什么,好吗?”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渴望来,“你不知道吧?朕虽然身为天子,从小开始学会的第一件事却是忍耐。小的时候是学着忍受孤独,等到登基成为了皇帝,却只有更加寂寞……漫漫长夜,深宫大内的凄凉,朝堂之上,内忧外患的焦灼,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真的渴望能有一个人,让朕可以不加提防地去相信和依靠……”他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显得如此落寞,眼神却只是定定地停留在慕忆的脸上,神情中分明有着期待,但就连那样的期待,也都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
慕忆静静睁开眼来,清亮的双眸未因痛楚而失色,依然闪烁着冷漠和骄傲的光芒,这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令人生出一种无所遁形般的自惭形秽。半晌,他嘴角一扬,象是冷笑了一下,终于开口道,“没想到,时至今日,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是你一直都不肯去相信,无论是对明郁,还是对我!是你自己选择成为一个孤家寡人,现在居然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寂寞?”
明烨帝避开了他的眼光,似乎害怕对方看到自己深藏于心底的那些阴暗晦涩的念头。他带着些恼怒地凑近前去,嘴唇轻轻扫过慕忆的脸颊,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是一种让人心醉的温暖,心里突地一空,象是迷恋又象是嫉恨,幽幽叹道,“慕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爱你!告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忘了那个人,死心塌地跟我在一起?!”——第一次,他没有在人前以“朕”自居。
“爱?”慕忆嗤笑,带着种极度的鄙夷,“你说爱?你所谓的爱,难道就是罔顾他人意愿?就是不断地侮辱和伤害?明烨,你真教我恶心!”
明烨帝咬牙不语,渐渐沉下脸来,目光重又变得阴冷,寒声道,“别再试图激怒我。帝王之怒,血流成河,相信你也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后果吧!”说罢,缓缓起身着衣,在慕忆愤怒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当栖鸾、附鹤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淡青色的纱帐中,是蜷在床脚处的一个白色人影,黯淡的几乎不真实,细看下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似乎已在崩溃的边缘……那情景太过黯淡,令人只觉无限凄凉。
宫深(10)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宫里的冬天,没有了花木扶疏的绿色点缀,重重的殿宇显得异常空阔清冷。
明烨帝仍旧时常驾临“昭宁宫”。他总是在天黑了以后才来,又在天色未明前离去,每一次带来的依然是粗暴的掠夺和伤痛,而慕忆不甘的反抗也总能激起他加倍的疯狂和残忍。两人间这样反复的、无休止地争斗的结果,就是整个皇宫都被令人压抑的阴霾所笼罩,让所有人都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祁若诚耐心地、一次次地为慕忆治疗着满身的伤痕,望着沉默地倚坐在床头的那个少年,苍白憔悴得象是轻轻触碰一下就会碎成一地的琉璃,双眼却一直静静地望向窗外,尽管此刻窗扉紧闭,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祁若诚没来由地觉得心疼,想要帮他——他没法做到硬下心肠来无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自己的心,那个一直以为不会痛的地方,在每每看到那少年人的遍体伤痕的时候,总会被一种铺天盖地的酸涩涨得几乎要裂开来一样。他甚至不敢去看慕忆的眼睛,因为那眼神太过灰黯,唯有的一点光芒像从燃烧过的灰烬中残留下来的火星,而且随时都有可能会熄灭……
于是,抓住了一个明烨帝难得白天到来的机会,祁若诚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请求,“病人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并非是因为下官医术不精,而很可能与他的心情有关,所以希望陛下允许他在天气比较好的时候,可以走出房门去见见太阳。”
明烨帝盯着祁若诚看了很久,久得他浑身都开始发寒,一颗心慢慢下沉的时候,才淡淡开口道,“好吧,不过只准在庭院里走动一下,绝不许接近大门。”
当慕忆听到栖、附两人欢天喜地跑来告诉他皇上这个特别的“恩典”后,只是抬头看了祁若诚一眼,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
选了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慕忆终于有机会走出了幽禁他半个月之久的房间,再一次见到了久违的阳光。
栖、附两人早已为他穿戴好了最名贵保暖的貂裘,看他俩兴奋期待的样子,似乎比自己还有高兴得多。
慕忆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清寒冷冽的空气,抬头望去。
天空很高,没有一丝云彩,蓝得令人心生向往。他真的很想投身其间,可惜的是——自己已经失去了翅膀。
慕忆缓缓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回想起那些极致恐怖的黑夜,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挣扎,仿佛都在这刹那间聚拢到了心头,他轻轻颤抖了一下,在扑面而来的微风中,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从此以后,无论天气好坏,慕忆总会在晌午时分来到庭院里站上一会儿,精神也明显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栖鸾、附鹤出尽百宝、想方设法地逗他开心,给他讲所知道的一切笑话。
慕忆总是静静地听着,有时候会笑,有时候不会。但即使在笑的时候,他的眉头也还是不自觉的蹙着。那种带着轻愁的微笑,却每每令栖、附两人心酸得不行——眼前这个苍白憔悴的少年,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冷若冰雪、叱诧风云的样子?那曾经令无数人为之目眩神迷的光彩已经再难寻觅,唯一剩下的只是一张同样绝美的脸,和脸上那种近乎平静的漠然神情……
即使是这种表面上的宁静,也没能够维持多久。
一个午后,窗外的天是冬日惯有的阴沉晦暗,肖太后在一群嫔妃和宫娥内侍的簇拥下,光临了小小的“昭宁宫”。
守在宫门口的众侍卫哪敢阻拦“凤驾”,被同来的内侍们盯着,连悄悄跑去通风报信的机会也没有,只能跪倒在地,眼巴巴地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涌进了大门。
宫深(11)
守在宫门口的众侍卫哪敢阻拦“凤驾”,被同来的内侍们盯着,连悄悄跑去通风报信的机会也没有,只能跪倒在地,眼巴巴地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涌进了大门。
肖太后寒着脸吩咐众人在庭院里守候,只带了春妃和冬妃二人向正屋走去,对闻声赶出来跪迎的栖鸾、附鹤瞧都不瞧上一眼。
慕忆才刚睡下,听到动静重又坐起身来,随手抄了一件长衣披在身上,自里屋缓步而出。
几人在正厅中相遇,一时间气氛极为尴尬。
肖太后默默盯着慕忆看了很久,脸上神情复杂,阴晴不定,好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真是……冤孽!”
慕忆面无表情,侧过脸去望向窗外,一言不发。
春妃秀眉微蹙地立于太后身后,一脸轻愁;反而是冬妃虽然半低着头,却还是忍不住悄悄自眼帘下不住向慕忆打量,眼内尽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妒忌之色。
沉寂了好久,肖太后才“哼”了一声,移步来到桌旁坐下,又叹了口气道,“你的事,本宫也已经听说了一些。皇上他……竟用这种手段得到了你,实在也是出人意料。本宫此次就是想来看看,象你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在被别人这样对待后,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她语气平静优雅,其中淡淡的讥讽却极恶毒,犹如尖针,刺得人体无完肤。
慕忆转过脸来,依然沉默着,冷冷地,看着她们三人。
春妃私底下打了个冷战,微微低下头来,甚至不敢去面对眼前那双痛楚的、又仿佛是已经空茫了的眼睛。
肖太后一向淡定自若的神情竟也少有地变了颜色,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问道,“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见慕忆依旧不答,不禁皱起眉头,加重语气道,“莫非,你也想要象你姐姐那样,在后宫之中独占帝宠?”她有意将“后宫”两个字咬得很重,眼神中满是鄙夷的意味。
慕忆目光一寒,终于冷然道,“别在我面前提到她,你们不配!……我姐姐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了一个不值得她去爱的人!”
肖太后面色铁青,一时间却无言以对,僵滞的气氛中,春妃赶紧上前几步,一边轻轻帮太后揉着后背,一边向慕忆这边望过来,眼中露出乞求之色,柔声道,“太后娘娘这般说法也非是空穴来风。自你入宫后,这大半个月来,陛下只在‘昭宁宫’中留连,再未去过别处。娘娘执掌后宫,自然不能不闻不问,有所偏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