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松开双手,谦的身子顺着树干无力地滑落下去,抱着膝盖紧紧缩成了一团。
“好了啦,算我错了,你乖乖告诉我做那件事情的原因,好不好?”穆凯放下身段,陪他蹲在金黄色的落叶上,诱哄起来,“我们并不认识啊,你又不是……咳,嗯,所以我才会怀疑啊……我们以前没有见过对不对?我在英国还没有你这么年轻的朋友呢!”
穆凯正在声情并茂地做着解释,谦突然一把将毫无防备的他推倒在地,满脸愤恨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混蛋、混蛋、混蛋……穆凯你是个大混蛋!……去死啊!”
谦吼完,还不解恨地一脚踩在穆凯的踝关节上,转身如脱兔般奔了出去。
——踝关节是人体最脆弱的部分之一,运用得当,足可以制服一个彪熊大汉。
好在谦当时‘脚’下留情,所以穆凯还只是哀哀倒地叫唤了几声,不过他当时确实觉得自己委屈:不过是逗逗学弟,难道还真会在这幕天席地里做那禽兽举动?他穆凯再怎么不济,好歹还是千金之子,就算谦肯,他还不要呢!不过实话实说,穆凯这一脚也的确挨得不冤枉:谦逃开之后,就躲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宿。
穆凯原本就在圣伯伦附近有套复式公寓,自己过去收拾了一下,当夜就住了进去。周末清理东西,周一就开始上课,Dr.Vin要去参加国外召开的学术会议,安排他替自己代的几节课,其中就有谦选修的‘微观经济学导论’。
看着谦在课堂上一丝不苟地记录笔记的样子,穆凯不由得怀疑:那夜在自己身下婉转嘤咛的少年,跟眼前这个人,莫非是一体的双重人格?
“老师,请您解释一下,刚刚提到那条定理。”
谦突然举起手来提问,吓得穆凯手中的笔都差点跌落,连忙稳过神来。“嗯,你的问题很好,是这样的……”
下课铃准时响起,学生三三两两说笑着走出课堂,穆凯抢先开口留下了谦。
空无一人的梯形教室里,谦一脸不悦地闷坐在位置上,穆凯走了过去,“这些天我看你一直对我不理不睬,还以为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说话呢。”
“老师,我只是不喜欢有人一直盯着我看。”谦扫他一眼,冷漠的脸上没有情绪。
“如果那天是我吓到了你,我向你道歉,谦!”穆凯事后猜想,谦那天大概真的只是去‘菲迪亚’猎奇,碰巧遇到了多疑的自己。
“老师,不用假惺惺了,您再猖狂的样子我也见识过……小树林里的事情,我一定不会放在心上,可以让我走了么?”
谦的语气依旧淡淡的,连讽带刺的措辞却激怒了穆凯,被他一把抓住肩膀,“我跟你解释过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出来卖的?那天我喝了那么多酒……”
怒吼突然停了下来,穆凯注意到了谦眼中的畏惧神色、还有微微发抖的身体,它们都在说明一个事实:此刻的谦,不但很害怕,而且很伤心!
“……你是真的不认识我。”许久,还是谦开口打破了僵持,那双淡色眸子里隐藏着不知名的情绪,慢慢垂了下去,“我接受你的道歉,让我离开吧。”
谦推开穆凯,抱起书本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还呆愣在教室里的穆凯,恍惚间看到一颗晶亮,随着谦转身那瞬,‘啪’,跌落地面……
穆凯坐在沙发上,无意识地按下手里的遥控器,画面不停跳动在各个频道之间——
他可以理解现在的大学生会为了寻找刺激,到酒吧找人玩上几次‘一夜情’;可是仔细留心谦的举动,又根本不像是那种放浪形骸的少年啊?
还有,自己被拿走的那张照片,又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了收集起来做纪念?
这个谦,为什么总要用那种欲语还休的表情看着自己?
太多的疑问纠缠起来,让他也陷入了迷雾重重。
穆凯无奈苦笑,刚刚回来就遇到这种事情,算不算老天爷可怜自己,故意拿来分散他的心思、转移他的痛苦?
手边的电话突然响了,穆凯定了定神,接了起来。
“嗨!老朋友,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穆凯心中一喜,竟是老友彼得一家。
“哈,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我才回来一个多月,还准备偷偷开车过来诺丁汉,给你们一个惊喜呢!”
“那么只好换我给你惊喜了!”彼得先生大笑起来,“你在利物浦的管家告诉我,你已经到了圣伯伦做助教,说不定早已经见到‘惊喜’了吧?”
穆凯听得一头雾水:这跟‘惊喜’有什么关系?
第三章
电话线的那头,传来孩子们在屋子里的嬉闹声,彼得太太在给他们讲故事。
“你总还记得当年离开英国时,托付给我们的那个孩子吧?”彼得洋洋得意地卖弄起来,“他真是个好小子!居然提前两年考进了圣伯伦……”
穆凯的心开始往下沉……
“……而且,还是拜在你老师的门下,那可是多么难得的机会阿……”
上帝啊,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一定不可以是我想的那样……
“……对了,他现在的名字叫‘黎谦’,还是你当年给他取名‘浅浅’改过来的呢!”
话筒从手里滑了下去,穆凯及时接住,朝那边大喊,“彼得,你最近一次见这孩子,是什么时候?”
“噢,他自从3年前考入圣伯伦,有了全额的奖学金,假期又用来打工,所以几乎很少回家……”彼得想了一想,“最后一次,应该是去年圣诞节的假期吧。”
穆凯抓住话筒的手紧了又紧,一个字一个字问道,“那么,他长成什么样子了?”
“咦?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见面了呢……嗯,基本上这些年,他都努力保持你临走前的模样:白皙的皮肤,齐肩的长发……”
“该死!我怎么会记得他那个时候的样子?……”穆凯忍不住咒骂出声:自己那个时候的全部心思,都还在苏轩身上,根本不会注意身边的浅浅啊。
“凯,出什么事情了么?”彼得终于感觉到不对,有些担心。
“没事,彼得,非常感谢你们一家!我会尽快带着浅浅亲自登门道谢的。”
“嗨!你们中国人就是讲究这些客气,浅浅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欢乐,我还要感谢你才是呢!”彼得在电话那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凯,你目前还是他的监护人,记住20岁以前一定要照顾好他啊!”
穆凯脑子里又是‘嗡’紧了一重: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
挂断电话,穆凯木然走进书房,坐了一会,又从书柜最下面的一格里,翻出了一叠沾满灰尘的照片。
“凯,为什么不可以带上浅浅?……浅浅很乖啊,浅浅可以帮你干活的……”
“凯,你回国时一定要带上这些照片,千万不可以忘记浅浅,一点也不可以啊……”
“凯,你一定要来找浅浅啊……呜……浅浅等你……”
一张张的彩色图像,穆凯的脑中浮现出了当时一幕幕,恍若时光倒流,而那照片里的人,早已物是人非。
穆凯将照片放回桌面,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坐在露台上,俯瞰着这个城市的夜景,慢慢将那些并不久远的往事,一点一点提上心头……
五年前·英国利物浦
“帮他洗干净,打电话请医生过来处理一下!”穆凯将带回来的孩子塞到管家手里,头也不抬地上楼休息去了。
再次见到那个孩子时,他身上绑着厚厚的绷带,躺在花园的藤椅里。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脖子和露出毛毯的手臂上,覆盖在苍白皮肤上的淡淡茸毛变成薄金色,配着秀气精致的五官,仿佛静静睡去的安琪儿。也许是被突如其来的脚步惊动,墨羽般的睫毛抖了抖,慢慢睁开一双水漾的大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了来人的影子。
“你是我带回来的孩子么?我明明记得是个黄种人,怎么变成了这样子?”穆凯皱着眉头开口,他的神情,甚至是冷漠的,“怎样都好。你养好伤,我会让管家安排你离开……”
一颗晶莹,毫无预兆的,从孩子美丽的眸子里,就这么直直滑落了下来。
穆凯一怔之间,那些闪耀着亮光的水晶珠子,已经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立刻就染湿了他慌忙间按上去的纸巾。
——这就是他俩的第一次正式见面,许多年后,还是穆凯欺负浅浅不可磨灭的罪证。而浅浅爱上穆凯,也就是从那块带着青草香味的雪白纸巾,盖到自己脸上的那一瞬间开始的。
面前英俊的男人,在他出现的下一秒,孩子就已断定,他是‘穆凯’。
他苏醒后,从照顾自己的女佣姐姐口中得知,叫做‘穆凯’的少爷,在那个冰冷的暗夜里,带回了奄奄一息的自己。
视线被遮挡住,可是眼底温柔的擦拭、还有他指间安定的气息,让孩子先前冷掉的心,立刻就温暖了起来……莫名的,他就觉得这个男人,不同于自己流浪生涯里遇到的任何一个人,是可以安心相信的……
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个月后就已经愈合得看不出任何痕迹,像雪一般的无暇嫩肤,比女孩子还要精致的容颜;他无邪的笑容,可以打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穆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把一个白人天使当成了亚裔捡了回来。
而别墅里的人就更加奇怪,他们向来冷漠无情的少爷,居然会收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穆凯少爷脸上不时朝孩子露出的温柔表情,可从来都是苏轩少爷的专属啊?
“凯,给我取个名字吧!”
早饭的时候,孩子突然向对面的穆凯恳求。
放下看到一半的报纸,穆凯将手在餐桌上支起,笑着开口,“你想要什么名字呢?”
孩子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十分认真地回答,“要在凯心里的那种。”
穆凯脸上的笑容一僵,将合起的十指慢慢移到额头上,沉思了片刻开口,“就叫‘浅浅’吧,我会放在心里一辈子的。”
能留在自己心底的,始终只有苏轩……可惜这么多年以来,终究是情深缘‘浅’,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浅浅听着这话,心中狂喜,连忙低下头去藏起红红小脸。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凯不用去学校,只在家里完成论文;余下的时间,就带着他在利物浦四处游玩——这是浅浅十三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凯是中国人,而利物浦又有据说是欧洲最古老的中国城,繁华的街道上,琳琅满目的餐馆招牌,只是每天关顾一家的美食,就可以让他们接连着数日的大快朵颐。
“凯,你那份扬州炒饭,可不可以让给我一勺。”浅浅故意伸了银匙过去,作势要抢。
穆凯连忙护住,一叠声地抗议起来,“你叫老板娘再炒一份,不就行了?”
“可是,凯你那份,火候掌握得特别恰当啊!”浅浅继续耍赖,目标就是凯吃过的那盘。
“不可以、不可以……老板娘,这里有个小子,竟然怀疑你的技术耶!……”
胖胖的老板娘拿着炒勺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为着她的一盘炒饭,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攻击、保卫战……
大多数时间,穆凯会带着浅浅去市里的艺术展览馆和博物馆。
利物浦的Walker艺术展览馆,是伦敦以外绘画作品藏量最大的展览馆;而位于Albert Dock的Tate
Liverpool,则藏有20世纪的艺术作品。还有利物浦博物馆,它是以考古学、民族学、自然史、天文学等主题为中心,收藏了来自世界各地的100余万件的文物资料,尤其是以日常生活用具为主的风俗历史馆,以及收藏各式各样的陶艺品展最受欢迎。
“浅浅,不要靠得那么近,会被警卫骂耶!”
“可是人家看不到里面啊!”浅浅嘟起红红的小嘴,不满意地绞着指头。
“啊——!”一声惊呼。
浅浅的心脏加速着‘嘭、嘭’直往嘴里跳;凯扣在他腰间的手掌,灼热的温度透过淡薄的衣服,不断传进他的身体里。
“不要吵,我抱你起来看啦!”穆凯将浅浅高高举了起来,“叫你吃饭那么少!又矮又轻,下次试试把你当成风筝来放……”
穆凯还在嘀嘀咕咕,浅浅早已是满脸通红。
那个时候,天空总是蓝的;
就连下雨的日子,凯也会带着他去雨中寻幽。
半年的相处,浅浅尝试到了从未有过的宠爱温情,小小的心灵,全都填满了穆凯的身影。
——浅浅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一直下去,等到自己长到够大,就可以明明白白告诉穆凯他的心事。
可是,浅浅并不知道,穆凯之所以会突然违背他的性格,对一个陌生人这么温柔体贴,完全是因为他把浅浅当成了上帝在苏轩离开他之后,送给自己的一个考验。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是可以对一个很好很好的;如果那个人是苏轩,他还可以做得更好!
无缘无故得来的东西,最是不可靠。
穆凯终于下定决心回国去找苏轩,所以浅浅的幸福,便在他14岁周岁生日的那天,嘎然而止。
两个人的生日晚餐,品尝完大厨精心烹煮的食物,穆凯递给浅浅一份文件。
“浅浅,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那里面成叠的原件,证明着穆凯已经成为浅浅监护人的事实;而在他满20周岁之前,穆凯都有责任照顾他。
喜悦太强烈,全化作泪水淌了出来,浅浅没有办法不高兴。
——有了这份手续,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凯的身边;未来的六年,他将有足够的时间来打动凯的心。
可是,穆凯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在霎那间,从那幸福的巅峰,直跌到了地底。
“你明天起程去诺丁汉,我的好友彼得一家会帮我照顾你,直到你长大。”穆凯随意交待着,仿佛这是一桩再也自然不过的安排。
“凯、凯,你、你……要把我……送人?”结结巴巴开口,浅浅拿着文件袋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眼里全是惊愕和诧异。
“我后天的飞机,就会回国,短期之内不会回来啊。”穆凯伸手将膝上的餐巾拿开,笑容不改,“你到了那边,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我也会比较放心。”
不是没有看见浅浅乍变神色,这不过是穆凯早已料到的——
如果说,这半年来他和浅浅朝夕相处,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种试验性的情感,与对苏轩的思念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的。
临走前收养下浅浅,又替他安排一个良好背景的家庭生活,已经是穆凯所能做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