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浴室出来时,我迎面碰上齐歌,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我迅速调转视线不与他的目光相接,冷着脸从他身边走过。
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我坚持走进教室。视听课上,耳中尖利的唿哨声使我根本无法做听音辨音的练习。老师觉察到我的反常表现,打量着我脸上的瘀痕,很严厉地对我说:“我负责教学,检查校容校纪不在我的职责之内。我不管你和谁打过架,但要提醒你,你的耳膜可能受伤了,这直接影响到你的听课效率。你要尽快去检查治疗,不能再拖下去。”他背转身时,我听到他慨叹般地自言自语:“现在的学生……”
刚下课,齐歌冲过来,一句话不说,抓住我的手腕就把我往外拉,我掰他的手指拼命想挣脱,但还是一步一步被带离了座位。所经之处,桌椅碰撞声响成一片,留下满室的狼籍,同学的侧目。我挣扎着被他拖到教室门口,马潇潇把我们拦住了。
“齐歌,你不要太过分!”马潇潇的语气很严厉,说完,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让我有落泪的冲动。
“滚开!”齐歌冲马潇潇低吼。
马潇潇的语气软了下来:“齐歌,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但大家都是好兄弟。他这个样子,你不能再跟他动手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他怎么样。”齐歌紧扣我腕部的手略微松动,“我带他去找校医。”
马潇潇点了点头,侧身让我们过去。
校医说,我的耳膜穿孔了,但还没有严重到需要动手术的地步,可以依靠耳膜的再生能力等待破损处自行愈合。眩晕感会逐渐消失,但耳鸣会一直持续到耳膜完全长好,这段愈合期大概需要一个月。
从校医务室出来后,我在前面走得飞快,齐歌在后面跟得亦步亦趋。我恼怒地停住脚步,揉着红肿的手腕对他说:“你要再跟着我,我就把和你上床的事说出去。”
听了我这句话,齐歌停住了脚步。我知道,这句威胁对他非常有用,他绝对不敢让这件事传开。其实,我和他一样害怕,这样的威胁,对我同样有效。
一个多星期了,我的头不再眩晕,只是耳鸣还没有好转。这段时间里,我没和齐歌说过话,甚至没用正眼看过他。
冷战的第七天晚上,齐歌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听曲子,我闷坐在桌前一下一下往琴弓上擦松香,马潇潇和孙琛不知动了哪根筋,为击剑招式的法国派和意大利北派争论得面红耳赤。
“……法国派太注重手上动作的灵巧性,远没有意大利北派的劈刺动作有杀伤力……”说着,马潇潇顺手从我的手里夺过琴弓,摆出击剑的劈刺动作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这才能体现格斗芭蕾的……”。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下意识地扑上去把琴弓抢了回来,拿到灯下仔细检查。
孙琛“切”了一声,说:“至于吗?琴弓是消耗品,有必要这么过分爱惜吗?”
齐歌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盯着我手里的琴弓。那是一把和他的琴弓一模一样的61克苏木弓。我的心一阵慌乱,掩饰地走到书桌前,收拾起曲谱和琴,说了一声“我去琴房”,拉开门就要走。
马潇潇叫住了我:“你现在听音都听不准,怎么练琴?”
齐歌站了起来,幽深的眼睛紧盯着我,好像要说什么……
“没关系,就当是练指法,找感觉吧!”我随口敷衍了马潇潇一句,匆匆关上门阻断了齐歌灼人的目光。
十点多钟,我从鸽笼出来,在琴房的大厅遇到从楼上钢琴琴房走出来的小瓷人。自从上次在政教处解决完问题,这是我们打架后的第一次见面。他站在楼梯口看着我冷笑,我视若无睹地从他面前走过,他在后面跟着我。我不想打架,如果他不扑上来,我绝对不会主动出击,愿意玩跟踪就来吧。
我不想引起围观,就选了一条从琴房通往学生公寓的僻静小路。走这条路要穿过一条两幢离得很近的教学楼之间的夹道,夹道两头都装有铁栅栏,如果要过去,就必须翻越阻碍。许多同学宁可绕远,也不愿为了抄近路给自己找麻烦。因此,这条路很少有人经过,即使在这里真的打起架来,也不会招来大批观众。
我翻过第一道栅栏,走在两幢楼之间的狭窄道路上,小瓷人紧跟着也从栅栏上跳下来。
“喂!”他叫了一声。我笑着转身。看来他决定在这个地方和我重新开战。
转身的一刹那,我看见齐歌从他身后的铁栅栏上翻身跃下。原来小瓷人那声“喂”不是叫我。
“两个打一个有失公平吧?”小瓷人看了看齐歌,又看了看我,咬着牙说:“原来是你布的局!”
“哥们儿,上次的事多有得罪。我们是约好在这跟你道歉的。”齐歌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我……”我刚想说不是,被齐歌打断了:“你不好意思说就算了。钢琴系的人不会斤斤计较的。”
小瓷人再次打量我和齐歌,将信将疑地说:“算了,打架被校方知道要被开除的。”
“那你还跟着我?”我觉得他实在是好笑。
“谁跟着你了?我倒想超过你,让你跟着我呢!谁知道你走路那么快。”小瓷人翻了个白眼,径自往前走,翻过另一道铁栅栏,溶进了夜色里。
齐歌走到我身边,有些尴尬地说:“还真他妈巧。”
“巧个屁!”我不屑地撇嘴。他一定是从琴房就开始跟着我们了,还有脸说“巧”。
“别想躲我,你躲不开的。”他把我拉进怀里,紧紧按在胸口。
“我的鼻梁……快压断了!”我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后脑被他的手死死地按着,几乎要被挤压进他的胸腔里,鼻子酸酸的痛。
“还贫!”他扶起我,托着我的脸,细细地吻我的睫毛,嘴唇,“相信我,那两件事,真的没有关系,我真的不是要伤你的自尊……”一字一句,随着他的吻,送入我的口中。然后,滚烫地滑过咽喉,入心。
他解着我的皮带,在我的耳边充满诱惑地呢喃:“知道吗?我刚才一直在听《牧神的午后》。快要想死你了!”
我高仰着颈子呻吟,弓起身子急促喘息着问他,“你他妈的,是不是听得浑身的黄色血液都沸腾了?”
“你这张嘴,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把我的长裤连带着内裤,一起拉扯至脚踝,我的下身一瞬间便完全暴露在夏日的夜风里,皎洁的月光下。
我的脸贴着粗糙的墙壁,身体被他用力拉进怀里,又被猛然推到墙上。我疼得想哭,又快乐得想笑。
我艰难地扭转头,齐歌激情洋溢的脸被月光罩上一层朦胧的光华,像我梦中的牧神。
“齐歌……”我低低地呼唤他,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魅惑诱人。
“嗯?”他减缓动作,汗湿的脸贴上我的颊。
“吻我……”我微启双唇,等待着他。
他温柔细致地吻我,舌尖描画着我的耳廓,在我的耳边低语:“我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下手那么重……别恨我……实在是……你的话……太气人……”
我语音模糊地说:“如果……你下手不够重……我会……恨你一辈子……” 如果他没有动手,而是默认了我说出来的原因,我想我不会原谅他。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笨蛋水妖!”
他用力抱住我的腰,我失声尖叫。只叫出了半声,嘴便被他的手捂住,化为声声呜咽……
“我发誓,决不会再伤你一根手指!”
马潇潇和孙琛对我和齐歌的突然和好,而且比以前更加亲密,感到十分奇怪。马潇潇不止一次地说过:“莫明奇妙的半夜里打一架,又莫明奇妙的一夜之间合好,你们俩真是怪人。”孙琛对我的好脾气更是纳闷。在我耳膜穿孔尚未痊愈、听力不济时,我对他失口责骂“聋子”,仍能报以不介意的微笑,令他不禁心生狐疑:“你是不是憋着哪天趁我不备的时候再狠整我一次?”
在学生公寓留宿的夜晚,我常常趴在上铺,久久凝望着对床下铺的齐歌,看他孩子般的睡颜,看他悬垂在床边的手臂,看他翻身,一直看到睡眠夺走我的意识。有时候,齐歌感到我在看他,就抬头回望我,我们便在黑暗中无声地对视,目光交织。如果那时候有人从我们纠缠的视线中穿过,大概会被灼伤吧!有时候,我们轻轻嘬起双唇,隔着数米远的空间,在空中无声的接吻。更多的时候,我们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地溜进浴室里做短暂的缠绵……
齐歌洗澡时,我曾经多次假意要用洗手间溜进浴室,背靠着镜子被他吻得浑身虚软……当他欲罢不能的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时,我克制住心中澎湃的欲望挣脱他的怀抱逃回寝室,穿着潮湿的衣服钻进被窝,双手捂着发烫的双颊,无声地傻笑……
我洗澡的时候,齐歌也曾经多次装作要用厕所钻进来,抱着赤裸的我,吻遍我全身,在我的胸腹上烙上朵朵嫣红……我推挡着他的头,不让他的唇落在我的脖子上。夏天已经到了,不能穿高领衣服了……残存的一点理智让我捧住他的脸,重重吻一下他的唇,再猛然推开他说:“快滚,他们要怀疑了。”
但是,我们还是引起了两位室友的怀疑。
当我和齐歌又一次一前一后地走出浴室时,孙琛指着我们说:“你们俩有病吧?”
我吓得冷汗嗖嗖直冒,想起他说过“不需要女人的男人,一定有病”的话,心愈发狂跳起来。我猛地闭紧双唇,怕心脏真的从嘴里一跃而出,吓人吓已。
齐歌的脸刹时变得惨白。他僵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马潇潇从书桌前转过身,接过话头反问道,“你们俩是不是一听见哗哗的水响就小便失禁呀?一有人洗澡就要上厕所,喝蛤蟆尿了?”
我和齐歌长出一口气,对视一下,默契地一人揪住马潇潇,一人揪住孙琛,扭打起来。
“我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反扭着马潇潇的胳臂把他按趴在床上,膝盖压在他的背上呵斥道:“说,谁喝蛤蟆尿了?啊?”
孙琛被齐歌掐着脖子按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讨饶:“服了,我服了,大哥。是我有病,我有膀胱炎,我有狂犬病还不行吗?”
据说,膀胱炎患者不能憋尿,得狂犬病的前兆是怕水,而喝了蛤蟆尿的人,听到水响就会小便失禁。
第九章
在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牧神是创造力、音乐、诗歌与性爱的象征,同时也是恐慌与噩梦的标志。
已经上了贼船,跳海,只能死;不跳海,就是贼。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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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暑假,为了赚些去法国的旅费,我和齐歌大部分时间都在酒店的西餐厅和酒吧拉琴。西藏之行的完美,使我对春节的法国之旅满怀憧憬,一次次梦想着和齐歌一起追随着德彪西的脚步,漫步在巴黎音乐学院;在巴黎罗马街马拉美的寓所前,和马拉美的灵魂对话……
2000年9月,大三开学不久的西方音乐史课上,教授挂起一张德彪西的画像,讲述起这位欧洲音乐史上印象派的代表人物。
“若要领略印象主义的音乐,不能不欣赏德彪西的成名之作《牧神的午后》……”
“……作品的结构是三部曲式和变奏原则的结合……故事的架构是牧神遇到精灵,牧神追逐精灵,牧神失去了精灵……”
“……在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的牧神是创造力、音乐、诗歌与性爱的象征,同时也是恐慌与噩梦的标志,英文的“恐慌”一词──Panic,就是源自牧神──Pan……”
听着教授的讲述,我开始走神。对我而言,齐歌是创造力、音乐、诗歌与性爱的象征,还是恐慌与噩梦的标志?
“根据这部管弦乐作品创作的同名芭蕾舞剧,是现代芭蕾的叩门之作,也是少数几部以男性为主要表现对象的芭蕾舞作品。”
“俄国著名舞蹈家尼津斯基,也就是文化名流迪亚吉列夫的同性情人,将该作品搬上舞台时,大胆地在结尾处揉进了手淫的动作,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
“据说,对这部管弦乐作品过分狂热的人,都有同性恋倾向,比如尼津斯基。哈哈,开玩笑。同学们如果有机会,应该欣赏一下这部同名芭蕾舞剧,有助于理解这部管弦乐序曲……”
教授后面再讲些什么我听不到了,脑子里交替闪现着“对《牧神的午后》过分狂热的人”“同性恋”这几个字眼,不觉已汗流浃背……
两天后,齐歌通过他母亲的关系,从部队歌舞团借到尼津斯基主演的芭蕾舞剧,《牧神的午后》的录像带。我和齐歌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屏幕上的尼津斯基与水精灵在我们熟悉的弦乐声中舒展身体,用默契的双人舞诠释着牧神的美梦;在渐轻的长笛声中,水精灵悄然退下,牧神一脸迷惘地依靠手淫来回忆刚才的美妙,猜测那是虚幻还是真实……
我的右手被齐歌紧紧地攥着,他带有薄茧的指尖几乎嵌进我的皮肤里,濡湿的掌心和我的手背相黏。
已经上了贼船,跳海,只能死;不跳海,就是贼。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一个月后,十一国庆节。国家某事业单位成立六十周年,邀请我们到他们单位的礼堂连开三场国庆音乐会。那家国家级机密单位坐落在北京的远郊,从市区坐车要花三个多小时。我们一帮人在车上睡得鼾声四起,口水长流。
在机关食堂吃罢晚饭,我们涌进更衣室换过衣服,又一窝蜂地挤进后台的化妆间里候场兼聊天。孙琛开始大讲特讲诱妞大全,引得一帮色狼口水滴嗒,羡慕的呼声不断。
我坐在化妆凳上用音叉调弦,齐歌站在化妆镜前和他的领结较劲。他的领结可能在衣袋里被挤压了,戴上后总有一边拧着,怎么也弄不平整。他懊恼的表情,像极了追着自己尾巴玩的小花猫,我忍不住笑了。
他从镜子里看到我的笑容,转过身来靠着化妆台,冲着我仰起脖子:“别光看热闹,快来帮我!”
我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有太亲密的接触,更怕他趁机动手动脚,没好气的说:“不管!你自己长着手干什么用的?”
他色迷迷地笑着靠近我的脸,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那要问你,我的手昨天晚上是干什么用的?”
我恼羞成怒地抓起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要打他,他灵敏地躲开,擒住我的手腕……
“齐歌!有人找!”不知谁喊了一声。
齐歌显然并不想放过我,他头也不回地说:“要找进来找!本大爷现在没空!”
“我已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