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的男人扑哧笑出来。他抓着我的力道骤然加紧。
我不知道打哪儿来的认知,或者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是在出口的那一刻,我却执着地肯定那个事实。“喜欢才会亲嘴。”
声音嘹亮而肯定,冲口而出的力道让老莫在一瞬间的脸色苍白。他有点不知所措。“不是!不是那样!遥子你别胡想,没有那样的事情!”
那男人打断了他,“没有什么?”他走过来,皮鞋在地上蹬出细微却清脆的“咯咯”声音。“连小孩都清楚的事情,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承认,你要怎样才肯认?是不是事情真到不可收拾你才认?小子,尽管告诉别人,说你老师跟男人亲嘴。”
“你滚!”老莫猛力推他,大骂,“你疯你的,不要拉我下水。滚!”男人打了个踉跄,冷笑。“下礼拜再见!别又想到什么地方躲去,没用的!”
走过我身边,就着月光我看到他刚毅的脸,是这小镇找不出来的好看的男人的脸。他跟我对了一眼,意外似的挑眉。“好俊的小子,难怪他这么疼你。”
“你滚!”
第四章:我的秘密(上)
男人走后,老莫被抽空了力气,颓坐在旁边的板凳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月光淡淡地映着他躬起的身躯,单薄而孤寂。
站在一旁,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安慰他一下,又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老莫和他的故事。
“遥子……”老莫把我拉到他身前,很轻地摸着我脸颊,阴影中他的眼睛出奇的亮,将我锁定。“忘了你刚才看到的,千万别去想,啊?”
点点头,没有其他想法,直觉这种情况下顺着老莫总是没错的。他看样子经不起任何拒绝和打击似的……或者,遭拒绝了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不跟人说?”他试探道。
“不跟人说!”我肯定道。
老莫很轻很轻地松了口气,挤出无力的笑容,捏捏我的鼻子,摸摸我的头,将我的脑袋搓圆按扁了好一阵。我乖乖任他折腾,感觉他就需要来点温柔的发泄。
小小的教室里恬静安宁,不远处热闹的掌声和音乐似乎是很远的地方的回音。月光明亮,我默然注视窗外的银白,记住了这个意外的夜晚。这里,我给老莫保守一个秘密,而老莫,他让我知道一个事实。
原来,男人和男人,除了是哥们和对手,也可以是这样的,亲嘴的关系。
次日,见到老莫,老莫依旧如故,彼此心照不宣地把前天晚上抛到脑后。我却清楚,大抵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情景,忘不了他们的呼吸和肢体语言,也忘不了体内骤然汹涌的无以名状的兴奋。这是我自己的秘密。
往后的五年级风平浪静。老莫时常到我家家访,跟我爸妈混得特熟;我时常到老莫的教工宿舍去玩,把上上下下的老师气得半死。我俩成了其它人眼中的忘年交。坏事我一样没少做,只不过课上多了两节。
六年级上半学期开始,梧桐树的叶子飘啊飘,落在地上。有些东西变成泥尘,有些东西却在泥尘中生根发芽。
曾经坐在我前头的长头发小组长如今是班长,她早不找我要作业了,但是烦人的程度较之我给她吃零食时有增无减。
那时候的孩子不是什么都不懂了,起码,从每晚必开播的八点档剧集里面很多孩子知道了世上有东西叫早恋,或早熟。
是我长得太好看的缘故,还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条定律对小P头也管用,总之,喜欢我的女生不少,这个班长是先锋。
运动会那天,原本跑800米的选手肚子痛,老莫环顾教室一周把目光定格在我脸上,无视我龇牙咧嘴硬是拍板立案让我顶替。问题又来了,我只穿拖鞋,于是班长屁颠屁颠跑来,把她的大脚丫子伸出来,说,路遥我的鞋借你。
我看那鞋,正宗布鞋,还是新买的,白得扎眼。想起昨天有个同学蹭了她衣服一下,她愣把人家铅笔盒掰成三瓣。不是怕她,只是俗话好男不与女斗,我当下拒绝。
没想她一下子扁嘴,女强人的形象在我的冷硬下脆弱如沙堡。一向好强的人一旦示弱很让人别扭的,一教室的男女老少充满兴味地巴巴望我。
在集体的压力下我终于妥协,把臭脚丫塞进班长香喷喷的鞋子里,简直是一辈子的耻辱——老莫你给我记住,下次那男人再来的时候,我铁定不到你宿舍给你做盾牌。
这儿的操场比村里的黄泥地高了一个档次,但说穿了除那两篮球场外就是沙地,摔个跤什么的磕到小石子两个膝盖都是血窟窿那是经常的事。眼下全校的小P头都塞到这里,吵成一片。
我被老莫和同班的小P头拥簇到起跑线上。女生一堆堆站在两旁,不要嗓子似的嚎叫:“路遥——加油——”
原地蹦两下算是做过热身,不是我吹,这儿能跑过我的人找全了还没几个,不报名比赛那是我好心把机会留给其他人——既然站在这里了,谁也别想在我前头冲线。
哨声一响,几个人冲出去,我落在后头慢慢跑。这不是短跑,是800米,最先跑得飞快的是笨蛋。
绕着小操场跑,一遍遍看到老莫似笑非笑的脸,看到班长声嘶力竭地呐喊,看到其他的激动的人。他们在我的视线里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很奇怪的,恍然间的一种迷离的错觉。
这个时候的风都很舒服,我的头发稍微留长了点,能够感觉到头发摩擦耳朵和脖子的奇妙感觉。很怪,这些细微的感觉在运动着的时候总是那么清晰,周围的呐喊却渐渐远去,如同遥远的回声。
第一次,我想,我喜欢打架也许是因为我喜欢这种动着的感觉吧。
跑到第三圈,先头狂飙的家伙里有开始体力不支的。轻轻松松超过两个小子,享受着他们愤怒的目光。瞄着前头几个,心里计算着要用多久将他们甩在后头。
忽而后头一道大力袭来,猝不及防,脚下打了踉跄。来不及稳住身子扑倒在地上,手脚骤然一阵麻辣的痛楚。
听到两旁随之而来的杂乱的叫声,然后很多人跑到我身边。老莫将我从地上扶起,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要将我横抱起来。愤然一把推开老莫,回过头去——方才那两被我超过的小子被两个老师按住,还在很不服气地扭动。
一阵尖锐的怒气直冲脑壳,将牙关咬紧。俩小子对上我的眼神,颤了一下,飞快闪到老师的身后。
老莫制住我的手脚,将我的脑袋掰回——怕什么,怕老子将他们的脑袋踩扁!?“去医务室先,遥子。”
“放手。”甩开他,压下火烧火燎的怒气,活动活动痛得僵硬发麻的手脚,直视跑道前方——
“你疯了,还想跑,你看你成什么样儿了?!现在跑也赢不了啊!!”老莫吼道。
什么样儿,手掌、手肘、膝盖全磨破了,红红白白的伤口,渗出的血液混着泥沙,一身泥污,有够惨不忍睹——又如何?!老子又不是没摔过!
冲出人堆,盯着前头。前面最后一个也抛离我至少五十米,妈的,想甩开老子——还早八百辈子!
四围变得很安静,那些听着遥远的回声似的呐喊声此时此刻完全消失无踪,跑道两边所有人用目光追逐一个泥污和血污满身的小子疯一样跑。
风猛烈从身边吹过,发热的头脑却没有因此清明多少,痛楚刺激着神经,但是手脚用前所未有的速度起落摆动,空气灌进气管,心脏在胸膛剧烈颤动,仿佛要冲破那薄薄的皮肤冲刺而出。
和他们的距离飞快拉近,第六名、第五名、第四……最后100米,我将最前头的抛离。
呐喊声如潮水般涌出来,将操场淹没。身体的机扩无法停止,痛楚成了一种麻木的诡异的享受,溢满全身。
离终点还有五十米,老莫和班上同学已经站在终点线后面迎接。汗水从头上淌下来,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他们用怎样的心情等待我的胜利。
哨声响起,尖锐如刺。
缓冲了很长一段才停下来,老莫冲过来用力抱住我的头,在他心上狠狠揉了两下。
大口大口喘息,心如擂鼓,热气从体内深处蒸发出来,阵阵湿热。我的身体感觉不到丝毫疲倦,迟钝麻木的痛感在安静下来后,被汗水一浸,辣辣刺痛。
经此一役,我路遥名气大大的提升。那个带血狂奔的形象已经深入民心了,大家对我有了真正意义的敬畏,给过来的眼神都要不一样。原本大家断定是要当流氓的小孩,现在被断定为要当了不起的流氓的小孩。
那几日我带伤上课,手肘膝盖都是红汞水,无论远看近看都能吓跑小孩。当日那白鞋子是彻底污了,班长接过时却笑得一脸春花灿烂。我到底不能了解这种生物。
这一切,我原以为不过是平静生活中偶尔呈现的小波澜,却不料竟是命运的一场作弄,将我,以及与我相关的所有人都推向命运的另一个境地。
几天之后,老莫把我拉去校长室。一进门就见两男人正儿经八百的坐沙发上喝茶。见了我,正对门的校长一脸恶心吧唧的笑,“遥子呦,过来过来。”
有点抵抗,老莫在后头推我,抿着嘴悻悻上前。一直没出声的男人抬头瞅我,上下打量一下,忽而勒嘴一笑,原本有点深沉的气质一下子平易近人起来,“娃,过来。”他招手。
老莫直接将我架我过去,按住,活似怕我跑了。那男人伸手出大手,顺着我胳膊一路捏下去,又拍拍大腿。他的手大,很粗糙,也很有劲儿,感觉是长期锻炼的结果。不过我心底涌起阵阵反感,没别的,就他那动作和表情跟阿母在猪肉档前挑肥拣瘦一模一样。
“怎样?”校长问得有点紧张。怕我肉质不过关?
男人眉笑眼开,啧啧有声。“不错不错!”
额头的青筋终于爆出来,口气喷火,“叫我过来干嘛?!”
“真有活力,小子。跟你商量个事,要不要到市里念书?”
我脑子钝一下,没转过去。他拍拍旁边的沙发,有种长篇大论的准备。老莫拉我坐下,听他详细说来:“我市一中来的。这儿是我母校,前些天我休年假回来瞅瞅,没想看到你跑步——”他顿一下,又用挑肥拣瘦的目光将我上下梳理一遍,语气略带感慨,“无论爆发力、韧性、意志和求胜心都叫人吃惊,好苗子。明年你升初中,我来问你要不要到市一中来,那儿是个好地方。下个月市一中会举行全市小学生运动会,你就代表这学校参加一下,体验体验。”
话我听清楚了,意思也明白,但是脑子里没有清楚的概念。这个初中、市一中什么的那是离现在的我还远着的东西,跟我说这些,能指望我发表什么未来计划和人生感言么?
扭头看老莫,老莫摸摸我的头,眼睛弯成弦月,笑得老怀大慰。“咱遥子飞上枝头了这是。张老师劳你走这趟了。”
男人呵呵一笑,熊掌拍老莫肩头一把,把老莫打歪到一边去。“跟我客气,得了吧。当初你没说一声就辞职,东西也不收拾就走了,弟兄们还没找你算账呢。”
老莫勉强牵动唇角,“是走急了,哈哈。”笑得干涩。那男人也会瞧脸色,端起茶喝,没再说话。
对话算是告一段落。旁边做了这么久人肉背景的校长不甘寂寞,插话:“我们学校花了很多功夫培养路遥的,张老师这次是找到好苗子了,不枉我们校的努力啊。”
……
老莫和我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
第四章:我的秘密(下)
那男人叫张陆崖,是市一中的体育科组长。市一中据说是牛得不得了的学校,老莫以前在那儿教书,不知哪根经不对放着省一级学校不干跑来这破小学受气。
跟着老莫去市里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毕竟也是11月了,一场秋雨一场凉。
老莫和我一起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坐上长途车,车子在延绵无尽的柏油路上永不停歇似地爬行。车里人很多,浑浊的人气和体味混合成湿热和带着奇怪味道的气体,人在车里憋屈得难受。打开窗子,冰冷的雨点和凉气灌进来又让人激灵灵打个冷战。
车窗蒙了一层灰黑的泥尘,被雨水一刷,一条条虫子一样的沟壑。我粘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蒙蒙的一天雨帘,路旁的景物还有远处隐约的群山。
老莫说:“外面的世界很大,走出去了,要记得回来才好。”
后来看风景看腻了,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到站时被摇醒,下车一时间还站不稳,跟车上摇晃似的。抬眼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人流,外头的马路宽阔得吓人,路上的小汽车比我在小镇一年看到的还要多……不由得握紧老莫的手,这里人太多了,太大了,跟我熟悉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老莫拉紧我的手,给我安慰的笑容。正要走时却忽然顿住——我们的正前方,一个高大的男人倚在一辆黑轿车边上抽烟,盯着我们,脸色跟车子的颜色一体化。
老莫的脸色也在瞬间灰黑。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撇撇嘴。一段时间没见他,我都忘了老莫有这么一个冤家。那啥,冤家路窄?
“不是陆崖说漏嘴还真让你躲过去了!”男人把烟头扔地上,用黑皮鞋狠狠揉捻。“告诉我一声就这么为难吗?啊?”说着过来拉老莫,老莫赶紧躲了去。
光天化日之下男人有所忌惮,转而夺过老莫手里的行李,和我,不由分说拖向车子。
“你干吗?光天化日绑架人还有没有王法?!喂!放手!混蛋!”老莫上前阻拦,结果被一并塞进前座。
“你以为我会让你住那些肮脏的小旅馆?”男人在老莫腰间扣上安全带,冷冷道。
老莫认命似的随他摆布,也是无能为力吧。车子闷闷地发动,前头的两人赌气似的一声不吭,气氛怪尴尬。我缩在后座很懂事地不作声,一路专心致志看城市风景。
男人的家很大,老莫在这家美轮美奂的房子里浑身不自在,不过他对这房子不陌生,我说想尿尿,他想也没想就说你左手边,把手转左开门,记得洗手再出来。
往光可鉴人的马桶里撒了一泡尿,出来看见老莫对着桌子发呆。桌面放了老莫和那男人的合照,方才我就注意到,照片里面的他俩还穿着校服,两张年轻得稚气未脱的脸铁哥们似的紧贴在一起。敢情他们的冤孽是历史悠久的。
男人从房间出来,扔了一套衣服给老莫,“换上,早看不惯你那身农民工的装扮。”老莫冷笑,“招你嫌了?”把衣服掷回他身上,他没接,衣服簌簌掉在他脚边。
空气凝固起来,无形的张力在他们不足一丈的距离间膨胀。许久,也许只是几秒,感觉时间那么过了很久,男人捡起衣服回房间,房门用力扇上,“嘭”的一声屋子也跟着颤一下。随即老莫像被抽走了力气,颓然坐落沙发上。
静静坐到老莫身边,老莫摸摸我的头,“抱歉,遥子。”“没的事,我经常跟人吵架,大人也经常吵架。”虽说……老莫这两吵架的气氛总是那么叫人别扭。
男人很快又出来,头也不回地出门。我和老莫一直呆到第二天也没见他回来,老实说,落得轻松。中午老莫带我到外头吃过饭,然后轻车熟路直奔市一中去。
“嘴巴合上,别跟个土冒似的。”站在市一中的门口,老莫善意提醒。
高大威猛的校门口,远远里头看见正中央那幢教务大楼比镇政府还伟大,更别说楼前头的大花圃。老莫说,这学校十个镇政府加起来还不够大,于是我的下巴就不争气地掉下来——土冒本质暴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