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春晓寂若歌 卷一—二————泷夏川

“玥，歇会儿吧。”行至岔路口，南司璃再也忍不住地出声阻止。

正是正午，烈日当空，大军马不停蹄地跑了一上午，早已是疲乏不堪了。南司玥虽然着急，但也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点点头，手一挥，示意大军停下休息，自己则和南司璃走到路边阴凉处坐下。

“玥，来，喝水。”南司璃拧开盖子，将水壶送到他嘴边。

南司玥下意识地后仰，舔了舔唇，脑子里竟突兀地冒出昨日南司璃吻他的轻柔触感，顿时心跳加速，满脸潮红。

“怎么了？”南司璃看看天，心疼地以为是天太热了，于是放下水壶，体贴地拿手当扇子，在他面前扇出一阵凉风。昨日之后，他觉得还是如以往那般，和玥维持友好关系的好。

但他的“友好关系”对某人来说是灾难。他说话的时候，那张薄唇就似拼命地在央求：“吻我呀！快吻我呀！”南司玥只觉得一颗心紊乱不堪，几欲沦陷，又不禁为自己唐突的思绪羞愧难耐，不知如何应付。无奈只得怒嗔他一眼，斥道：“别靠这么近！”

“哦，是。”南司璃怔了怔，莫名其妙，却又着实委屈，干脆缩成一团不作声。真是的，天气热嘛，不靠近点，怎么能扇出风来？心里嘀咕着，又扭头偷偷用眼角瞟了瞟皇兄，只见他额角的汗把青丝都沾湿了，细密的汗珠顺着白晳的脸庞滑落，在光里泛出耀眼的金色来。面颊虽有些紫红，却丝毫不减诱人的力度，像精致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南司璃顿觉口干舌燥，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方才搁下的水壶，地面却是空空如也。

“咦？”刻意提高了音量，吓了南司玥一大跳。

“怎，怎么了？”

“水壶……没有了。”南司璃睁着茫然的眼睛，一时没了主意。

南司玥亦是疑惑，正要仔细询问，却兀得听见“咕咚”一声。

两人皆是一震，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咕咚！”又一声。

南司玥使个眼色，南司璃即刻会意。两人一起悄然起身，绕向树后。

“啊！”南司璃率先叫出声来，“我的水壶！”

此刻他的水壶正被抱在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手里。那孩子面黄肌瘦，脸上骨架比一般的孩子大了少许，眼眶犹为突出，而眼神却又透着灵光，忽闪忽闪像天上的星星。孩子听得南司璃叫声，心里一慌，急忙抱紧水壶咕咚咕咚连灌好几口，不想喝得过猛，又呛住，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下，咳嗽不止。

南司璃气极败坏，一把夺过水壶，顿觉重量轻了不少，忙倒过来看看，却是空空如也。

“你……小偷！你竟然全部喝光了！” 天气炎热，路途却又遥远，虽说此处不缺水源，但为以防万一，还是节省一些的好。不想这小孩竟全部喝光了，一滴也没剩，这也真是太浪费了。南司璃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小孩直想破口大骂。

那小孩睁着大眼，顿时被他凶狠的模样吓得连退数步，终于没能战胜内心恐惧，哇地大哭起来。

第十一章 童 （下）

南司璃僵住。看着那双眼窝里流出的清澈泉水将脏兮兮的脸蛋冲出千沟万壑，心里叫苦连连，忙不迭地直后悔。可他也委屈啊，他又不是故意要弄哭这小孩的，谁知道这小孩如此不经吓。一时无措，只得求救似的望向南司玥。

南司玥却不以为然，吩咐道：“璃，去拿些食物给他。”

“我？”南司璃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再摸了摸自己同样空空荡荡的肚子，叹口气，垂下头气恹恹地往回走。边走边狠狠踢着地上的石子，顺带还腹诽个不停。死小孩，算你狠，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

小孩见他走远，稍稍安心，原先的嚎啕大哭渐渐变成了抽咽。南司玥定定地看向他。这小孩不像是习武之人，却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偷走水壶，还真是不简单。

“你叫什么？”

小孩听见问话，收了眼泪，用手胡乱往脸上擦了擦，深吸口气，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道：“我叫寒尽。”

“寒尽？”南司玥点点头。是个好名字。当下轻轻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小孩一听，奇道：“咦？你怎知我父亲名讳？”

“你父亲？寒知年？”南司玥亦是一愣。这其貌不扬的小孩，竟是沧州太守寒知年的儿子？

“正是家父。”寒尽见这衣着华贵的美人儿也认得父亲，不由面露得意之色。

“你既是寒知年儿子，为何会在此处？”

“这……”寒尽大大的眼眸望向沧州方向，眼里蓦地多了一伤伤感，半晌，又低了头，喃喃道：“沧州……没了。父亲被西岚人抓了……只有我一人逃出来。”

南司玥点点头，果然料想得不错。沧州失守已是三日前的事，看来这孩子也独自在外流浪了三日了，难怪一身脏不堪言。

寒尽抹把眼泪，心中已是悲泣不止。早知今日会和父亲分开，当初父亲教自己武功的时候就不该贪玩，不该只学这招“雪兔藏冬”的。这“雪兔藏冬”，用来逃跑倒是能神不知鬼不觉，但在战场上却未能有分毫用武之地。那日西岚军攻城，父亲自顾不暇，只能叫他逃跑。也所幸他逃跑工夫一流，这才躲过一劫，但却不得不背井离乡，与父分离。

如此一来，自己也真算得上是大大地不孝了！

想着，眼眶不禁又有些湿润，而耳朵却是火辣辣地疼，不由大叫起来。

“别叫，东西拿去！”南司璃没好气地松开他，将怀里的食物扔过去，又气呼呼地揶揄道，“真没羞，捏一下耳朵就叫得这么大声。”

寒尽见他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便也鼓起勇气反驳道：“哼，你不疼！那我也捏你耳朵试试。”说着就要动手，被南司璃恨恨地挡开。

南司璃见这小孩如此大胆，也不知皇兄适才和他说了些什么，想到皇兄竟和颜悦色地与他讲话，却叫自己去给他拿吃的，难免生气。当下作势要来提寒尽衣领，寒尽抱着一大堆食物东躲西藏，每每眼看着要被抓住，他就是有办法身形一闪，让南司璃碰他不得。南司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足底一转，暗中使起轻功急追，但却仍是在关键时刻让他逃脱。

南司玥一边看着，暗暗称奇。

折腾了一会儿，看看天色，见大军已休息得差不多，南司玥忙喝停南司璃准备上路。

第十二章 道 （上）

此去沧州，有两条路可选，均为官道。左边一条多山谷，乃行军打仗之禁忌地，而右边一条则有河流截断，要去沧州，需跨过河上悬桥。北泶大军，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皇族亲征，必走左边。

所以此时，大军正准备往左边进发。

“等，等一下！”寒尽舔掉手上的食物残渣，对南司玥叫道。

南司玥骑在马上，回头道：“还有事吗？”

微风轻起，发丝飞扬，那烈日下的容颜，犹显得华美无比。寒尽咽了口唾沫，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崇拜的光。这人真是太美了，恍若天神下凡，一时忘了要说的话，只轻轻赞了声：“神仙大人……”

“喂，小子，有话就说，没事就快滚！”南司璃故意挡在南司玥身前，截断寒尽的视线。方才怎么也抓不到这小孩，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现下看这孩子又如此明目张胆地“仰幕”他的皇兄，更是没有好脾气。

寒尽被他一唬，当然也不甘示弱，挺了挺胸膛高声道：“谁说我没事的！我是要告诫你，千万不要走左边那条路。”

“喂，你说不走就不走？你算个什么东西，大军出征，岂是容你胡言乱语的？你这个小偷！也不打听打听，我堂堂……”

“璃！”南司玥喝断他，又对寒尽道：“为何不能走左边？”

寒尽见美人儿亲自问话，不由得放柔了嗓音，道：“因为……因为，那边好像有埋伏。”

“你可看清楚了？”

寒尽拼命点头，迫不及待地希望对方相信他：“方才从这条路上过来，见沿途山头似有西岚军出没。所以，我怀疑……”

“哈，原来只是怀疑啊！”南司璃打断他，讥笑道，“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要在此处丢人现眼了。”又转头对南司玥道：“玥，赶路要紧。还是不要理他了。”

南司玥点点头，回头高声命令道：“走右边！”

“什么？”南司璃叫道，“你相信他？！”

“当然。”

“为何？”

“他的眼睛不会骗人。”

“你太轻信了！”南司璃忿忿道，“你可知道走右边要多花好几个时辰！前方战事紧急，军情不等人，为这小子一面之辞浪费时间值得吗？再者，你怎知他不是敌方派来的奸细？哼，我看，右边有埋伏还差不多！”不满地别过头去生闷气。皇兄怎可如此轻信一个外人！当初自己说喜欢他的时候，也没见他相信多少。

南司玥盯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地道：“我说，走右边。”

“我偏不！”

“璃，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这条路，你不走，我走！”南司璃一字一句喊完话，固执地扬起长鞭，往左边的官道飞奔而去。颜夕着急，忙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尘埃尽头。

就当是任性吧。南司璃在心底叹道，偶尔我也希望你能来哄哄我呀。玥……

而且……

南司璃突然眯起眼眸，直直地盯着前方。若是真有埋伏，那么，他必须要亲自去确认。

南司玥盯着那路上扬起的尘埃，默不做声，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握着缰线的手却是捏紧了又捏紧。良久，终缓缓掉转马头，向右边走去。身后大军亦是改道而行。

寒尽见他要走，忙不迭地跟过去。

因悬桥难行，大军移动得很慢，傍晚时分才抵达距沧州五里的小镇。此镇名坞，暂时还是北泶的领地。按理，南司璃应该早到了，但，却迟迟未见人影。

第十二章 道 （下）

南司玥拧紧了眉，守在路口，握住缰绳的手略略发抖。寒尽的提醒依然在耳畔徘徊，内心的不安仿佛被这声音撕裂，幻化成更深更黑的洞府，不断蚕食着他的理智。

指尖有些发白了。南司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令人心悸的颜色，蹙眉若川。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很缓慢，看不见南司璃的时候，竟是一日千年。

兀地，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抬头，却只见颜夕一人飞奔而来。心中暗叫不妙，冷汗爬上身来。

“长皇子，主子他……”颜夕擦了把脸颊的血水，急道，“主子危……”一语未完，南司玥已若离弦之箭，策马而出。

璃……

寂静的山谷里，马蹄声越发地响亮急促。南司玥引颈张望，隐约能看见远方轮回剑发出的璀璨光芒。

果然……有埋伏！

瞬间天昏地暗，大脑似要休刻。南司玥面色苍白，再度狠狠挥下长鞭，只求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像鹰一样飞起来。不敢想，璃一人要面对如此多的敌人……希望敌人的数量不多，这样，也许璃还可以应付，毕竟轮回的力量是强大的……但，也许他会受伤……不，不能够，不能受伤……璃受伤，他会心疼的……

心疼？！

为什么？他只是随便想想，心就已经抽搐得似要滴血了。

南司璃的轮回已经开到了第四层，巨大的生畜幻影张牙舞爪在空中乱窜，恶龙清啸，鸾鹤乱舞，山间岩壁断裂，碎石滚落。霎时尘埃滚滚，狼烟四起，敌方的哀嚎凄厉响彻青空。

大地震颤，路面几欲裂开。跨下坐骑受惊，狂躁地举起前蹄不敢迈步，南司玥心急如焚，却又前进不得，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又过一柱香工夫，一切才渐渐趋于平静，马儿再度向前，而前方却又是狼籍一片。遍地尸骨堆砌成山，血流成河穿过碎石的坟山。

“璃——！”急切的声音回荡在尸林血肉之中，没有回答。四周静寂得恍若修罗地狱。

南司玥翻身下马，顾不得脏，从一具具尸体上踏过，只见遍地都是西岚的土黄色衣服。

不是南司璃！他穿的应该是深蓝色锦袍。

不是他！他没事！太好了！

南司玥长长地松口气，眼里竟意外地蒙了层水雾。

地面有清晰的马蹄印，还沾着血迹，定然是南司璃留下的。南司玥一阵狂喜，不假思索地追赶着血印消失的方向……

山谷多浅溪。南司璃蹲在溪边，双手捧起水往脸上洗。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肘流淌，汇入水中，模糊了原本清澈的世界。果然，敌军竟绕过坞镇，在此处设下了埋伏。算来也怪他太任性，不肯听寒尽劝告。所幸敌人为数不多，否则他非葬身于此了。只不知皇兄那边情况如何，他可有安全到达？

“璃！”

熟悉的声音，让南司璃惊喜地一震，却又不敢回头，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要被皇兄厌恶得紧了。

正不知如何作答，冷不防背上生疼，却是南司玥的鞭子无情地落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本就疲累过度，如此一来，更是险些晕倒。

南司玥并未瞧见他表情，厉声责骂：“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一个人走？混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担心？！

南司璃只觉被抽走的力气又回来了。眨眨眼，嘴角浮出笑意。

南司玥又道：“行军打仗岂是儿戏？你要记住，当初是你自己主动请缨的。既然做了决定，就要对你身后的几万大军负起责任。就算你不顾及他人性命，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有三长两短，我要如何？既然喜欢我，就不要做让我担心的事……”

“玥！”南司璃听到此，再管不得身上有多脏，激动地扑到南司玥身上，紧紧抱住，哽咽道，“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南司玥怔住，大脑瞬间休刻，所有的思想都停滞，叹了口气，伸手回抱住了怀里那略微颤抖的身体。

“我也是。”

双手收紧，再收紧，紧到连一缕青烟都飞不走，还想要更紧。

晴空下，烈日敛了光芒，温暖如春。

第十二章 溪 （上）

璃的身体很温暖，很真实，抱着这身体的自己，也很安心。不用担心他会不见，因为此刻的他，就好好地伏在自己肩上。

想……一直这样抱着他。看他嬉笑，看他胡闹，看他一刻不停围着自己转……然后，自己一点点沦陷，失了自我……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么，就喜欢吧……

四下里寂静无声，有的只是彼此平稳的心跳。三两只飞鸟偷偷地掠过头顶，在肩上落下残影。而时间，时间早已凝滞在了指尖，不流动，也不消失。

“叭嗒！”一声脆响打破沉寂。正是一滴淡红的血水顺着南司璃的衣角落下。

“璃！”南司玥这才看清，他全身都是血污，不由又是心口收紧，急切道，“你受伤了吗？伤到哪里？手，还是脚，还是其它地方？哪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