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名秋静静的坐在原地,漠然的望著窗外的下弦月。多少次,在恶梦中醒来的他就是这样静静的让冷月照遍全身,企盼著有朝一日皓洁的月色可以洗尽白日里的罪恶,只有这一刻,他可以沈醉在昨天的海洋中,躲藏在回忆的迷宫里,直到,慢慢升起的太阳重新照尽他所有的罪恶。他知道,他欠下的,是到死也还不清的血债,有心也罢,无意也好,沾染的血腥没有哪一种洁净的圣水可以洗净。
是他的错吗?是他的错吗?是他的错吗?
曾经怀著一个渴求爱人的心,曾经一心为了爱而沈醉於永恒,曾经从不躲藏於每一次感情的澎湃,怀著这样的心情的自己为什麽又会堕落在夜的黑暗呢?
我的心,仍然在激烈中跳动,我的情,仍然在波涛中澎湃,却在每一夜里已找不到归去的沈睡之所。一日复一日的疲倦,一日复一日的无奈,一日复一日的挣扎,只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悲惨的死去,哪怕是被千夫所指的日子,我也想要活下去,直到再次让自己相信,今生的所爱飘落了我的眼中。
可是看到这样哭泣的夏晓笙,陈名秋不禁自嘲起自己的天真幼稚,当一个朋友因为自己如此痛苦的时候,为什麽自己还可以冷漠的沈静呢?这样的一颗心还可以去爱谁?又有谁不会被它的冰冷而冻结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呢?
天色在沈重的思绪中渐渐明亮,当第一缕晨曦照在秋的身上,他不禁在阳光中举起双手,这双看似白皙无暇的手,到底曾经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多少人的泪?多少人的伤心?多少人的憎恨?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又牵系了多少本不该沾染的相思?
真的是他的错吗?
只能是他的错吗?
只是他的错吗?
造化,总是这样弄人,明明是上天的错误安排,承担过错的却是最孱弱的那一颗心。
所以是他的错。是他一个人的错。全部是他一个人的错。
只是,除了一点点的伤心,他已不想亦无力去承担任何过去的错误。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加一把心锁在心头,梦里能忆多少?只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天涯海角,静静的想起过去的残忍,以及,所有爱过和被爱过的人......
火堆一点点在最後一根木柴燃尽的时候悄悄熄灭,在昏暗和光明交接的晨曦中,留下的是两个寂寞的人和寂寞的眼。
第十章
看著天色渐明,夏晓笙擦擦泪眼,对秋说道:"昨晚你一直没吃东西,肚子饿了吧?我去附近找些吃的来。"
陈名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会,终於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啊,还是和从前一样心慈手软,一点也没变。别浪费时间去找什麽吃的了,这里离京城不远,不是久留之所,你要尽快离开。"
"那你呢?" 夏晓笙犹豫了片刻,还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还要回那个皇帝身边吗?"
陈名秋沈默了,去哪里?他又能去哪里呢?被迫留在轩辕劲的身边原非他所愿,如今终於走出了那原本以为再也飞不出的高高的宫墙,才发现四海汪洋,天地飘零,早已没有了属於他的归处。何况,他又何忍就这样抛下陪伴他多年的幼惜。片刻之後,他反问道:"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我......我要回我叔父夏唯之那里。"
"夏唯之?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居然跑去帮他?"
夏晓笙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陈名秋才意识到他当年逃出京城上山学艺後从未下过山,竟然对夏唯之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年夏家出事後,身为山西太守的夏唯之立刻表示和哥哥脱离关系,更派兵搜索出逃的夏晓笙,俨然一副大义灭亲的姿态,才得以保住了自己的官职。耀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夏唯之又借机起事,盘踞山西,囤兵称王至今。看来夏晓笙对当年发生的事情真的毫不知晓,不过以陈名秋的立场,也没有告诉他的义务,何况就算他说了,夏晓笙也未必会相信他这个仇人诋毁他唯一的亲人的话。想了想,陈名秋还是一言未发。
"他知道你来找我的事吗?"真是和轩辕劲纠缠太久了,连白痴也能传染,陈名秋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这麽重要的问题。
"知道啊。叔父还要派人跟著我来呢,是我坚辞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连累他人。"
会有这种想法的人是天真还是幼稚呢?不过陈名秋已经没有心情再讽刺夏晓笙了。既然夏唯之知道侄子的行动,绝对不会放他一人上京随意行动的。毕竟自己可是可以用来要挟轩辕劲的一大奇货,以夏唯之的为人,绝对没有理由不借机把自己弄到手。
没时间继续陪夏晓笙伤感往事了,陈名秋站起身来就要离开。他要在夏唯之的人发现自己之前尽快赶回宫中,真是讽刺,那个自己深恶痛绝的地方何时竟成了自己唯一安全的庇护所?
虽然请夏晓笙护送自己回去会比较安全,可是陈名秋就是开不了口。
掸掸身上的灰尘,秋的没有留下一句"再见"。他与他,曾是仇人,曾是朋友,曾是故人,只是纠缠了无法理清的恩怨纠葛。
所以,他与他,不是仇人,也不是朋友,只是共有同一段往事的故人。
所以,他与他,永世不会再见,这种无聊的客套又有什麽必要?
夏晓笙呆呆的看著陈名秋将要离去的背影,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要伸出手去挽留。手,伸出去了;唇,动了动;声音,却堵在了胸口。十年,日日恨他,恨的想杀他;千里,奔波来到他的身边,闯宫,劫人,抱他在手的一刻才猛然觉察到自己已整整想了他十年,只是,以恨的名义。
留下他,以哪一种身份,用哪一般感情?
可是,他就要走了?他就要走了!
"等等。"终於手还是伸了出去,"秋,和我走吧。你到底是耀王朝的皇子,怎麽可以自甘堕落,再回去当叶赫人的王爷?跟我走吧,以前的事我不会再提,从今以後,我们还是......朋友......"
陈名秋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的看著夏晓笙,一双澄清的大眼睛似乎直视到对方的内心深处,片刻的沈默後,他终於带著惯有的轻蔑微微一笑,说道:"朋友?我可不记得我们曾经是那种关系。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你要是想杀我,就趁现在,要是下不了手就滚蛋。我要不要自甘堕落和你没半点关系。"
"你......"被他的语气激怒的夏晓笙涨红了一张白净的脸,就在刚刚,当他们静静的围坐在那堆燃在暗夜的篝火旁时,他几乎以为他看到了秋那颗流泪的心。即便只是这高傲的人儿片刻的悔恨,想必至死仍是深爱著他的妹妹也能含笑九泉了吧。猛然番悟间,才明白了那原来只是投射在月光和篝火间的美丽错觉。陈名秋还是陈名秋,骄傲又残忍,任性又无情,从来不曾改变一分。半晌,他方才深深吸了口气,沈声说道:"我宁可杀了你也绝不会让你再回去那里。与其看你没有尊严的活著,我宁可你死。"
挑起剑眉,闪著珍珠光泽的双唇突出的却是不带一丝感情的几个字:"悉听尊便。"
不是不怕死,只是这世间原本就是无数的生与死堆积而成,有生,自然就会有死。陈名秋曾经自豪的生过,自然也要潇潇洒洒的去死。
一双黑漆般的双眼闪著自傲的光芒一动不动的望著夏晓笙,反倒是持剑的人在颤抖不已。
七尺青锋递了出去又缩了回来,缩回来又递出去,动作慢的象是静止的画面。秋的眼中波光闪动,象是在无声的嘲笑他的懦弱。
杀人,真的有那麽难吗?何况,是在这凋零的乱世中。
或许他也早该寻这样一把清澈的长剑,在他与轩辕劲那充满淫乱的欢爱後深深刺入他的胸膛,彻底了解两个人的痛苦。这样的解脱,或许自己也早在隐隐企盼吧?刹那间,他真的期望著夏晓笙的剑穿透自己身体的瞬间。可是,就像他只能深陷在与轩辕劲那身不由己的重重纠缠中一样,他也知道,这一剑,夏晓笙终是刺不下。
都说世事无常,他却还是善良的可笑又可悲。
像是经过了几个世纪的沈默,夏晓笙手中的剑还是当的一声落了地,激起一片尘土飞扬:"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永远也不要。"
轻轻一声冷笑,若非是非寻他,他又何尝想沾染这般的尘俗?俯仰兴亡异,青山落照中。昔年荆棘露,再回首,早知万般皆是空。可笑世人却偏偏不能彻悟,连晓笙这般聪颖之人也未能免俗。
望著秋迈出的脚步,夏晓笙不由得伸出那只持剑的右手紧紧抓住了胸前的衣衫,揉皱了一袭无痕的青衣。曾和他共看的落日孤帆江上行,曾和他同赏的长江共水天一色,还有今世那流离失所的百姓,一片废墟的城镇。种种情景,又重现在眼前,伴著,他将要离去的身影。
万般惆怅尚未感慨完,忽然,只见秋的身体一晃,竟重重的跌倒在地。他慌忙伸手去扶,却在一股淡淡的迷香味飘来的同时也脚下一软,随之摔倒在他的身边。失去意识的最後一刻,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秋挂在眼角的那颗晶莹的眼泪。
汉水东流难再还,郁郁愁肠今谁在?这些你又真的悟了吗?
第十一章
花隐掖垣晚,啾啾栖鸟过。十月清冷的星空,萧索的秋风拂过一轮清冽冰凉的圆月,星临之下,点点光芒洒落在寂静的宫宇之上。时逢夜深人静之时,各处院落早已熄去了万盏灯火,独留微弱的夜灯静静守候著孤寂的夜晚,遥望著远方繁星无数。
"不行,朕绝不答应!"
忽而,一声愤怒的咆哮撕破了这片寂静无声,惊起了夜鸟纷飞。御书房里,此刻还是灯火通明,众多臣子打著哆嗦跪在青花琉璃石铺成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扣在石缝间,掩不住惧意的双眼只能颤抖的投向地面,望向投射在身前的影子。纵然如此,还是没有人愿意附和暴怒的皇帝。
几日前,陈王爷名秋於宫廷之中被刺客绑走,得到消息後,轩辕劲立刻出动了京畿所有的衙役官差,甚至军队,四下搜查他的下落。可是陈名秋却象是平白消失在空气中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五内俱焚的皇帝一连数日置所有朝政於不顾,甚至亲自带著众多大内侍卫终日奔走於京城内外,只为寻找那个消失的身影。一无所获的忙乱之後,今天,一封书信如晴天霹雳般投入了宫中,立时惊起千层浪。
盘踞山西自立为王的夏唯之劫持了陈名秋,以之要挟围困城下的庆兵立刻退兵,并将山西永远封与其为领土,两下互不侵犯。
本已无力对抗庆兵围剿的他,居然厚颜无耻的提出建立国中之国,两分天下!
然而更让朝臣们大惊的却是,於战场上英勇无敌,所向披靡的劲帝居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的要求!
跪於苦谏的众臣之首的,是唯一神色自若的左丞相陈名夏。年轻的脸上强行压抑著不满的怒火,还有对曾经是他的义兄的男子的蔑视和鄙夷。那个傲慢而无情的男人究竟有什麽样的魔力,竟让意气风发的帝王情愿以天下以换?十年的岁月沧桑,十年的物换星移,竟是还无法抹平一段脱轨的恋情吗?满目疮痍的天下,究竟还要为这段本不该有的恋情流下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和眼泪?
此刻被愤怒堵塞了心胸的年轻丞相却忘记了,悠远的耀王朝的覆灭也好,辉煌的庆王朝的开始也好,亦是因斯情而生,而起。一个前朝的皇子,一个起兵的大汗,没有了这孽缘相连的两人,亦何有今日的皇帝与他?
纠集了朝中的许多重臣劝谏皇上,他们已经在御书房跪了整整一个下午。夕阳在硝烟弥漫的对抗中沈入天那一端,满天的星斗无声的注视著互不让步的双方。身後的许多大臣早已在皇帝青筋暴露的怒吼中吓破了胆,只有他还支撑在最前面。这样的自信却并非来自舍生忘死的胆大,他只是知道,无论如何,皇上足以毙命的铁拳都不会在盛怒中挥向他的。不为他曾为庆王朝的建立立下的汗马功劳,不为他对国家对皇上的一片赤胆忠肝,只为他曾经是那个人最亲近的弟弟,即使是在他们早已形同陌路的斯时斯刻。
纵然不愿承认,这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恼怒的围著御书案转了几圈,轩辕劲一双布满血红的如炬双眼紧紧的瞪向丝毫不肯让步的陈名夏,沈闷的声音清楚的告诉每个人他是如何在努力压制愤怒的爆发。
"朕再说最後一遍,无论夏唯之提出什麽样的要求,朕都不会拒绝的,漫说是一个山西,纵然他要朕以天下相换,朕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朕意已决,你们就不用再浪费唇舌了!"
嘶哑著被怒气堵塞的嗓子扔下这硬梆梆的最後几句话,明黄色的龙袍一闪,轩辕劲已经消失在了御书房的门後,只留下一屋的大臣慢慢品尝无奈的苦涩。高耸的剑眉深深的攒在了一起,陈名夏第一个站了起来,没有舒展一下僵硬的膝盖,只有一双眼睛充满迷惑的望著皇帝消失的方向。那个拒绝了他十年的男子,那个冰冷如水的男子,究竟为何能让这热血豪迈的年轻帝王苦恋了半生?
其时,庆皇朝已经统一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北方,只有夏唯之尚未归顺,南方,则是少数反叛分子流窜山野。为了攻下山西,士兵们已经浴血奋战了整整两个月,尽歼夏唯之的主力部队,困守太原的他,早已是穷途末路的笼中鸟,只要再抛出最後一击,收复山西平定北方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届时,庆王朝主力部队便可挥师南下,彻底清除南方的残余叛党,扫平一统天下的最後障碍。可是,偏偏在此刻......
山西太原府。
厚厚的城墙外,重重包围著身著青衣铜甲的庆朝士兵。无数火把点亮了层层扎营的军帐,本应紧张喧嚣的军队此刻却在王都一纸"停止攻城原地待命"的圣旨下陷入了沈静中。城内,同样是融於浓浓夜色中的宁静。平静却不安详,奔涌的激流怒吼在涟漪不起的水面之下,凝聚著卷起千层大浪的力量。
相比於轩辕劲的烦恼,成功擒获了陈名秋的夏唯之却别有另一番无奈。早就听说作皇子时的陈名秋是京城中第一情圣,却不知十年颠沛流离的岁月过去了,当年名满天下的四王爷却仍是魅力有增无减。虽是软禁,他却不敢於日常饮食起居对其有半点怠慢,派去的第一个侍女,是个伶牙俐齿善察言观色的巧丫头,哪想才两日,这丫头便鬼迷了心窍,不顾身家性命的帮新主人逃跑。虽未成功,却也著实让夏唯之虚惊了一场。
有了这次的经验,第二个侍女他特意选了个容貌丑陋的哑巴,人又木讷胆小。本以为这下总可以放了心,不想第三日,又抓到了她为秋偷送字条给被关的夏晓笙,要他帮他逃走。
前车之覆,後车之鉴。第三次,他派了一美一丑两个侍女相互监视,加之前两个侍女的惨死,本想这次总可万无一失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秋算,第四天,侍卫抓到两个侍女一个帮他逃跑,一个帮他送信。本应互相监视的两个女人竟是同心同德,一心只想救陈名秋脱险。如今看来,看似聪明的举动也不过是给秋多送去了一个帮手。
"大人,人带来了。"扣门声响起,打断了夏唯之的烦恼。门外,弓身扣门的士兵身後,出现了一个女子高挑的身形。他的心中也随之一喜。不管陈名秋有多大的魅力,这世上还是有一个女子注定要恨他入骨!
天色将白,露珠凝冷,屋外临窗的一坛碧水,波影柔光,花叶的影子倒映在柔柔的波光中,铺满了整个池塘。清晨的风儿拂过,带来阵阵凉意,静谧而清新。
一只凝雪皓腕推开了临水的窗隔,雪白衣袂闪过,那人又回到屋中,右手纤纤五指随意拨弄著桌岸上的焦尾古琴,几个无调的音符如落入银盘的玉珠般滑落。
虽是身为人质,陈名秋的心情却远比绑架他的人要来的轻松的多。区区几个侍女,原本也不可能於此凶险之地救他脱险,可是看著多疑善怒的夏唯之惶惶之相,却别有一番乐趣。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把他扔入最安全的监狱,等著轩辕劲来以江山相赎,可笑这个一心自立为王的人居然不敢得罪他,还偏要小心翼翼的讨好。如此一副奴才像的小人,也妄想称帝,岂不如痴人说梦般令人笑破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