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寒情（出书版） by 吉琉璃

楔子

和那人初见，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沿著大学校园河畔清静的白石小路，紫寒衣抱著几本刚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古代诗集，赶著去听一位老教授的讲演。

忽然间，迎面吹来一阵大风，卷杂著的无数花瓣铺天盖地将我包裹起来，分不清楚方向......一时怔忡，手里的书落下去几本，寒衣连忙俯身蹲下去捡，却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就是......紫寒衣？"

顺著这陌生的声音抬起头来，一下子被灿烂的阳光晃得有些眩晕......下意识抬起手掌去遮挡，透过微微撒开的指缝，他看见前方不远处的樱花树下，立著一名清俊男孩。

──只这一眼，就注定了他们两人之间，千百年的纠缠不清......

寒衣半跪半蹲著，仰头看向那个立于四月落英缤纷之下的男孩，他穿著一件雪白柔软的薄毛衣，合体的浅米色长裤紧紧包裹著笔直修长的双腿。男孩逆著阳光向他走来，步伐动作优雅而从容，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一瞬间，寒衣的脑海里出现了这种骄傲的山地之王。

下一秒，男孩已立在寒衣面前，缓缓伸出手来：

"你好，我叫暗秋冥。"

他齐肩的长发顺著他微微前倾的姿势滑落下来，乌黑得像是最静谧的暗夜；那张雪白的脸庞，乍看之下明明只是略有几分清秀，可是又隐隐透著男孩子的阳刚，也带著几分女子的阴柔。这两种原本截然不同的气质，却在他的身上毫无瑕疵的融合起来，就像是最自然的风月云缭，一颦一笑间，无限的诡异，无尽的惑人心神。男孩正含著笑看寒衣，嵌在两道弯弯眉毛下的一双明眸，水晶珠玉一般的熠熠生辉，似乎可以直看得到他的心底。

低头敛了敛心神，寒衣伸手拾起摊落一地的书本，自顾地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拍去书本上沾著的绯色花瓣，微偏著头看著男孩，寒衣不语。

男孩又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的将手收了回去，"我已经将行李搬了过来，看到你床头的照片......我是你这个学期的新室友，刚刚从瑞士随同父母归国,插班到这儿的中文系研习中外古典诗史学......没想到会这么巧啊。"

顺手接寒衣的几本书，男孩走到了寒衣前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道，"今后，请你多多关照啊......"

充盈空间的金色阳光，轻风过时，嫩艳的如雨花瓣簌簌而下，就在一片樱花海中，他俩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第一章

那一年枫叶飘红的时候，寒衣度过了自己18岁的生日。

暗秋冥是个很好的室友，本来就是世家子弟，家教一直是极好的，知礼谦和，又善于交际；与寒衣日渐厮熟后，也偶尔会仗著年幼耍耍小赖，却也都是从来无伤大雅；恰巧他也十分钟情于古典诗词文学，纵然寒衣向来不与人深交，很快还是与他成了形影不离的挚友。

暗秋冥的入学记录上，写著他比寒衣小两岁，所以直到若干年后，在寒衣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前，都宠溺地任由著他偶尔唤一声"紫哥哥"

──寒衣从来不曾想过，这个总是缠著他撒娇的孩子，有一天竟会让他面对那么尴尬而无奈的局面。

在寒衣的世界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是这么甜甜的唤著他，她是寒衣最最宝贝的妹妹，朵儿。

寒衣不是朵儿的亲生哥哥。10岁那年某天的一个午后，寒衣在孤儿院的后花园里带著其它年幼的孩子玩耍，遇到了捡起他跌落了的皮球的男子──流，他是业界闻名的年轻巨贾，这一年，他24岁。

从那一天起，流成为了小寒衣的正式监护人，他的养父。数年后，身为男子，寒衣居然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男子。没有犹豫，寒衣仍然按照养父的意愿，与小小的朵儿订了婚。

可惜，流还是没有将他的时间留给寒衣太长。寒衣的二十岁生日刚刚过去，原本就有心疾的流便一病不起。朵儿的母亲，终来迎接她的爱人了。这么多年以来，无时无刻都在折磨著这个男子的孤绝思念，也终将结束。

──有很多东西，都不是努力就可以得到的；在寒衣开始之前，就已出局。

雪白的病房，寒衣握著养父孱弱的手，守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好了，我很累了，过来让我靠一靠......从前的冬天，我们一家在壁炉旁读书，你不是也常常靠在我的怀里么......有多久了......"

"一切交给你哦......我很放心，你会给朵朵幸福的......"

"衣儿，不要哭......对不起......"

"对不起......"

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里面有太多的无奈和不舍......

寒衣将他已经十分单薄的身体小心翼翼搂在怀里，感觉著握住自己的手掌、一点一点松开......最后，模糊之中，寒衣听见流低低唤著，"紫......紫......"

寒衣明知道流不是在唤他的名字，而是那个深埋在流心底的女人。寒衣却只能这样安安静静的抱住他，听他意识弥留之时依然情深难忘的唤著他的爱人；只是一个单音，却是最缠绵的爱语，纠葛了流十数年的心神。

"我会照顾好朵儿......一辈子......请您放心......请放心......"

反反复复的，寒衣在他的耳边承诺著，寒衣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谁。这是流的珍宝，也该是寒衣心甘情愿一辈子去保护的。

也许此刻，流已经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事物。流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寒衣的许诺......他的眼前，通向天国的金色大道缓缓延伸，路的尽头，朵儿的母亲正在等候著他，笑妍如花......

寒衣秉住呼吸，连最小的动作也不敢有，他怕打扰了流。

流的低喃最终被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雨落在湖上轻轻浮起的气泡，最终淡入水面...下一秒，流的身子完全柔软下来，握住我的手缓缓下滑，一如秋叶静美飘零......

寒衣的眼泪再也束缚不住，到这时，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可是至少，他没有让流看见，这就好，这就好......

慢慢将流平放在枕头上，看他的表情安详宁静，寒衣跪立在床头，双手紧握著流的右手。

这个人，终究还是选择了早亡，去追寻他的一生挚爱，像是最明艳的焰火璀璨到极处，又像是最美丽的山花盛开到烂漫，留在寒衣心中的他，只有永远的完美。

低下头，寒衣俯身在他的耳边：

"你知道么？我很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

"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和自己最爱的人呆在一起了吧......"

"十年了，其实我也已经偷偷爱上你好多年呢......"

"直到现在，我才敢这么近的靠著你......因为不用再掩饰呢......"

"再见，我的爱......我的父、亲......"最后一句，寒衣的唇停留在他的嘴角──即使是死亡作了屏障，也不会去亵渎了他。

那个寂静的夜里，寒衣用半个吻，葬了他的第一份爱。

※※※※※

这一年的冬天，17岁的朵儿带著硕士学位从英国回来，和寒衣提前举办了婚礼。暗秋冥作为他们最好的朋友，参加了婚礼。

流去世两年后，生活终于变得一如往昔。时间有著抚平一切的魔力，失去父亲的痛苦被朵儿逐渐淡忘，她花儿一般娇嫩的脸上也开始愈来愈频繁地绽放出笑容。

暗秋冥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在伯父的公司里挂个头衔。他是天生的公子哥儿，历来是不受国外父母约束的；偏偏这么些年来，变得越发可恶：每日里美女香车逍遥快活不算，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寒衣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突然来访，就这么衣冠楚楚、精神奕奕地躺在总裁室的柔软沙发上，品著蓝山咖啡，兴味十足地看寒衣对著成堆的文件呕心沥血，一待大半天，再与他同车回家蹭饭。

可是，不管寒衣心里怎么恨得牙痒痒，一听到秋冥软绵绵地叫著"紫哥哥"撒娇，就再也提不起半分怒气，明明知道他在欺哄自己，也只能由著他胡闹，省下时间来自叹命苦。好在上天悯人，一次偶然机会，让寒衣得知他在瑞士早已拿了企业管理学位。于是一番威逼利诱，终于成功将他拐来公司帮忙。从此也有机会看秋冥埋在一堆文件里愁眉苦脸，不亦快哉！

原本寒衣以为，未来的人生也将这么风平浪静的一天天过去──

直到流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如同古老的铜镜一般变得渐渐模糊......

直到他与朵儿晚饭后彼此搀扶一同微笑著在花园里散步时，夕阳下两人的白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可是，人生啊，不管是顺是悖，总会有些意外发生。

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辉四射，铺银泻玉一般的映在光亮如镜的地面上，整个大厅人声鼎沸。今晚，参加朵儿20岁生日的各界名流云集于此。珠光宝气、轻裘华服，这种聚会原本就是特地用来给那些名门淑女展示自己美丽和气质的舞台，她们之中，有人华丽，也有人优雅，有人雍容，也有人娇媚......

端著酒杯，寒衣立在客厅一角，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停留站在客厅中央与女伴们谈笑风生的朵儿身上。今夜的她，一身淡蓝的露肩晚礼服，长摆拖曳到地面；没有佩带任何首饰，只在盘发上简单地簪著一朵半开的白色百合；她的嘴角噙著笑意，春风般温暖；她的眼波流转，碎钻般明亮动人。寒衣轻啜一口手中的美酒，看她移动的身影，唯有她的清灵，才是他眼中最美丽的风景。可是突然的，当下一秒钟，朵儿斜斜向后仰落时，她手中的玻璃杯轻轻坠向地面，葡萄酒汁点点洒落出来，殷红似血......

一瞬间，莫名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寒衣的心脏，他好害怕，即使在流死去时，也不曾这般害怕过......听不到四周慌乱的人们在吵嚷些什么，他只是努力分开人群，向她奔去......寒衣想要托住朵儿缓缓下滑的身体，因为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不要让她落在那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你会从此失去她！

寒衣守在卧室外面，急召来的医生和护士们在走廊里来来去去，他只能呆呆的坐在那儿，因为就在刚刚──"恭喜您！您的太太怀孕了，已经有三个月了哦！你就要做爸爸了呢。"

声音响在耳边，将他的灵魂从一个恐惧的渊沼捞起，却重重抛落在另一个黑潭里！所有人都走过来向他祝贺，那些声音恍惚间从遥远的山谷飘荡了过来，寒衣只是木衲的与他们寒暄著、握著手。管家终于替他送走了所有客人，整座宅子安静下来，静得怕人，风从大厅的窗户吹进来，很冷很冰。

寒衣起身，伸手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朵儿就正站在窗口，她背对著他，丝质的米色睡裙外披著一间白色羊绒薄衫，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直垂到腰间。半晌，她缓缓的转过头来，泪痕纵横交错的脸上，丝毫没有初为人母的幸福与喜悦，"对不起，紫哥哥，我对不起你。"

朵儿的眼泪，再一次如珠滑落，烫伤了寒衣的掌心。在那个寒冷的黎明时分，寂静的房间里，寒衣就这样拥抱著朵儿，好象从儿时就开始的那样，一遍一遍重复著安慰......他们共同的悲伤，是因为没有谁比他们更加清楚：朵儿的孩子不是寒衣的。

安慰了朵儿，躲进书房的寒衣，却在后半夜，看到牵著手敲开了房门的俩人。在那一刻之前，寒衣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恐怕很难再有什么事情，是他无法忍受的了；纵然他做了千种假设，也绝没有想到真相会是如此伤人：他最好的朋友，爱上了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妻子。

寒衣勉强听完了他们忏悔式的爱情宣言，伴著房门轻轻扣上的那一声，迷迷蒙蒙之间似乎有一条裂缝"哗"的从他心底蹿了上来，随后而来的一股剧痛迫得他用手死揪住胸口的衣物，仍是抵不住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朵儿已经悄悄改变心意，孩子便是她爱上暗秋冥的证明。

会心痛，会难过，甚至会无法呼吸，就已经是伤心到了极致。哪里知道，原来真正的极致，竟然会是一片空茫；在经历了被生父抛弃、泯灭自己的爱情，甚至失去最爱的人之后，他的心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忍耐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错的离谱：他的心，还是会痛，尽管已经麻木，还是能够痛得呼吸不出来。

可是，除了成全，寒衣想不到别的办法让朵儿幸福。流临终前，将所有的财产都移交到了他的名下，他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将所有手续办妥，公司正式移交到了朵儿名下。

离开的那个黎明，寒衣站在铁门之外，忍不住回头打量这座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大宅：流托他照顾朵儿一辈子，自己将她交给她的真爱，这样，算不算违约？如果流在天国知道这一切，会不会怪罪于他？寒衣不知道，可是这两个孩子，他哪一个都舍不得伤害。

※※※※※

为了不打扰到朵儿和秋冥的生活，寒衣躲到一座江南的小镇上，转眼，从教已是半年。

直到那天半夜，他小屋床头的电话突然响起，寂静的深夜里尤显突兀。电话那面的声音急促而熟悉，寒衣无意识的放下话筒，坐著管家开来的车子，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赶回主宅的。

寒衣终归没有见到朵儿最后一面，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床头的仪器上已经没有波动；他凝视著她已入永恒的睡颜，她淡红的嘴角是微微上翘的，顽皮的弧度，依稀是儿时的娇俏。他就这么紧紧握住她的手。听说，死亡的感觉就是在黑暗中不断下坠......他的小朵儿从来就怕黑，那么多个暗夜他都牵著她走过。她温暖而柔软小手印在他掌心的感觉，如今只被一片冰凉所代替。

寒衣怔怔在想：如果这次，我牵得更牢一点，她会不会就能更安心一点？

这一次，他拥著朵儿，再没有半滴眼泪。

※※※※※

朵儿下葬的那天夜里，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惊雷闪电在无边的黑暗里肆虐著。寒衣没有掩上窗户，任凭狂风呼啸著灌进卧室，夹杂著雨点将四围染得透湿。

寒衣的心中一片空白，飕飕地发凉，像是忽然缺了一大块，觉得整个人缩抱在一起也堵不住那个口子......没有痛楚，就是无边的空......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心的底层抖动，却压抑著出不来......好冷，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房间里断断续续飘荡著一首童谣，是他静静的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吹奏著手中的白色小短笛：这是朵儿上小学时学会的第一首曲子，记得当年每次自己都笑话她的不熟练，呜呜咽咽的很是难听，她就会微微羞红了脸来拽住他的衣袖撒娇......

──如果没有我，朵儿你是不是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我明明答应了流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我明明将你看得比我的生命还要宝贵......

为什么，为什么我却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如果我没有认识暗秋冥......

如果我再晚一点娶你......

如果我没有忽略你的善良与内疚......

如果我当初坚持要你放弃孩子......

如果我没有自毁名声离你而去......

如果当初，流根本没有选择这么面对感情懦弱无能的我？

缓缓将自己没入浴缸，微热的水流渐渐浸润了衣裳，它们透过来包裹住寒衣的躯体，像是久远记忆里母亲温暖的怀抱。抬起手来，左手的脉络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右手的食指轻轻按上去，一寸一寸的，鲜活肢体特有的弹性提醒著我，此刻他仍是存活著的；可是，心脏早没有了任何感觉，不会痛，也不是麻木，有好几次，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然死去。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世界？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曾经的，将来的，永远的，都已离我而去。我，终究还是连一个简单的承诺，都无法守住。

浴室里柔白的灯光下，亮银光线在寒衣的手腕处轻轻晃过......一丝红艳的颜色渗了出来，慢慢凝成一滴的，直落入水面，渐渐散为一团红线，又淡开来......

──在流的眼中，我是一个温和而沈静的孩子，在朵儿的眼中，我是一个可以寄托思慕的兄长。真实的我呢，是什么样子？他们不知道，很多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一直在努力，努力不去打破这些脆弱的平衡，我只希望我的家庭永远这样和谐美满；不要血腥、不要心机、不要报仇，只要大家快快乐乐一起生活著，我，真的是这样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