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岁月无忧,冤家你却凭空闯进来,无端捣乱一池春水。
你来了,缘何又走了?连一句再见也吝于给予……
我在漫长的旅途孤身上路,终于捕捉到你的身影,你却给我陌生的眼神。
那些无忧岁月里的两小无猜,都被你忘却?
怎可以?怎可以?
你怕的是我,还是我炽热而禁忌的爱?
第一卷:无忧岁月
第0章:后来
什么东西发出了一些声音。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眼睛酸涩,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光亮。窗帘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有些阳光窜进来,几缕,跟线一样,可以看见通透的轨迹和纷飞的灰尘。
伸手拉上帘子,灰黑的颜色将所有光线隔绝。这个空间恢复令人舒服的暗淡,可以让我缓慢地喘息。
空气中某些东西发酵的味道,和着陈旧的死物散发的腐烂味道,一如我的身体。缓缓扭转骨骼,听见身体艰涩磨合的响声,在黑暗的房间里像某种诡异的笑声。
脖子很痛,不碍事,经常都是酸痛的。伸手够到鼠标,电脑屏幕恢复原来模样。原来在看的电影已经曲终人散,我睡了多久?一个钟头?一个钟头,里面的爱情已经轮回一次,真可笑。
某君来了信息,电脑“滴滴”地提示。原来不过打了稿费到我账户上,却拿来扰我的睡眠。
关机,屏幕挣扎很久,终于灰黑一片。我看到那个模糊的镜面里映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是谁?
慢慢回头,脖子发出机械摩擦的声音,身后却原来没有任何东西。怎么竟然没有东西?应该有的,我想有的。
脑子空白了一阵子,想起屏幕映出来的是什么,用力前倾,在屏幕上抹了几把,灰黑的镜面中,一张我不认识的脸。我的脸。
怎么原来这是我的脸。我的脸不是这样的。
摸上脸,眼球被指甲刺到,那种痛感好奇怪。十指放在眼球前,什么时候指甲长得这么长。
我的脸原来怎么样的?想不起来了。
电脑旁边一副落满灰尘的相框。那两年少的脸,模糊的笑容。
伸长了手指去够,却怎么够不到。指尖在抖,双脚肌肉呻吟。用尽所有力量去伸展。还有一点距离,一个指甲的长度而已,为什么这样也不让我抓住?
整个房间忽然翻转过来。什么东西跟着翻转、倾倒,落到脑袋四周,拍起灰白的尘,落到喉管里让我呛了一会儿。
轮椅侧翻过来,一只轮子悠悠地晃动,发出它惯常的笑声。
指尖一阵刺痛,指甲脱离了皮肉,开着可笑的裂口。我却抓到了相框。
抹净镜面的灰尘,指尖在上面留了弯弯曲曲的鲜红,越抹越多。我于是把它们都舔干净。
终于看到了局限在框子里面的他们。一个是他,另一个,原来是我呢。
呵,原来这样的,我的脸。
还有,他也在。
第一章:无忧岁月(上)
怎么我的脸会这样?
蹲在池塘边,我掐着自己的脸。里面映照出一张被拉向一边、扭曲的圆脸。
都是阿母的错,把我生坏了。像阿爸的话,我的脸一定不会这样。郁闷了一会儿,我又想到,我不是阿爸的亲骨肉,阿母怎么生不会让我像阿爸。
这么说来还是阿母的错。要是我这辈子都这一张脸,叫我怎么抬起头来做个男子汉。
今天老吕在课堂上讲了,那个功夫很好的大侠长得方方正正!那个一看见大侠就流了哈喇子的小姐长了鹅蛋脸!
我今天举了上学一年以来第一次的手,充满好学精神地问:鹅蛋脸怎么长?吃几个鹅蛋?
老吕眉一挑,被粉笔弄得白刷刷的大掌在自己满是胡渣的下巴摸了一把,愣是把黑渣渣变成白渣渣,顿时年纪虚长不少。
“这张脸!方方正正!早生百八十年,我就一功夫顶顶好的大侠!”
整个教室,二十来个孩子齐刷刷发出了惊羡的声音。那个迟生了百八十年的大侠接受了这群未见过世面的小P头的高山仰止,毫无愧色。可是接下来他两目一瞪,白刷刷的一根手指就指向了教室最后面的我,一字一顿:“你那张,就鹅蛋脸。再过几个年头,数数自己吃了几个鹅蛋!”
这时候整个教室又是一阵齐刷刷的声音,个中含义比较复杂,我无法一一求证,不过肯定跟他们给老吕的性质大不一样。
由于事出突然,一向聪明的我难得懵了一回。直到下课老吕走了,三水竟然忽然大笑起来。被我欺压惯了,他终于找到机会翻身一回,于是把压抑了六年的勇气鼓到胆子里,说了大逆不道的一句话:“路遥是小姐!”
全班轰然。“路遥是小姐”几乎在每个人的嘴里轮了一遍,此起彼伏的男女童音混成大合唱,慢慢烧红了我一向以厚度著称的脸皮。
然后,然后就是三水被我的大吼一声吓得奴性回归,双脚打转,双手抱头蹲下。他都摆出了“过来打我吧,我做好准备了”的姿势,我不负他所望地飞扑过去,一顿拳打脚踢。
一番杀鸡儆猴之后,所有人住了嘴。大家敢怒不敢言。
打完三水后,我累得很。三水抬头偷瞄我的表情以确定是否渡过危险期,只见他人中两边两管黄鼻涕挂到唇边,黑乎乎的脸上两道被泪水冲刷出来的沟壑,一时间我觉得眼睛很受伤,被严重污染了。
补上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然后夺门而出,撒腿就跑。因为只会耍阴的班长不在现场,据我对他脚程的了解,他此时应该领着校长路过供销社。
果然我一出去,校长就在供销社门口冲我的屁股嚷嚷:“路遥,又是你这根捣屎棍!”
每次听他这么一说,我就想做出些跟这词儿相称的事儿,例如到粪坑弄点东西上来,塞到他的水烟筒子里,等他狠命一抽、一吸!
考虑了多次,甚至在粪坑旁边徘徊了数次,终究因为“弄点东西上来”这一步骤实践起来有点难度而放弃。
跑出四排瓦房围起来就是学校的学校,又跑过每天做早操的大片黄泥地,我跟猫一样窜进了林子。
考虑到校长可能不解恨,跟在我后头,我选了最曲折的路径跑回村子。村边是口池塘,隔着条长长的围基的另一边是滩涂,现在退潮了,只剩茫茫一片黑乎乎湿漉漉的软泥。
我蹲在池塘边仔细端详我的脸。这是第一次对自己这张脸产生研究兴趣。
池塘青幽幽的,我的脸色看起来就像吃了过剩的青菜。那边有头水牛在凫水,荡起好大的水圈,我的五官也跟着一波一折。
我摸着自己的脸,怎么也想不透怎么过几年,圆滚滚的就可以向鹅蛋的形状发展?
想着想着,我想起阿母。我是她生的,这种未解之迷当然要请教这位始作俑者。说来我还没问过亲爸的长相,得找个机会了解了解。
忽然肚子一阵搅动,继而传来阵阵闷响。我摸着肚皮,开始为生计发愁。
三水绝对没那个胆子去告状,但是校长最爱打小报告。阿母负责三四五年级的数学,校长见我一跑,铁定转头就找阿母。
我肚子饿的时候就放学,阿母一定第一时间挟着那根与她感情深厚的竹子飞奔出学校。
想到阿母每次拿那根竹子招呼我就跟报仇一样痛快的表情,我一阵哆嗦。
就在此时,一声长啸“路——遥——”悠悠传来,如涛声重重,声嘶力竭,似深仇大恨。
我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一时想不开,一头扎进了池塘里。
水中浑浊一片,堪堪区分得出来哪是天哪是地。我只恨自己不是鱼,不能活在这里。这个遗憾,可谓绵绵无绝期。
肺活量再伟大也赶不上鱼,我终于憋不住了浮了上去。
果然阿母站在岸边,好整而瑕地瞅着我,眼神充满居高临下的鄙视。她双脚三七分站开,竹子夹在胳肢窝下,一副热身完毕的临战架势。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潜下去。
“姓路的,有种这辈子不上来。”阿母凉凉地说。她经常用“姓路的”来提醒我,我是她儿子。我也很想提醒她,她也是姓路的。
我是有种的,很有底气地提出条件:“你把竹子扔下来。”
她哼哼两声,不屑。
我开始底气不足。这口塘原本是一鱼塘,可是一到夏天水牛就喜欢下来泡凉,把塘底的泥踩得稀巴烂不说,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屙屎撒尿。鱼是养不成了,就留给不怕营养过剩的不明生物繁殖过剩用了。要不是狗急跳墙,我也不至于这样委屈自己。
阿母这个狠心的女人钉在岸上,寸步不挪。
我泡在混合各种不明生物的水里,亦浮亦沉。
一大一小一上一下两两对望,互不相让。谁看到了都会肯定我们是母子。
“遥子……”阿母终于松了口,语气又温又柔,“这口塘……以前死过小孩……”
“不信!”骗我上岸,想得美。
“真的,是黑水怪抓的。”阿母放低姿态蹲在岸上,眼神柔和地看着我,轻轻的嗓音好像在说床前故事。“它像牛那么大,浑身长了黑色的长毛,舌头又长又红,在水里卷住小孩的脚一直拖到水底……”
我心里打了个突,告诉自己都是阿母在唬我……踢踢水……脚上没有东西……应该没有东西……
“……水底有个大洞,黑水怪就在那里把小孩吃掉,洞里都是小孩的骨头……”
塘里……没有洞……在岸上看的时候……好像有块地方是特别暗的……
咽了一口唾沫,忽然觉得包围着我大半个身子的水有点冰凉凉的,在水里的两脚不禁互相蹭着。“讲大话!”我心慌慌地怒斥阿母的危言耸听。
阿母嘴角上翘,皮笑肉不笑。“我亲眼看见过……一只又大又黑的……从塘里走出来……”
“大话!大话!大话!……”我一通乱喊,两脚踩水踩得水面波纹不断,心里越发觉得慌。
我看着阿母有点得意的表情,心想这一次那根竹子要招呼我的pp多少次才罢休。
正在此时,一声惊呼,继而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然后是哗啦啦的水花四溅声。我和阿母都被吸引住了。
只见池塘另一边的水面,一头水牛露出一双牛角和半张牛脸,相当悠哉地享受炎炎夏日的清凉午后,然后它的旁边是一个拼命挣扎的小孩,看样子,溺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阿母一时都呆了——我们村里竟然有不会游泳的小孩,哪家大人这么不负责任!
小孩在水里扑腾得厉害,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冒上来,如此反复,弄的附近的水牛都不能好好泡凉而不满地“哞”起来。那小孩竟然不叫不喊光扑腾,莫不是吓傻了。
阿母终于回过神来,冲我大喝:“遥子你还在瞪啥!去捞他!”
我不爽了。本来我也想学雷锋,但是阿母的态度不端正,把我高昂的热情打压了。我扭头,不理。想那竹子还在她胳肢窝下,我到时带了人上岸还要捱她一顿揍,这等损己利人的傻事我坚决不做。
阿母怒了,河东狮吼:“我叫你去捞他!聋啦!”将手中的竹子朝我笔直掷来,力道与准头都堪称有水平,可惜她手中没弓,不然搭上定能将我射穿顺便钉尸在池底。我猛含住一口气往水下一潜,漂亮地躲过了夺命一箭,顺便朝那命不该绝的小孩游去。
话说那小孩还真能撑,我潜到他脚下时他还元气十足地蹬水。我呆会儿一定要告诉他,这块的水深就我的个头高,离岸又近,就算沉了,踩着水底走上岸也用不了憋一口气的功夫。
我一下子浮出水面,抓住他的胳膊,谁知道他慌得认不得人了,没头没脑地乱挥手臂,正好一掌扇在我脸上,我半边耳朵嗡嗡响。咬咬牙,看在他吓得半死的份上我暂时咽下这口气。要在平时哪个小孩敢这样,我一定将他拖到水底,看谁死得快!
这死小孩打完我之后忽然又能认人了,一下子扑腾过来死命搂着我,手脚并用把我缠得死紧。
“放手,放手啊——”脖子被他搂得透不过气来了,偏偏他力道奇大,害我手脚挣不脱。这不,两人成一团往下沉去。我想这下好了,要踩着池底的烂泥走上岸。
费了好大力气才挣扎到岸边。阿母将我俩拖上岸。“没事儿吧?”她和蔼可亲地问。
“我没事。”我很自豪地回答。
“不是问你。”阿母白我一眼,伸出柔软的大手在那小子脸上撸了一把,再拍拍。“娃子,没事儿吧?”
这小子哼也不哼一声,光揪着我的衣服发抖。
“哎!放手——”衣服再揪要烂的。
他不为所动。
“放手!我要回家吃饭!”这是比你小子的命还要重要的事!
他不为所动。
我怒了。“叫你放手!聋哑啊!”伸手到他胸前,将他一推。只见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可也没有哼一声,我就想他当真是个聋哑吧?
阿母给我一记响壳。我捂着脑勺一边吃疼一边腹诽她的时候,她充满慈母仁爱地扶起那小孩,上摸摸下揉揉,柔声细气地问:“哪儿疼没有?有没有不舒服?”
真是超级不爽的!早知道让他被黑水怪拖走好了!我扁扁嘴,决定鄙视心脏长偏了的阿母,我还有阿爸疼我,回去跟阿爸吃饭好了。
刚要跟他们擦身而过,忽然身上衣服一紧。我扭头回去,一只白白的手揪着我的衣角。
第一章:无忧岁月(下)
真是怎么看他怎么不爽!拎起片衣角拼命甩,那小子竟然跟我较上劲儿,捏得紧紧的,小白手跟着甩来甩去。
我直接对付他的肉嘟嘟的手,啪啪几个巴掌印上几道红痕。那小子还没反应阿母就率先在我身上如法炮制。“不过牵你一下,掉肉啦!”
的确不掉肉,但是我的心头给剜了块儿似的闷闷地痛。嘟起嘴,闷头往前走。那小子还恋恋不舍地扯着我衣角,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跟屁虫我有一大串,没有他这么痴缠的。想他个头跟我一般高,怎么就跟没断奶的娃儿一样。恶心。
回到家里,一阵鸡飞狗跳。祸端就是我眼前这个被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嘘寒问暖的臭小子。
不就是落个水么,用得着天塌了一样大惊小怪吗?
我本来在想着回家美美地吃顿午饭,顺便向阿爸倾诉我的冤屈。没想到家里来了两生人,穿得正儿经八百,铁定不是我们村的。
一看见我们湿漉漉地回来,一大婶立刻奔过来把臭小子扯到怀里。。可是阿母漫不经心地说一句他刚才掉水里了我家小子将他捞起来这样这样,没说完大婶就发出恐怖的嘶叫,一阵中气十足的“天啊地啊怎么这样啊太可怕啦”之后就把小子搂得死紧死紧外加眼泪鼻涕齐下。我想说人还没死别急着哭丧,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
大婶的激情和悲情感染了周围的大人,于是大家围上来一阵胡说八道。我被推挤到角落里。
看猴戏似的看了一会,我到厨房找吃的去。实在饿死了。托了那小子的福,我看到了出生七个年头来最恶心的一幕,胃口大开。
拿过大碗公,搬来凳子趴在灶头上,有点费力地盛了满满一碗,然后坐在门槛上。阿爸的手艺就是好,同样一锅鱼肉粥,阿爸就能煮得浓香滚烂,阿母的……我不发表意见。我想我只有阿爸的话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真想不明白究竟我是谁亲生的,后爸像亲爸,亲妈像后妈。
从海那边过来的风刮过围基边的树晃进村子到处溜达。身上湿湿的,风晃过,通体一阵清凉,舒服叫人想打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