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风声夹着细微的呜咽,那么准确地溜进耳朵。细听,毛孔都竖起来,“遥子……呜呜呜……遥子……”
全身汗毛都炸起来,直想撒腿就跑,吞口唾沫,“康韦辰——”不要真变了鬼出来?
“遥子——这里啊——遥子——”回应我的犹疑不定般,声音变得凄厉无比,直刮得我鸡皮疙瘩阵阵掉落。
循着声音一直到堤围边上,借着那点月光,看见堤围下面靠近水线的地方有个耸起的小黑影。
重重呼出一口气,这个白痴!怎么能够到这种地方去了?“上来啊,白痴!”
“呜呜你下来呜呜……”声音抖得跟那个什么似的,我都不消说他了,一个大男子汉的。
望着黑黝黝的水面,咬咬牙下去了。原来下面有个小平台,不过很快就要被潮水淹过去。康韦辰像见了娘似的扑上来,死死搂住我。我没敢挣开他,就怕一个动作大了两人都掷到水里做鬼去。
“松一点行不?这样上不去啊。”苦心婆心地哀求。他脑袋蹭在我脖子上,用力摇头。他半身湿透了,要过一会儿,没准他就真祭水去了。想他本来就怕水,这晚上够呛!
没法子,真个将他背起来,一点点往上爬。死小子个儿跟我一般大,累得我够呛!总算上了堤围,他竟还蹭鼻子上脸,不下来了。就算我放了手,他还是双手勒着我脖子。
本想使狠的,但是他抽噎的声音一直没断过,我听着那声音,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也跟着抽,也就算了,重新背起他走。
黑黑的路黑黑的夜,风声不断潮声不断。很远很远的黑色海面上隐着一点点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夹着浓浓水汽的风吹得我前头凉飕飕,可是背后一片热乎乎,依稀还有点粘腻……“我说你别把鼻涕擦到我身上,不然有你好看!”
“遥子……你今天哪里去了……”他的鼻音很浓,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明知故问,摆明给我难堪。很想说干你屁事,可是忽然又说不出口了。“去玩啊,怎么着?”
“为什么不叫我?”说完又抽噎了一下,可怜得跟小动物一样,害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故意不带你去的。“那个……我看睡得很熟,就没有叫醒你。”这个是千真万确的。
“那……”他搂紧我脖子,“……以后一定要叫,一定要哦!”声音又软又棉,带着浓浓鼻音,听得我很是惭愧,惟有从善如流。“好好好。一定叫。”
他的抽噎渐渐小了。我把他往上托托,艰难前进。一路乱七八糟说着什么,他让我答应什么我也答应,反正娃娃咒顺口溜。
没多久遇到村里来的那拨人了,鸡飞狗跳了好阵子,不消说了。
第二章:两小无猜(下)
接下来农忙的两天,阿母把我和康韦辰带在身边。我造不了反,只能和康韦辰坐在田埂的树阴下凉快。
盛夏的日头晒得到处白晃晃,看得眼睛都疼起来,黄灿灿的稻谷一茬一茬死在镰刀下,收割过的光秃秃的地上剩下短短的一截,好像大地没刮干净的胡须。我们光着脚丫子,一边面对丰收的盛况发表真无聊的感慨,一边啃着饭团。
吃饱没事干,就闲聊。我指着田里把镰刀挥舞得猎猎生风的阿母说,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天地良心,这话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耳濡目染来的。
话说当年的阿母是水当当的一朵花,皮肤跟豆腐皮一样又白又滑,村里村外都是中意她的小伙。阿母18岁那年,小学校里来了个支教的青年,又俊又有学识。他跟那些小伙一样也看见阿母就直了眼睛,于是卯起来追求。是真的“追”,因为那时学校跟村子隔得老远,见个面都要翻山越岭。
“我的名字‘遥’就是这样来的。”我舔着手上的饭粒说。
后来阿母就跟那个青年好上。那个青年说他不走了,要留在岛上跟阿母过日子。没过多久青年的家人催他回去,说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开始青年还一口回绝,可是有一天他说要出岛办点事,一去就没回来。
没多久,阿母的肚子大起来。村人心疼阿母,都没说什么,这时候阿爸站出来了,他要娶阿母,要做现成的爹。
阿爸喜欢阿母很久了,阿母知道阿爸会疼她疼孩子,就答应了。我一出生,有爹有娘。
这事儿村里人没掩着捂着,大抵觉得唬一个小P头没意思,拿来跟那些乡野怪谈一起当我的床头故事。所以我没长出什么愤世疾俗的性子。反正阿爸对我好,我一出身就体会,我也只有这一个阿爸。
“阿爸比阿母好多了,从来不打我的。”我灌了大口的米汤,抹抹嘴说。
忽然康韦辰扑到我身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遥子你不是童叔叔的孩子啊?”眼眶里转动着可疑液体,让我一阵鸡皮疙瘩。
“没见我没跟阿爸姓吗?咋啦?”
他扁扁嘴,闷了一会儿,说:“我也是跟我妈妈一个姓的。外公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孩子,外公说要是我跟了爸爸姓,康家就断了,所以要我跟妈妈姓。”
“哦,这样啊。”还好阿爸家里还有很多兄弟姐妹哩,不然我要跟阿爸姓“童”,童遥,恶,好难听。
“对勒,你怎么要来这里?”自家怎也比这地方舒服吧,怎么这么好兴致跑到我们岛上来,又不是放假。
他一下子消沉了,嘟着嘴巴玩掰自己手指头,过一会儿才说:“妈妈要生小弟弟,爸爸说我在家的话人家就知道妈妈有一个小孩了,就不让妈妈生小弟弟。”
“哦,这样啊。那你回家就做哥哥?”弟弟啊,要是阿母也生个弟弟,我是不是也要去别的地方住啊?……恩,能去镇上住也不错呢。可是,万一以后阿爸喜欢他不喜欢我了,我不就只能被阿母欺压了?——真是头疼的选择!
康韦辰自顾自说下去,“爸爸想要个弟弟,弟弟要跟爸爸姓。爸爸不喜欢我。”低低的声音,一副老大不爽。
“那你就不要喜欢你爸爸好了。”我用力拍他肩膀,难得发善心去安慰人家。
他闻言看着我,看了很久才说:“遥子,那你喜欢我吗?”
一下子哑口无言。他凑到我跟前,大眼睛紧盯着我,“喜不喜欢嘛?”
这个……要我怎么说?我不讨厌他就是了,不过他肯定不满意这个答案。我眼睛乱瞄,就不跟他对上。
他使劲摇我,声声进逼。“说嘛!不喜欢嘛?”这家伙拗起来还真不好说话啊。我被晃得难受,忙不迭敷衍回去:“喜欢喜欢。”娃娃咒,顺口溜。
他一下子笑开了,两排天天刷、刷得雪白雪白的牙齿都露出来,眼睛弯出一个很奇特的弧度,一张笑脸跟那……跟那面团掐的水莲花儿一样。
眼睛被什么晃了一下,觉得,这个午后的阳光实在耀眼过头了。
村里的日子很难说有什么意思,反正打小是这么过,除了天天到学校里坐上几个时辰,就是到山里到滩涂边玩。
自从在大堤下把康韦辰捡回来后,越发没法子把他丢下,只好在众多哥们的鄙视眼神中将他带上。小孩子的厌恶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没几天就没事儿一样闹成一团。康韦辰还是有点小家子气,大伙拉扯他的时候净扭扭捏捏,还是要粘着我才行,我都没法说他。
无聊起来的时候,就教他游泳。村里村外的池塘水深,他一踩没顶了光喊“遥子救我!”没法子,只好在傍晚大家都挑完了水后,偷偷带他到井里面泡。
他的运动神经其实不差,只不过呆在家里的时间过长,肉都是软扒扒的。问他在家里都干些什么,他说看书写字上补习班。我问什么是补习班,他说是放学和放假的时候去上课的地方。我顿时对他的际遇深感同情,那个谁说的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井水冰凉冰凉的,泡得我俩好不舒服。他在那里扑腾扑腾,我在他要没气的时候扶一把,这么几个晚上,他基本能浮起来。可惜他对能够痛快游水的池塘还是抱有很大意见,坚决不肯下去。到最后,他只是停留在浮的水平上。
在功课上他比我要强了那么一点点。放学他都把老吕布置的作业抄下来,回来就要我陪他一起写。阿母竟然还站在他那边。想阿母从来不管我功课的,留级也随便我,如今一反常态,太阳都打西南边出来。
老吕初时收到我作业时吓了一大跳,然后表扬康韦辰——不是我!恨得我牙齿都咬疼了。
日子就这么过了。三五个月,眨眼似的。
10月份,有一点凉凉的风。天变的很高很高,时常看不见一朵云。田里的禾又都金黄金黄的,一片灿烂。
康韦辰来我家都……三……四,不,五个月了。五个月,康韦辰晒黑了,笑起来不像白面团掐的水莲花,像加了黄糖的面团掐的水莲花。
我终于上了三年级。三年级换了一个镇上来的新女老师,长得没阿母一个鼻孔好看,还天天拿鼻孔看我们。大家说她是给分配到村里的,心里不爽。她不爽,我们便更不爽了。
开学没多久,她就布置了一大堆作业,说,你们这群傻子就是欠抽,不写完别想回学校。我差点冲上去咬她。
晚上回来,康韦辰为了我明天能去学校,板着脸孔要我写。我瞄了他抄作业的本本,密密麻麻的,要都做好估计也到明天了吧。
“遥子写啊,一定要写!一定要写!”他横眉竖目。
当我什么人呢这小子?!我尽管躺在热烘烘的天台栏杆上,乘凉。吃撑了,这晚上的风吹得我想睡。他小子还在一旁跟蚊子似的嗡嗡嗡。我说不就作业么,老子就不信鼻孔女老师能撵我出学校。
“我说你别烦了好不好?!不写!不写!不写!”
“不写就不能上学了,遥子写嘛,不快写你就不能和我一起上学了。”康韦辰说着眼眶就红了。“老师不让你上学怎么办,我就要一个人上学了。”
看着他说完眼泪要下来了,我说至于吗?坚决不吃这一套。“不要烦我!”看他还扁着嘴巴伫在那儿,眼睛红红,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心里一阵阵烦。
“遥子我求你了。”他果然抽噎起来。我翻个白眼,差点心软就答应了。这时候他阿婶上来了,扯着康韦辰,“你管他干啥,他写不写是他自个的事。你要再不写就写不完了。”
“不要管我!”康韦辰对阿婶就没啥耐性,甩开阿婶过来拉我。软的不行,他要来硬的。
我死搂着栏杆不放。本来心就烦,想也没想一脚蹬过去,没想正中他心窝。他闷哼一声翻在地上。
阿婶吓坏了,呀一声,立马将他扶起来。“这个死小孩。”阿婶手长脚长,光站在原地手一扬,脆响过后我的脸蛋火辣辣一片疼。愣了一会才反应……被扇耳光了被扇耳光了……
本来误伤康韦辰我有那么一秒来钟的内疚和心疼,可现下把这一大一小恨了个透。想我这么大,除了阿母,还没有被什么人扇过耳光呢,她阿婶算个鸟啊,竟敢打我!?
扑过去就踹了一脚阿婶的小腿肚,阿婶没有心理准备失了重心,扑通一下半跪在地上。我看着她哧哧地笑。
忽然眼前一闪,恍然间觉得看见了很多星星。康韦辰一拳打在我的下颌,用尽了力气似的,害我疼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嘴巴里还有一点甜腥,好象是咬破了嘴唇。
不赖嘛!这么快就学起来了,乘我不备就耍阴的。我也懒得声讨他了,直接抡着拳头扑过去。两人打成一团。本来想扯他的头发,但是这臭小子的头发滑得跟什么似的,转向捏他的脸,把他捏得龇牙咧齿。他揪着我的耳朵,也疼得我龇牙咧齿。
两人都红了眼。阿婶过来掰开我们,结果吃了几爪子。她又跑到楼下找阿母。阿母在天井洗衣裳,凉凉地应一句:“打死好了。”我俩隐隐听到了,打得更起劲。
推推攘攘到了晾衣架边。我操起支衣裳的小竹竿向那臭小子抡去,他一把抓住,死不放手。两人较起劲来。论力气他终究敌不过我,我憋了很久猛然一用力气,竹竿从他手上抽出来。
康韦辰惨叫起来,紧紧捏着拳头,可是什么深色液体从缝隙间流出来。我拿起竹竿一看,上头有一处突儿,尖尖的,定是从他手里出去的时候把两手掌都划破了,一手的血流滴答。阿婶飞扑过来,抓起康韦辰的手看,然后猛然倒吸一口凉起,猫哭子鬼叫:“哇啊啊~~~~路大姐啊救命啊~~~~~”
阿母蹭蹭上来,一看康韦辰那双手也沉了脸,拉着康韦辰下楼去,阿婶哭哭啼啼地跟着。我傻在天台上,还拿着竹竿,不知道要不要跟下去。
风凉凉吹过去,汗了一身,冷飕飕的。摸到竹竿上那个突儿,沾了一点血。我伤到康韦辰了——这个认知终于清晰起来,他的那一点血迹从我的眼里渗到心上,凝固起来。
我站在阳台上一直没下去。康韦辰除了开始那声惨叫就没再喊疼,伤口好象比想的深,要去卫生所包扎。家里没相应的药,我有什么磕磕碰碰最多就抹点红花油,出点血沫舔舔又生龙活虎一个,可他这一次不一样。我站栏杆边,他从屋子里出来,一条白毛巾包着他的手,阿母三人的身影在灰黑的天幕下渐行渐远,慢慢走到路的尽头,融入黑暗深处。
海潮涨满了,依稀听到拍打围基的声音。晚归的燕子在村子上一条黑线般滑过,发出尖细的鸣叫。某处,也许是三水家在看电视,模模糊糊的不真切的说话声。
一步步下楼,听见自己每声脚步。家里安静得死了什么似的。记得去年有燕子在屋檐下,但是今年它们没有来,只剩下空空的鸟巢。
厅里亮着灯,空气凝固着,我却闻到细如烟丝的药水味。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出来,热热的,我抓起衣服在脸上胡乱抹一把。回到我的屋子,两个书包躺在小桌子上,回来时我把书包扔在地上的,是康韦辰那个鸡婆。翻开皱皱的那个,把还是很新的作业和课本都拿出来,开始写作业。真的好多作业,不快点写就写不完。
写着写着有水滴到作业本上,擦去的时候糊上铅笔印,一道道黑乎乎的东西涂在纸面上。
写完语文作业的时候他们回来了。脚步踢踢踏踏,可是来到我屋子是阿母。阿母没说康韦辰什么,在我旁边坐下,问:“作业很多么?”我点点头。“今晚能不能写完?”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记得要写好康子那一份。”阿母平淡地说。“康子没落下过作业的。”
我鼻头一酸,头按得低低的,很轻地点头。阿母的手扣到我脑袋上,晃我几下,很轻地叹了口气。“开始写吧,不然写不完。”
这一晚上我都在写作业,阿母就在旁边坐着看我写。康韦辰没过来睡,阿母把她和阿爸的床让给阿婶和康韦辰睡了。我一边写一边吸鼻子,我和康韦辰的本子上都是黑乎乎的道道,越抹,越脏。
第三章:独自上路(上)
第二天眼睛睁不开,光站着就能睡觉。阿母生拉活扯将我整到学校去。康韦辰没去上课,他甚至没从屋子里出来。我本来一大早起床(其实根本没睡过)就到他屋子外面,傻瓜一样看了门板很久才鼓起勇气敲门的。这是我第一次叫他起床,想他应该给我面子的。结果出来的是阿婶,一张脸黑得跟憋了好几天大便一样。
见她目露凶光面目狰狞,阿母只好说康子在家休息吧我给他请假。阿婶听罢鼻哼一声甩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