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眠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威胁,面无表情道:“我从不说假话。”
楼云生恨得咬紧牙关,拳头紧握又松开。
如此反复,他终于还是松开拳头,冷素的表情也变成苦笑:“为什么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但也总是很不好听?”
“良药苦口。”林未眠道。
楼云生坐在他身边,斜靠一棵老树,表情有些寂寞。
他仰起脑袋,静静地仰望天空,心里却出奇地变得有些平静。似乎被说中心事后,反而变得坦然。
只是眉头微蹙,嘴角却又勾起一抹笑容。
似乎又开心又悲伤,他的心事仿佛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树枝,理不清剪不断,却是愁又喜。
林未眠也不再说话,重新做他做了几千遍的事情。他倾身向前,干枯削瘦的手伸向面前的一块上好墓碑,反复抚摸。
坚硬的大理石的棱角竟然被他摸得平滑如镜,仿佛一只黑暗里满腹秘密的兽。
楼云生静静地看着他向洁净无尘的墓碑轻吹一口气,仿佛将无形中的灰尘吹走,然后千篇一律地反复抚摸墓碑。林未眠木然的脸
逐渐变得柔和下来,似乎想到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楼云生忽然发现,自半年前认识起,林未眠就似乎一直在抚摸这块墓碑,日日夜夜,每时每刻。
楼云生一向尊重别人的隐私,认为这是林未眠的私事,自己不应该过问。但今时今日他却似乎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忽然问:
“这是谁的墓碑?”
林未眠闻言一愣,转过头来。
楼云生总觉得黑暗中,林未眠那一双早已死去的眼顿时发出阴冷寒光,仿佛连这黑夜也畏惧地抖了一抖。
林未眠没有回答,他只是拉着楼云生的手放在墓碑正面。
坚硬的花岗石三个硕大的字凹陷下去,楼云生的手指顺着笔画行走。
这三个字写得疏狂,刻得深刻,仅仅是沿着凹处划过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写着三字之人心中的悲痛。
那是滴着血刻下的三个名字。
那是在心头用刀划出的三个字。
这三个字竟然是:林未眠。
第十二章
楼云生猛地缩回手指,心中大骇。
如果这地里沉眠之人是林未眠,那现在和自己说话的又是谁?
难道自己真的撞鬼了。
而且一撞还撞了半年!
楼云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忍不住浑身哆嗦,颤声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林未眠似乎没料到楼云生会是这种反应,先是一愣,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阴冷的声音充满了讽刺。
楼云生顿时清醒过来,不由暗悔:“你看我,竟然被你给吓到了。”
顿了一顿,他似乎觉得这事太荒谬反而笑了,眸中仿佛有暗光盈盈流转:“你是人是鬼,于我又有何关系呢。我认识的是你,就
算你真的是鬼又如何,反正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陪我喝酒讲真话的朋友。”
楼云生哈哈一笑,林未眠表情却越发阴冷,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沉闷,楼云生笑了两声就笑不下去了,尴尬地咳嗽几声,止住了
声音。
林未眠转过脸去,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是忽然传来他悠远的声音:
“这是我最爱的人给我造的墓碑。”
楼云生猛然一震,瞪向墓碑。
林未眠冷笑:“我活着的时候全心全意地爱他,但他却疑我,防我,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我。然而等我终于被他弄死了,他却又
忽然忆起我的好,发现没有人能比我更忠诚,内疚之下给我做了这么一块墓碑。”
林未眠的声音充满了讽刺:“内疚,哼,内疚。”
楼云生叹了一口气,但没有说话。
林未眠嘲讽道:“他曾说要送我最永远的爱情,结果最后送我一块最好的墓碑。他爱得可真永远啊。”说到最后声音里却隐隐带
了一丝颤抖,分不清到底他讽刺之人到底是他所爱之人还是他自己。
楼云生怔怔地望着他,忽然问:“你还爱他吗?”
林未眠不回答,只是又重新反复地抚摸那块墓碑,动作温柔地仿佛在抚摸心爱的情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林未眠嘴角虽然上扬,但紧蹙的眉头却越拧越深,分不清到底在笑还是在哭。
空气似乎一刹那被人抽空,气氛沉闷让人喘不过起来。
楼云生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寂寞地守着自己墓碑的男人微蹙的眉毛,忽的大叫一声。
“什么,发生什么了?”林未眠被这突然一吼吓了一跳,顿时从悲伤的回忆中反应过来。
楼云生刚才那愁苦纠结的面孔上,此时却笑得眉眼弯弯。
“哎,想不到我们二人都为情所伤,痴情人啊。不如今夜就让我们好好放纵一次,喝他个烂醉如泥,骂他个天昏地暗。然后待到
明日朝阳升起,还是铮铮铁骨好汉两条!”
他举起手中的“醉生梦死”,笑嘻嘻地看着林未眠说了一个字。
“喝。”
林未眠目瞪口呆地“看”着楼云生啪地一声拔开酒塞子,就着瓶口,仰头就是一大口。
楼云生猛喝一口酒,但立马被呛得不停地咳嗽起来。
这酒果然带劲,一入喉咙浑身上下便烧起来,酸涩之苦顿时直冲眼眶。
但继而便四肢舒坦,只觉得心中豪气顿生,充满干劲,觉得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楼云生一边咳嗽一边拍腿笑道:“妈的,老子一大男子汉,为一些爱不爱的东西烦恼,真是丢脸!”
他大笑:“丢脸丢脸,哈哈哈。”眼角却渗着一滴晶莹的泪滴,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林未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倏地伸手,抢过楼云生手中的酒,以同样豪爽的姿势灌了一大口酒。
“我每次一看到你就想骂。我当年爱得死去活来却换得墓碑一块,你被人爱得死去活来却要装傻逃避,你明明也动心了,为什么
却不接受他?”
林未眠大声骂道,苍白的脸因猛地灌酒而刹那间染红,整个人似乎因酒而变得有了一丝人气。
楼云生一愣,笑容倏地有些僵硬,脸上顿时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朦胧之中,眼前似乎摹地出现一个书生素白的身影。
但很快就被浓重的黑暗掩埋,定睛望去,眼前哪还有什么书生。
楼云生沉默片刻,接着伸手抢过林未眠手中的酒,大声对自己说:“同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两次,我有什么好怕地。为什么不敢
爱。哈,喝。”说完,仰头又是一大口。
一些酒因剧烈的摇晃而四散飞出,流过楼云生的脸,仿佛冰凉的泪水流过脸颊。
楼云生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似乎自己不过是楼府上那个天真无暇的小孩子,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傻傻地笑了起来,只是浓郁黑暗中,没有人看到他染红的眼眶。
林未眠双眼迷离,扑过来将酒抢去,猛灌一口大声吼道:“混蛋兰悔,老子当初爱你又没有错,你有什么资格那样对待我。现在
你满意了吧,我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出不去。你当年可真狠啊,竟然舍得用鬼阴风的蛊毒对付我,现在我只能狼狈地躲在
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双眼失明,哪里也去不了。”话说到最后,林未眠因激动而浑身不住颤抖。
林未眠仰头瞪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留下。
但烈酒作用之下,干涸已久的眼中,终于还是淌出两行清泪。
“为什么你那样对我,但我还是希望你最后能够过得开开心心万事顺利。兰悔,我好恨啊。”
话音刚落,他就扑通一声朝前倒去。
楼云生一惊,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兰悔二字,立马伸手扶住他,却发现这家伙竟然睡着了。
酒水泪水混杂的脸上,竟然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楼云生用袖子擦干林未眠泪水纵横的花猫脸,然后看着睡得一脸甜美平和的林未眠,不知觉地,自己也勾起一抹笑意。
楼云生将林未眠抬回墓地小屋,又看了眼床上睡得安详林未眠,忽然有点羡慕他这么容易就醉倒睡着了。
楼云生叹口气,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夜晚是睁着眼睛度过的了。
酒肉穿肠过,愁苦留腹中。
到底还要喝多少壶酒,才能醉呢。
到底要醉的多深,他才能忘记一切呢。
楼云生拎起酒壶,重新走出去。
刚才借酒大声宣泄时,似乎什么愁苦都喊出身体去了。
然而林未眠醉倒后,楼云生缓步踱至重新回到刚刚的地方,却发现其实胸口堵着的那块巨石依旧没有改变,让人透不过起来。
天地间死寂地渗人,寒气沁人,一股阴冷之气透骨而至。
刚刚的热闹突然安静下来,天地间弥漫着孤独之气。
楼云生低头凝视林未眠的墓碑,不由觉得讽刺。
人未死,碑已立。
也许对于外面的世界而言,林未眠现在真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楼云生不禁也学着他的样子,伸手反复抚摸棱角早已磨圆的墓碑。
刚一触手,一股九天寒冰之气便透过冰冷的花岗岩传过来,楼云生的心似乎也在一刹那间冷冻住。
冻,冻得痛。
然而楼云生却固执地摸着墓碑。
像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惩罚。
林未眠虽未死,但至少还象征性地有一块墓碑。
但那个人死后连墓碑也没有。被村人殴打致死,草席一卷便丢到深渊中。现在想必已经尸骨透寒,他的肉不知被多少野兽撕咬。
他说不定坠崖后还留有意识,说不定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脚、身上的肉被那些饥饿的群狼抢夺。
而他,无能为力。
楼云生浑身猛地一颤,恶心得快吐了。
然而腹部绞痛,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能趴在地上干呕。
难受到了极点,仿佛什么人拿着铁勺在腹中搅动,肠胃全都缠绕在一起颤抖着。
深夜的墓地越发阴冷恐怖,树影仿佛一个个死去的鬼魂,随风尖叫着向楼云生伸出手来。
楼云生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顿时一把烈火顺着肠道向四肢蔓延。
楼云生又猛地咳嗽起来,脸上的病态嫣红仿佛烈焰燃烧着。
眼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固执地不肯流出。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一个素衣书生朝自己款款走来,他站在桥上对自己微微一笑,周围的景色霎时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书生淡淡地笑着说:“楼云生,你这个肮脏的东西,你根本就没有爱人的资格,所有你爱上的人都会不得好死。”
无数穿着朴素的村民手中拿着锄头镰刀朝书生走去,密密麻麻的仿佛无数黑蚂蚁,而那一抹素白的雪衣站在中间是那样的无助。
黑暗中,那些日常农具泛着泠泠冷光,然后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朝书生砸去。
“肮脏的东西,竟然喜欢男人。”
“真是太恶心了,男人居然和男人抱在一起。”
“滚出去!”
“去死吧,你这种人渣留在社会上有什么用。”
“断袖之癖就像疟疾,一定要在刚发现时就毁尸灭迹,不然会传染的。”
“死吧。”
……
书生整个人仿佛一只纯洁的白鹤,他仰望天空,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
然后他转过头,笑靥如花:“他们说得对,我终于还是后悔了,后悔爱上你。”
他的身影继而迅速地下降,白袍上,大片嫣红的血迹宛若盛开在雪地上的妖艳红莲。
弥漫苍翠群山里,书生最后的声音在反复地回响。
“爱上你的人都会不得好死,哈哈哈,你注定孤独终老。”
“注定不得好死。”
……
“啊……”楼云生以手抱头,发出凄烈的惨叫。
惨叫仿佛猛兽临终前发出的最后一声悲鸣,尖锐而又刺耳。
冷飕飕的风呼啸着猛烈摇晃枯树,纠缠在一起的树枝变作痛苦的姿势。
殷夜行,救救我,我好难受。楼云生大口的呼吸着,心里无比渴望那人温暖的怀抱。
楼云生仿佛陷入了恐怖的梦魇。他胸口急速地上下起伏,但却似乎依旧喘不过起来。
书生雪白的衣上嫣红的血仿佛雪地上盛开的梅花,鲜艳得刺眼,冰冷得让人窒息。
走开,不要再走过来。
不要!
夜行,救救我。
楼云生保持痛苦的姿势倒在地上,整个人蜷缩作一团不停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似乎从此倒地不起,再也活不过来。
忽然之间,嘈杂纷乱的世界变得似乎安静了小许。
“云生,你怎么了。”
楼云生感觉自己耳畔似乎传来熟悉的声音,接着一双宽大却有力的双手抱起了自己。
这是梦吗?他竟然真的出现了。
“醒醒,云生,醒醒,你这是怎么了。”
那双手摇晃着自己,手指用力,甚至指甲都刺入了楼云生的皮肤。楼云生感觉有些疼痛。但却竟然同时感到兴奋。
“云生,看看我,快醒过来。”
楼云生觉得抱着自己之人有着让人安心的味道,心中揪痛的感觉竟然似乎小了很多。
楼云生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片漆黑中,一双布满血丝的红色瞳孔在眼前放大。
“咳咳,夜行,你怎么……”
接下来的话消失在一个疯狂的激吻里。
殷夜行两眼通红地吻着楼云生。
第十三章
殷夜行回到客栈没有看到楼云生,便猜测他又来墓地找林未眠喝酒了。
结果等待他的,却不是平素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当殷夜行看到楼云生无助地蜷缩在墓地上,吓得呼吸都停止了。
他怕,害怕楼云生就这么突然地死去。鬼魂的归所,墓地冰凉。殷夜行实在想象不出,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如果永远地被这片冰
冷的泥土掩埋,会有多么寂寞。
等待楼云生醒过来不过片刻,但殷夜行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长得让人难受。
殷夜行再也忍不住压抑的感情,用力亲着他,似乎唯有这样才能确定眼前之人还活着。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满世界似乎只剩下这个绝望,而又不顾一切的吻里。
殷夜行的动作前所未有地激烈,他的舌不满足地伸到楼云生的深处,仿佛想要从此将眼前之人就此融化在自己体内。
楼云生眼神迷离地看着上方,渐渐地,殷夜行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
“夜行。”楼云生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两行清泪一直流,一直流入嘴内,有些咸,有些苦涩。一如楼云生现在的心情。
殷夜行被这突然的哭声吓了一跳,竟然咬破了楼云生的下嘴唇。
血腥味顿时充满了口腔。
“夜行。”楼云生又唤了一遍。
殷夜行惊慌失措地掰开楼云生的嘴,细细检查口腔被咬破的地方。
发现没有造成什么很大的伤口后,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但继而又摆出严肃的表情,道:“以后少喝一点酒,看你刚才痛苦的那个样子,我差点被你吓得心脏都跳出来了。”
“为什么一个人喝酒?林未眠呢,平时不都是他陪着你吗。”
“不行,他陪着我不放心……这样好了,以后你要喝酒时我必须在身边,否则就不准喝,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
楼云生泪眼朦胧地看着殷夜行。
这大概是梦,梦里,殷夜行突然出现,将自己从梦魇中叫醒。
殷夜行还在滔滔不绝地数落着。
楼云生却一句也没有听进耳去。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殷夜行。
殷夜行从来都是能一句讲完绝不讲两句话的人,平时言语少得让人总误以为他是哑巴,但今天却前所未有地不停地讲,不停地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