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有毒(出书版) BY 红河

作者:  录入:08-05

接下来的话语,傅重之已经无力也无心去听,忽冷忽热的身体,好似一下浸在冰河里,一下又被扔到火山口。
呆呆望着前方那一抹蓝色的身影,他心里阵阵抽搐,痛得几欲狂呼。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许佳楼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上天怎能忍心夺走那只「为了创造世上最美的事物」而挥舞的右手?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许佳楼怎可以什么都不记得?被背叛的人是他,被逼得痛不欲生的人也是他,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说失记就任性地失忆,这算什么?
直到午餐时间,许佳楼仍没有醒转。Elisa只好先叫人把食物端到草地中的桌子上,再去叫他起来。
接连叫了几声,终于,许佳楼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然后走到桌子那边坐下。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徘徊在状况外的呆滞状态。只有在路过傅重之面前时,他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就继续走他的路。
傅重之在原地楞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迈脚过去,坐进许佳楼对面的椅子里。
他们的距离如此接近,傅重之却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只能低着头,望着桌上的美食,压根提不起胃口。
「重之。」这一声呼唤传进他的耳朵,好似石破天惊,他险些一弹而起。他飞快扬起脸向许佳楼看去,满怀的惊喜还没来得及酝酿成熟,却又听见许佳楼这样说了。
「傅重之,名字,父亲说。」声音干巴巴的,而且语意断续,要人自行衔接才能听懂。
傅重之顿时泄了气。
因为刚才那短暂的一眼,他终于看清许佳楼的眼神,果真是空洞茫然的。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用「有着眼睛外观的球体」来形容更加贴切。而过往曾经从眼睛里向他表露出的狂热、怜惜、痛楚,统统都没有了。
心中突然涌上莫名的不甘,他咬咬牙,将右手伸到许佳楼面前,伸起手腕上的「摘星」,说:
「认得这个吗?你看看,努力想一想。」
许佳楼看着「摘星」,习惯动作地眯起双眼。突然,轻轻哦了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
原本戴在傅重之颈上的「摘星」,依然维持着车祸前的断裂,没有被修补。
「这个,我也有。」许佳楼说,表情并没有波动,静如死水。
傅重之沮丧地收回手,如果连「摘星」都不能唤起许佳楼的记忆,他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行。
「好看。」许佳楼又说,「但不喜欢。」说完便手腕一甩,将那根断了弦的「摘星」扔到傅重之面前。
听见他的话,傅重之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不喜欢。由他创造的「摘星」,他亲手为他摘下的星,他竟然已经不喜欢了。大概是看他坐在那要发呆,许佳楼简短地催促:「吃。」
傅重之一震,用颤抖的手拿起刀叉,面对满桌的食物,却始终无从下手。他吃不下,一点也吃不下。
叮。一声脆响,引得他抬起视线。下一秒他就后悔了,他真的不该看,那幅画面让他觉得心痛得快要死掉。
桌对面,许佳楼看着自已空空的右手,神情迷茫。盛着蔬菜沙拉的盘子,一柄叉子横躺在上面,因为许佳楼没有被捏稳而掉落。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情况早已发生过多次,候在餐桌不远处的Elisa当即走上前拾起叉子,用抹布擦干净,塞回许佳楼的手中。
由始至终,许佳楼没有丝毫异常表现。
叉子掉了,他发呆;叉子回来了,他就接着进食。由于太过平静,反而让旁观者的心里波涛汹涌,无法平静。
傅重之眨眨眼睛,擦去那股酸涩。他叉起一块牛肉,送到许佳楼的嘴边,怀着近乎怜悯的感情注视着他。出乎意料的是,许佳楼拒绝地偏过头:「不要。」
「佳楼」
「佳楼,不认识。」生硬地这样说着,许佳楼拂开他的手,为了证明自己很好似的,突兀地加快进食的速度。但不久又是叮地一声,叉子再次掉落。
每一次,掉落的不只是叉子,连傅重之悬在半空的心也随之掉落。再这样下去,他会精神错乱。
「佳楼」
「哼!」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许佳楼居然回了一声「哼」。以他这几天的表现来看,这种情绪反应简直堪称奇迹,Elisa甚至激动得脸都涨红。
可能是看出右手没法用了,许佳楼干脆改用左手,虽然笨拙,至少不会失手。
望着他不够灵活的动作,再想到他从前的意气风发,使重之喉咙里溢出浓烈的苦涩,悠悠地长叹一口气:「佳楼,你相不相信因果报应?」
许佳楼似乎没有听见,也或许是听见了,但听不懂。他照旧埋头进餐,看也不看傅重之一眼。
傅重之不由衷地笑了下,仰起头眺望蓝天,怀念地在天幕中描绘许佳楼曾经的容颜。
那一副常常似笑非笑着的嘴角。假如真的有上帝,那么他很想问问,命运这样安排,究竟是想惩罚谁,报应谁?
如果可以,他宁愿失去记忆的人是他,失去健康的人也是他,好让许佳楼反过来为他煎熬,为他心碎,如果可以的话
第八章
午餐之后,两人回到躺椅。
女佣为许佳楼拿来一面画板,板上夹有厚厚的素描纸。
许佳楼只是捧着画板出神,什么也不做,自然也不需要帮忙,她们便离开去做各自的事。
傅重之远远望着他,本想等着看他究竟要做什么,无奈九月的微风实在和煦,头顶又是暖洋洋的太阳,傅重之不多久就撑不住,一头歪在躺椅靠背上,睡着了。
不止睡着,他还作了个梦,梦见那场车祸,夺走许佳楼的生命,他站在他的墓碑前久久发呆。
醒来时满身冷汗,他仓惶地寻找许佳楼的身影,看到人还坐在原处,他才完全从噩梦中脱离出来。只是他叹息,不知道许佳楼是死去比较好些,还是就这样脆弱无力的活着比较好。
下午的风略微大了,一张纸被吹到他眼皮底下。他拾起来,看得出它曾被蹂躏过,纸面皱巴巴的。
而让他惊奇的是,这张纸上绘着图,并且他一看,就知道这幅图里画的人是他。虽然面孔和身体的比例都严重变形,但仍能认得,就是刚才熟睡的自己不会有错。
握纸的手不由得微微发抖,他抬头向许佳楼看去。对方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压根没察觉他已醒来,由于画板挡住了大半张脸,他也无法看到许佳楼脸上的表情。
他从椅中站起来,向着许佳楼慢慢走过去,每走几步,就会有一张被遗弃的素描在他脚下。他一张一张捡起来看,每张图都大同小异,因为画的都是沉睡的他,而比例失调、画面凌乱则是所有图共同点。
那时他还并不知道,这些图都是出自许佳楼的左手。以一个惯用右手的人来说,画的东西能看出原形已非常不错。
很快,他来到许佳楼身旁,当他仔细看清楚此刻覆在画板上的那张素描,他才明白,之前那些画是怎么回事。
现在暴露在他眼底的这幅图,不论是人物的表情,或是身体姿态,全都真实自然、栩栩如生。而这时候,许佳楼握笔的右手还停留在「他」的头发那里,似乎准备把发丝勾勒得更加细致。
这是一只专为创造美丽而生的右手,傅重之毫不怀疑,然而当他想到这一点,心情却再次坠入谷底,因为这只右手,已经差不多废了。
突然,他意识到不对劲。许佳楼怎能画得出这幅画来?尽管画还不完整,但也八九不离十。对那只右手而言,这应当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程。
心思这样一转,他才留意到,从他过来到现在,许住楼的笔尖始终停在那一点上不曾移动。
视线上移,果然在许佳楼脸上找到了竭力忍耐的神色,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他紧张起来,坐到许佳楼身边,握住对方已然僵化状态的右手。
「你还好吧?」他低声问,另一只手轻拍着许佳楼的后背,心情复杂地感觉到,他背上的肌肉也是绷紧的。
许佳楼直直地盯着画纸,一声不吭,就好像灵魂被画给吸走了。
傅重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进对方掌中,试图将那支画笔抽出来,不料许佳楼捏得很紧,他努力了几回都没有成功。
他挫败地叹气,本想放弃,但还是决定循循善诱,毕竟他是医生。
「你累了吧,应该休息一下,来,把笔和画板都给我,好不好?」
「」许佳楼依旧不为所动。
既然无法沟通,傅重之也不顾及那么多,直接托住他的手肘抬高,正要去夺画板,许佳楼的身体突然一震,画笔从手中滑落,在纸上制造出一条瑕疵。
「疼」许佳楼的五指扭曲,呻吟着,「好疼」
「啊,佳楼?」傅重之的五脏六腑都被他的呻吟搅得一团乱,双手环住他的腰,「真的很痛吗?以前有这样痛过吗?」
「嗯」
「那止痛药呢?有没有吃过?」。
「没有。」
「怎」痛成这样,却从来不靠药物抑制?傅重之实在没办法了,再好的医生,无医疗装备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
「很疼、很疼」许佳楼仍在受不住地无助呻吟。
傅重之听得心慌意乱,他知道,那并不光是生理上的痛楚。他托起许佳楼的右手,用自己的脸与唇反复摩挲着他伤处的绷带,好似一个虔诚的教徒。
「不疼,一会儿就不疼了,没事的,佳楼,没事」话虽如此,再动听的言语毕竟不是药物,麻醉不了人的知觉。
许佳楼又呻吟了几声,蓦地停下来,眼神缥缈地看了看他,忽然倒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的锁骨,身体忍痛忍得发颤,却真的不再喊痛。
傅重之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好像要把他的疼痛过继到自己身上来那样,紧紧抱住他。
除了彼此的呼吸,草地上再没有其他声音。
良久过去,傅重之终于听见许佳楼开口,声音明显地平稳了,只是因为埋在他怀里而显得闷闷的。
「重之。」
「」
「重之,想这样叫。」
「可以,你想怎样叫都没关系。」这样说着,傅重之宠溺般地揉揉许佳楼的肩胛骨。
「嗯。」似乎还不习惯被人以这种方式对待,许佳楼不自然地耸了耸肩,但并没有拒绝,又说,「还有我。」
傅重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禁苦笑。
「佳楼。」他说,「这是你的名字。虽然这里的人都叫你Carlos,但我所认识的你,就叫佳楼,许佳楼。」
「佳楼,好。」许佳楼相当顺从,一只手顽皮地、但又像是无意识地,玩捏着傅重之的上衣钮扣。
「重之。」没有后续内容的呼唤,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确实拥有如此称呼对方的权力。
傅重之失笑了,心里有些暖暖的痒,却还有些刺刺的疼,很矛盾,但是心情特别充实,让人无法自拔。
为了留住这种感觉,他回应:「佳楼。」
「重之。」
「佳楼。」
就像两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你一声、我一声,一次次练习对方的名字。
重之,佳楼。直到现在,傅重之终于有一点明白,当初许佳楼给钥匙扣刻上那两个字的时候,刻入了怎样的感情,哪怕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
晚饭的阵地,从草地搬回别墅,傅重之的动作比较慢,许佳楼先吃完,然后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吃,等到他快吃完的时候,才吐出一句:「洗澡。」
傅重之楞了几秒,点头:「喔,你去吧,不用陪我吃饭。」许佳楼不作声,也不离开位子,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许佳楼抿着唇不回答,就是看他、看他、再看他。
傅重之感到如坐针毡,该不会是沙拉酱弄到脸上来了?
这时候,一直站在许佳楼身后的Elisa拼命对他挤眉弄眼,用口型不断重复:「洗、澡,少、爷、洗、澡」傅重之眨眨眼睛,恍然明白过来。一瞬间,真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什么叫「得寸进尺」许佳楼就是最佳典范。
自己已经为他牺牲工作、牺牲时间,不计前嫌地陪他、照顾他,现在他居然还要自己为他、为他傅重之叹出凄凉的一口气,站起身:「走吧,去洗澡。」
就当是报应吧,是他连累对方受伤受痛,虽然有部分原因是对方咎由自取,但他还是得承担应有的责任。他知道在撞车的一刹那,是许佳楼扑上来抱住他,保护了他,否则的话,后果也许就不是这样。
大得离谱的浴室,傅重之往浴缸里面放水,许佳楼就站在一边脱衣服,傅重之几乎想向他谢恩,因为他总算还舍得自己动手脱衣服。
衣物都褪尽后,傅重之看了看他的身体,除了右手,右膝盖上也绑有绷带。
不清楚那是什么伤,问本人估计也回答不清楚,谨慎起见,他让许佳楼把左脚跨进水里,坐下去之后,再将右脚搭在浴缸边上,以免沾水。
傅重之先用泡沫给许佳楼洗头,再为他擦背。许佳楼自始至终闭着眼睛,倒是很享受。傅重之在他头顶上扮个鬼脸,然后滑下去,蹲在浴缸旁边擦拭他带伤的右手。
许佳楼忽然睁开眼,视线笔直地朝傅重之射去,目光竟然相当明亮。
傅重之以为自己弄痛他了,连忙停下动作:「怎么了?」
许佳楼不言不语,专注的视线在他身上慢慢滑动,从他的脸庞来到手臂。高高拉起的袖子,将他手臂上的绷带尽数暴露出来。他带的碎伤要比许佳楼更多,但是没有一处能比许佳楼更严重
许佳楼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将每块绷带都一一抚过,最后摸上他的面颊。「痛?」许佳楼说,蓝眸中亮闪闪的光芒,令傅重之有些迷惘。
是怜惜吗?他的眼神,这样的他,还能懂得去怜惜别人?傅重之哀怨地如此质疑。
「不痛。」最痛的不是这里,是看不到的地方。听见他的回答,许佳楼又安静了,牵起他的手拉到唇边,就像他下午做过的那样,吻上他的伤处。
他是这么小心翼翼,傅重之没法拒绝,直到这个吻跨越界限,徘徊到他颈上,并表露出上升的趋势,才反射性地抵抗一下。
可是看着许佳楼被推开之后黯然的眼光,抿着嘴巴可怜兮兮的,他便软化了,闭起双眼自我鄙视地选择了纵容。
得到他的默许,许佳楼再次凑上前去。
微凉的唇覆盖而来,轻柔地噬咬边缘过后,舌尖进入了,厮磨着牙龈在口中流连一遍,最后,双唇终于深深重合。
傅重之蹙紧眉,感到心如刀绞。他竟然没有忘,明明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但是这样的接吻方式,许佳楼却没有忘。
这是身体的本能,还是施舍给他的记的记忆的残留?为了纪念他们曾有的短暂爱情。
然而,许佳楼毕竟已不是从前的许佳楼,他要的只有一个吻,不求更多。他松手放开傅重之,坐回原本的位置,眼帘微垂,看上去有种满足,还有些微的困惑。
他似乎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傅重之痴痴望着他,脑海里猛然掠过一个念头。
希望他永远维持这副模样,由自己来照料他的一切,他不懂感激,但也不懂使坏,只懂得对自己赖皮耍脾气,同时又是无条件地信赖自己。
只是,这对他本人而言,未免残酷。他本是天之骄子,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何况还要失去一辈子。
傅重之摇摇头,甩去这种恶劣的想法,专心地为他继续擦身然后冲水。
洗澡的工作基本完成,但是看样子许佳楼还意犹未尽,傅重之便坐到浴池上方,为他随手按按颈和肩。
虽然不是专业按摩师,不过从许佳楼享受的表情来看,他的手法还算不错。
背部按完了便轮到前面,可惜他完全不晓得胸腹该怎么按摩,索性偷懒跳过这一步,直接按到腿上去。
指尖刚一触及许佳楼大腿,许佳楼忽然瞪大眼睛,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傅重之狐疑地转过脸,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好一会儿,终于,许佳楼有了动作,牵引着他的手按进水底,压在自己的两腿中间。
傅重之瞬间僵在当场,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竟还对他露出无辜的眼神,说:「硬了。」
「你、你」真是色性不改!
「你摸的。」理直气壮地,把责任推卸在傅重之身上。
「我」傅重之有口难言,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许佳楼多半都不会花心思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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