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已被慕忆冷冽的目光逼得住了口,对方眼中刹那间一闪而逝的羞愤和凛然令她不忍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屋内静了片刻,慕忆才低低地冷笑了起来,“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兴师问罪的……想不到我苏慕忆竟也会有一天沦落在这皇宫中与后妃们争宠!”他笑不可抑,只是那笑声太过凄凉,令人听得心头一阵阵发紧。
肖太后竟似也有些坐不下去了,蓦地起身,低声喝道,“罢了!……苏慕忆,无论你以前是怎样的身份,现在既已身在后宫,就该安分守己些。本宫警告你,别妄图仰仗着帝宠在此间兴风作浪,否则本宫绝不会容情,必以宫中之法治之!”
慕忆笑睨着她,淡然道,“好个‘宫中之法’!那么现在就请太后开恩,赐我一死。”
两人目光相遇,对视良久,肖太后终于只是恨恨地“哼”了一声,再不开言,在冬妃的搀扶下当先拂袖而去。
春妃犹豫片刻,抬头看了他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与慕忆擦身而过时,突然在他手中塞了一样东西。
慕忆一惊,低头望着手掌中的那样东西,又抬头看看几人远去的背影,脸上微微露出沉思之色。
宫深(12)
当晚,明烨帝悄然而至。
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慕忆,终于开口问道,“太后她们来过了?都说了些什么?”
慕忆不答,冷冷起身向里屋走去。
明烨帝赶上几步,挡住他的去路,缓缓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颊,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说,朕也猜得出来。那些妇人之言,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慕忆皱眉,微微露出厌恶之色,侧头想要避开。
明烨帝脸色一沉,突然用力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拉扯到自己面前,凑近他耳畔冷笑道,“别再想逃。记住,你已经是朕的人了,只要乖乖的,朕是不会让你受人欺负的。”
慕忆一时间挣不开他的手,情急之下,回肘撞去,明烨帝措不及防,被他一肘撞在小腹上,疼得闷“哼”了一声,不觉松开了紧握的手。
慕忆想也不想,快步冲向门口,刚欲闪身出屋,身后已传来明烨帝沉沉的笑声,“你还想跑到哪里去?这里到处都是朕的人,信不信,你连这大门都迈不出去!”
慕忆停步,望着门外深浓的夜色,静了片刻,缓缓转回身来面对着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头。
明烨帝恍如未见,目光闪闪地盯着他气得发红的双颊,眼中充满了戏虐之意,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何苦要自取其辱呢?与其等着别人绳捆索绑地来收拾你,倒不如早点学乖一些,总能少吃点苦头吧!”
见慕忆仍是恨恨地瞪着自己,又微笑着招手道,“你是打算自己过来,还是要朕命令人来把你绑在床上?”
慕忆的脸瞬间失去血色,身子发着抖,嘴唇上带着雪的冰冷,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能勉强控制住全身的轻颤……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已经来到身边的明烨帝,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强烈的占有欲像罗网一样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将自己困在其中,令他无处可逃。
下一刻,明烨帝已然伸臂将他圈入怀中,感觉着从对方身体里传来的抗拒,不以为意地笑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上,叹息道,“可怜,气成这个样子……慕忆,别再抗拒了,人是不能同命争的——朕就是你躲不开的命运!”
慕忆呼吸一窒,全身都僵硬起来。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透出太多的疲惫和厌倦,“明烨,你辱我至深,我这辈子还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明烨帝沉默了片刻,才耳语般地缓缓道,“你恨朕?那就……恨吧。”
慕忆侧过脸来向他看了一眼,“你就不怕总有一天会死在我的手里?”
明烨帝笑了,笑蓉中含着宠溺,也有几分无奈和苍凉,“不怕。朕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终究得不到你的心,就必须抓紧你的人!真要是死在你手里,也算是老天给朕的报应吧?不过,就算是死,朕也不会放开手,你就陪着朕一起去吧……”他闭上眼睛,嘴角扬起一丝向往的笑意,“下一世!如果有下一世的话,朕发誓一定要抢先找到你,不会让旁人再有任何的机会!”
面对着如此强烈甚至是疯狂的执念,慕忆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情,半晌无语。
好一会儿,他才涩然苦笑了一声,摇头叹道,“罢了,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做那些无谓的抗争。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见他顿住话头,掩饰不住心中狂喜的明烨帝圈住他的手臂陡然一紧,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什么?你说!”
慕忆有意无视他盯在自己脸上那闪闪灼人的眼神,淡淡道,“你把祁太医和其他人都打发出去吧,这宫里只需留下栖、附两人就可以。”说到这里,语气一冷,“我不想叫旁人看到我如今这幅样子!”
明烨帝与他对视良久,才微笑了一下,柔声道,“这是你第一次开口提出要求,朕不愿意拒绝你……不过,别打算玩什么花样,辜负了朕的心意,代价会很大,这点你一定要记住才好!”
慕忆直视着他,清澈的双眸静如秋水,波澜不惊,嘴唇轻抿着,依然是一脸的傲气与凛然。
明烨帝心里一跳,喃喃道,“你这种眼神,分明是在挑衅!”声音里透出隐约的欲望,口中说着,已猛然低下头去,用力吻住了近在咫尺的那抹淡水色的双唇……
宫深(13)
第二天晌午,祁若诚收拾好了随身的药箱,缓步走出厢房,低着头向宫门处走去。
天色并不好,阴沉沉的似乎有几分雪意。
路过庭院时,猛一抬头,看见慕忆正在栖鸾、附鹤的陪伴下出来散心。
慕忆穿了一件白狐皮的长斗篷,头戴风帽,浑身上下一片雪白,只露出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孔,脸色也是雪白的,更衬得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清的双瞳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色,不妖不媚却仿佛能勾人魂魄。
祁若诚怔怔地看着他,脚步不由自主地便移了过去,近得前来,才蓦地回过神来站住,讷讷道,“我……下官……要走了。”话一出口,反倒有些尴尬起来,一张脸居然微微发热,想来必是已经红了。
慕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倒是栖、附两人有些不舍,附鹤眼圈一红,勉强笑道,“先生还是回太医院去吗?”
栖鸾也道,“这些日子多亏有先生帮忙照应着,可惜不能送您出去了。”
祁若诚含笑客气了几句,表示有了机会还会再来看望,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头看向慕忆道,“下官留了一些药,就放在那边厢房里,也许公子会用得着,”顿了一下,叹口气道,“不早了,下官这就告辞了。还请公子多多保重才好。”言罢,深施一礼,转身向院外走去。
刚走出两步,身后如愿地响起了慕忆平静淡漠的声音,清冷悦耳,说出的话却令人寒心,“祁先生也请保重。如无意外,就不必再来这里,我倒不希望会再次相见。”
祁若诚脚步一顿,神色一黯,终于没有回头,还是匆匆去了。
慕忆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喃喃自语道,“这天,快要下雪了吧?”
……
果然,傍晚时分,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并不大,却簌簌地飘个不停,没过多久地面上也铺上了一层细细的银白。
栖、附心知慕忆体虚畏寒,一早在屋中又添了几个火盆,燃上灯烛,一时间暖意融融,一室皆春。
晚饭刚摆上桌,只听院内脚步声杂踏,门帘挑处,陈公公当先而入,身后还跟着四个御膳房里的小太监,人人手提一个大大的食盒,几十道精美的菜肴被迅速有序地摆放开来,一张原本就不大的桌子顿时显得逼挤起来。
陈公公挥手命那几人退下,又亲自端上一壶好酒,恭恭敬敬地向慕忆施礼道,“陛下等会儿就过来,吩咐晚膳也在这里用,所以老奴叫人多加了些菜,还请公子稍候片刻。”
慕忆对满桌的酒菜并不多看一眼,只淡淡吩咐栖、附给陈公公看座。陈公公犹豫了一下,也未推辞,道了声谢,躬身坐下。慕忆又道,“去冲杯热茶来。”
等两人转身退出,他便沉默下来,只冷冷看着对面那人,神色间一派漠然。
陈公公渐渐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沉吟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在过些日子就是新年了,按惯例陛下要去太庙祭祖,应该会在那里住上一两晚,”说到这儿,话题一转,“这些日子宫里也该忙起来了,都是为着过年做准备,光是采买时令货品就忙得不亦乐乎,一天里进进出出好几起……”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向是也跟着沾了喜气,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昏黄的眼里隐隐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慕忆安静地听着也不答话,烛光映在他脸颊上,被屋里的热气一蒸,冷冰冰的神色倒似有几分融解。
陈公公一双老眼在他身上脸上转了几转,神色复杂,突然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子,竟比当日的苏娘娘还要……也难怪陛下……”
宫深(14)
慕忆安静地听着也不答话,烛光映在他脸颊上,被屋里的热气一蒸,冷冰冰的神色倒似有几分融解。
陈公公一双老眼在他身上脸上转了几转,神色复杂,突然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子,竟比当日的苏娘娘还要……也难怪陛下……”
慕忆眼色一寒,微微冷笑一声,还未开言,院中一片忙乱之声传来,陈公公连忙起身,挑开门帘,明烨帝一身貂裘昂然而入,口中笑道,“这雪越发大了,瑞雪丰年,来年必是个好光景。”
陈公公笑应道,“借陛下吉言,想必如此。”边说边接过他脱下的外衣,静静退出门去。
明烨帝来至近前,向满桌的菜肴撇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没胃口?还好朕记得你喜欢这种酒,特地让陈公公备了些,”说话间,已伸手取过酒壶来替他斟上,“那就陪朕来饮酒赏雪吧,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慕忆一言不发,酒到杯干,连尽数盏,只觉心中郁痛,唯有籍着一口口烈酒,才能浇熄心底汹涌的恨意,酒水入喉,滴滴如沸,滴滴如烧,眼内瞬息间翻涌起无数的波澜!
明烨帝也不劝阻,只是沉默地一次次为他将酒杯斟满,两人倒像是无声地赌着什么气,不过一转眼的功夫,酒壶便已见了底。
慕忆喝得太急,一时间只觉双颊泛红,浑身燥热,忍不住起身来到窗前,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扉。
一阵寒风袭来,漫天都是伴风而舞的雪花,他入神地看着,恍惚间,思绪又回到了以往的那些日子,明明记忆依然如此鲜明,历历在目,此生却再也不能拥有,而与明郁的那些相遇相知,那场生离死别,更是漫长得恍如前世……自己陷身于这如笼牢般的一方天地,是否还有机会走得出去?是否还可以再重获自由?如果……如果还能够见到他,自己可还鼓得起勇气若无其事地向他问候一句:“别来无恙?”
明烨帝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身后,怔怔地凝望着他那被雪光映亮的容颜,黯沉的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不甘心啊!明明已经得到了他,此刻他就在自己的眼前,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拥他入怀,但却还是触不到他的心!在对方的心里是否从未留给自己一方天地?……是该认命吗?这个如此出色的人终不会是自己所能拥有,只是,却叫他如何能够甘心?!
明烨帝突然伸过手去抓住了慕忆的一只手,有意与他手指相缠,扣得死紧,在他耳畔轻轻地、如叹息般地道,“又在想什么?你似乎常常在走神,明明近在咫尺,却总让人觉得远若天涯……”
慕忆侧过脸来望着他,眼眸依旧清澈如水,这令到倒映在他眼眸中的明烨帝的身影更加清晰,仿佛整个人都被困锁进了他的双眼之中。有倾,他静静地开口道,“明烨,你太贪心。我的心,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他的语气平静淡漠,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不争的事实,却也毫无一丝回环的余地。
明烨帝也笑了,看上去宠溺的笑意里有一种让人心寒的感觉,眼眸中却燃烧着火般的怒气,“要打赌吗?朕是帝王,只要是朕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最终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空气中流转着寒冷的雪意,冰冷彻骨,紧紧包围着暗影中互相对视着的两人,没有一丝的退路,也没有半分可以前进的方向。
数日后,明烨帝果真带领文武百官前去太庙祭祖,天明便即起程,整个皇宫大内顿时冷清了下来。
“昭宁宫”中依然一如既往地安静。午后,阴沉沉的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慕忆午睡起来,披了件轻裘,面窗而坐,手里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弄着摆放在桌案上的一具古琴,琴弦“仙翁仙翁”地响着,反更衬出屋中的一派冷清和寂寞。
附鹤为慕忆端来一盏热茶,瞥见他眼中沉沉的郁色,心生不忍,有意岔开话题道,“奴婢跟了公子这么些日子,还没机会听到一首曲子呢……”
栖鸾也在旁帮腔,“是呀,就不知咱们有没有这个耳福呢。”
慕忆回过神来,目光从窗外转回到他俩的身上,笑了笑,坐正了身子,凝神片刻,指尖在琴上轻轻一捺一滑,立时,便有流水般的乐音在屋宇间弥漫开来……
栖、附两人虽然不通音律,却也听得悠然神往,只觉一丝莫名的痛楚在心口间缠绕蔓延,幽幽然不可断绝,听了没一会儿,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此时窗外落雪沙沙,天色直似黄昏,满是凄凉压抑的气氛。
慕忆突然住手不弹,推琴笑道,“果然‘琴为心声’!……是我不好,自己不开心,倒叫你们陪着落泪。”
附鹤不忍看他的笑容,只是用力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栖鸾赶紧擦去泪痕,强笑道,“怪奴婢们不懂事,哭哭啼啼的扰了公子的兴致。”顿了顿,再也挂不住笑脸,别转头去,“您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皇上竟然这般相待!别说是您,就是我们看着也……”
附鹤猛地抬起一双哭得发红的眼睛,咬牙道,“这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公子,若有机会出去,千万别顾忌我们两个……”话未说完,已被栖鸾一把掩住了口,他用力一挣,怒叫道,“你别拦着我,我早就忍不下去了!我只恨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帮不了公子的忙,可我也见不得他再遭这样的罪!”
栖鸾一时按他不住,情急之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低声喝道,“你疯啦!这是什么地方,你这样大喊大叫的,生怕别人听不到吗?!”
附鹤抬手捂住了脸,虽不再开口,却仍是不服气地瞪视着他。
一直沉默着的慕忆突然叹了口气,开口道,“别闹了。栖鸾,你去传话给外面,就说我还想喝上回那种‘青梅酒’,让他们晚饭后送些过来。”
栖鸾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走去,临出门口,顿了顿脚步,淡淡道,“有些事情,原不是只挂在嘴头上就有用的。”言罢,头也不回地掀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