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钰城领了旨意去学子监,一推开厚重的门,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纸墨香,安静到近乎无人的大堂里,年轻或者年老的翰林从堆满书卷的书案上抬起头来,冲他点头一笑。
翰林服是浅青色的,正是自己最爱的颜色,淡雅温和,不张扬,不奢华。
转身将门合上,跟著书童走到大堂最後空著的书案边,苏钰城伸手轻轻摸著书案上的晋洲宣纸。入手顺滑,和著墨香,让人心都静了下来。
苏钰城撩起衣摆坐在椅上,左手翻书右手提笔,沾了墨汁,向著洁白的纸上写去,端正平润的字体慢慢出现在纸上。
大堂里没有人发出大的声音,翰林们各自编撰著手上的残旧书籍,整理、批注、集结成新的书册,带著各自的见解,留在纸上,延续百年。
我所梦想的,该是现在的生活......
苏钰城深呼一口气,看著眼前的一切,缠绕了这些年,最终自己还是走进了这里,满是书籍墨香的宁静世界......
就像是当年,小小的自己迷路之後,误入了这地,然後记到现在......
苏钰城自得了这个差使後,京里自家宅子便处理了,自己般进宫里来,住在学子监的空屋里,邯城那边特地传了消息来,年节闲暇,总还有祖屋可住。
学子监的整个氛围总是安静带著点幽雅,来往的人不少,彼此动作总是很轻巧,说话都是带著手势比画,只怕声音吵了那埋首书卷中的人们。
这样的生活,却在四月的一天里,被彻底打破。
翰林们正如平常一般摊卷起笔准备书写,猛然听得锣鼓锵锒响声震天,吓得他们纷纷奔走出门,以为是走水。
苏钰城跟在人後走出门,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前面不远处,爬在墙头坐著,手拿琵琶的紫衣青年笑得牙白耀眼,紫金冠反射著阳光也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青年身後不知道是站在什麽地方的小东子和另外几名小侍,手中拿著锣鼓响锒,一见著苏钰城,都笑起来。
这是怎麽回事?
苏钰城心中隐约已猜到些什麽了,自己怎麽也无法忘记青年对自己说那句话时的认真神情,自己也早清楚的知道这个小王爷从来就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主。
只是,这到底是......
上官良!坐在墙头,小东子等一阵锣鼓喧嚣,惊得屋子里的人纷纷跑出来了,见到想见的人,他才一
笑,手指在琵琶弦上一拨。
"呦呦鹿啼,鸿雁双鸣,今我来思,念君千里;蒹葭含霜,广野微熙,一曲长歌,为求子心,归也归也!"
翰林们先惊後哗然,这一曲四字的雅颂,本就是拿来表示男女情谊,男方向女方求情的歌,现在这位王爷在此时唱起──
众翰林慢慢转头看向一脸绯红全身发抖的苏钰城,虽不至於失了分寸当场议论,却也免不了多用眼光扫视著苏钰城和上官良!。
墙头上,上官良!怀抱琵琶,脉脉含情的凝视著苏钰城。
长廊下,苏钰城手中握紧了书卷,转头奔进屋中脸赤红。
上官良!垮下笑容,在众人面带同情的目光中哀怨的低头捂脸,然後拿手往琴弦上胡乱一拨,摇晃著站起身来,一头栽下墙去。
听得身後众人惊呼,稳稳落地的上官良!隐藏起嘴角的笑意,面带哀伤的仰天一叹,唏嘘而走。
上明帝得知上官良!做出此等行为时,身边的几个臣子以及近身侍卫都很清楚的看见他额头的青筋乍然突起,隐约外向爆出,心中一惊,悄悄向後退去。
倒是上明帝伸手摸了摸额头好一会,长长出了一口气後,继续手上的公事。
只是倒了晚上,上明帝王亲著自己爱妃圆溜溜的肚子,一边哀怨。
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怎麽就这麽不舒心呢?
皇儿啊皇儿啊!你以後大了,可不能学坏不学好!
自己那日起,上官良!每日爬上学子监的墙头,或拿琵琶或拉二胡诉说真心,情深意重言表於外,翰林们知他心意,也就在第一日里被那喧闹的锣鼓声吓到,再者上官良!也不算过分,每日里都只唱上一曲,曲中满含深切情谊,叫人忍不住心中动容,待到他曲尽,一阵沈默後一声叹息,直吊得众人纷纷拿眼去看那"铁石心肠"的苏钰城,看得他满面绯红坐立不是。
这心中,既有忧愁,却又是有著些许高兴的......
一曲终,一阵沈默,再又是一声叹息。
苏钰城心中一动,忍不住将头转向那因他而特地被有心的翰林打开来的大门,见得上官良!垂头丧气的转过身去,心中猛然一阵惊慌。
"小王爷!"
扑通一声,墙头的小东子惊喊出声,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含泪回头看了眼正望著墙头的苏钰城,也跳下墙去。
苏钰城心中不好的感觉更甚,不由得站起身来想走出去,只是目光在那光溜溜的墙头一晃,幽幽然落向远方。
第二日,已经持续了月余的歌声没有响起,学子监安静得让0,觉得心中空了一片,有些疼,说不出来的疼痛和失落。
原来自己早已经习惯了那人的歌声,那样炽热的目光留连,就像是饮毒的人,一旦上瘾,深入骨髓,不可自拔......
小王爷,你果真有心......
苏钰城唯一所有的,也只这颗心了......
第三日,墙头依旧无歌声,苏钰城拿著笔半日,一字未写,浓重的墨滴污了数张好纸。
第四日,天空有些阴霾,慢慢的落起小雨来,刚开的嫩红色的石榴在枝头摇晃,一点一点藏进绿叶中。
苏钰城提起笔来,又放下,再又提起笔来,数次抬头看著屋外,终於还是放下笔来站起身,慢慢走进胡子花白的老翰林。
"我......"
"去吧......珍惜眼前,莫待空啊!"
老翰林满脸慈爱,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鄙夷,也没有厌恶,反而多了丝期待和......羡慕。
"先生,我──"
"人活一世,不过百年尔,求的,也只是这茫茫众生中一个能共白首的人而已......去吧,去吧,从自己的心,少在意些他人的看法,走的是你自己的路......"
这一刻,苏钰城彻底清醒了来,他本就在心底有了惦念,缺少的不过是最後那一步推力而已,现在,也该是自己主动走出去的时候了......
"多谢先生。"
苏钰城拱手垂腰转身出门,老翰林笑望著远天,那乌云之外,隐约可见蓝天。
"好啦好啦,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真有对象便说了去吧,不要浪费了!"
老翰林慢慢摸著自己胡子道,得来满屋子轻笑。
苏钰城走到昊天居时,小东子正站在门前,一见他,一脸的轻愁换成笑:"公子你来了!小王爷他──"
"他到底如何?"
苏钰城伸手拉了小东子便问,头望向屋子里边。
上官良!不喜欢拘束,以至身边服侍的小侍下人都不多,这会看过去,屋子里外都没什麽人。
苏钰城也不再多等,直接拉著小东子就向屋子里走。
他心知上官良!不是个轻易容易放弃的人,一连三日不出现,想必是出了什麽事。
难道?
苏钰城心中一惊,回头看著小东子,脸都变了色:"他到底如何了?是不是摔著了?摔得严重吗?"
小东子被他追问得不知如何说话,只能跟著苏钰城往屋子里走去,边走边道:"小王爷没事,您不用担心,他只是突得了消息,去了趟宫外而已──"
"小东子!本王爷回来了!死哪去了!茶呢?"
苏钰城正拉著小东子不知道如何说起,听得里屋里那人的吆喝,心中一软,眼前竟然模糊起来。
"在哪呢?小混蛋!耽误了本王爷的事,本王扒了你的皮!"
上官良!将满身沾灰的外套脱了下来,一时之间找不到茶,只好拿起桌上凉掉的茶叶猛灌,喝完了觉得还不过瘾,又觉得身上很不舒服,继续解衣,扬声道:"快点给本王备水!本王要沐浴!"
说著他手中碰触到了自己怀中一只白净的瓷瓶,立刻放柔的动作,仿佛手中拿著的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小心捧著,放在床头。
瓶子里的,是他意外得来的一个小小的奢望,也许会成真,也许不过是再梦一场。
只是,能被自己把握到手的那个人,是绝对要与自己纠缠一辈子,到死也不放手的!
"小东子!你到底在不在?你──"
上官良!将小瓶子放好,解著自己衣服,半天没听得小东子的声音,他又急著沐浴之後去找苏钰城,心中郁火上来,转头正想再大声呵斥,静静站在自己身後满脸绯红的人当下叫他将什麽话都生声咽进肚子里去了。
"小东子已经去备水了,你才赶了回来,好好歇息吧......"
苏钰城一眼瞄见的是上官良!敞开的衣物下结实的身材,那是年轻又蕴涵力量的存在,与羸弱的自己完全不同,慌得他连忙转头,又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念想。
上官良!何等聪明,看著苏钰城红通通的耳朵,眼珠一转便想到了一切,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明朗起来,全身飘飘然起来。
他多想伸手去抱住苏钰城,而他的手也伸了出去,在将要围拢时,硬生生停了下来。
"一身的汗味,等下沐浴之後,好好泡茶给你喝!"
上官良!一笑,苏钰城转过头来,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上官良!洗得最快的澡,一切打理清楚後,他坐在小厅里,苏钰城的身边,用心的泡著从苏锦城那里抢来的今年最好的茶,将自己满腔的心意与欣喜全部糅进那浅褐色的芳香液体中,再满含期待的递到苏钰城面前。
苏钰城有些诧异的看著上官良!,他竟是不知他还会如此精於茶道,不由得带著赞叹与欣喜,接过那小小的一杯,轻轻一抿,微微笑开来。
"好茶,好手艺!"
茶艺如人心,这样的浓烈甘爽,想让人不知道也难!
上官良!几乎要笑出声来。
"既然如此,以後年年四季,都由我来仔细泡了给你喝,如何?"
苏钰城手一抖,慢慢将头转向一边,看著已经放晴的天空,那鲜豔的石榴。
"好啊......"
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