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箪生强迫自己无情地说:「我记得你和『喜东福』的郑夫人似乎一拍即合,你可以再去找她约会,或在派对上物色新的对象。你会发现『侗华集团」执行长的约会卡有多么的炙手可热,凡是收到这张约会卡的女性,都会乐于和你交往。请你好好地利用这些卡片吧!」
走到办公室门口前,停下脚步。「等会儿就会有人来清理这团乱,请你不要再动它。」
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的男人,以低沉的口吻道:「我的光碟昵?」
「……我今天行程很满,无法折返家中去拿那片光碟,等我出差回来之后,再拿给你。」
啪哒一声,门板将何箪生的背影隔绝在外。
石亚瑭愤怒地抬起头,捉起自己的办公用皮椅,高举过头往地板上奋力地一摔,「啊——」地大声怒吼出心中的沮丧。
他敲击着身后的玻璃帷幕,转过头望着那有如钢铁森林般的都市建筑。
……除了原始森林之外,你不想挑战看看钢铁的森林吗?还是说,你没有勇气去挑战自己父亲曾经战胜过的地方?
可恶。
可恶!
太可恶了!!
既然没有那个意思,为什么要把我从原始森林中拖出来?
一切只是为了让我父亲高兴吗?你为了取悦他,可以做尽任何的努力,那我呢?被你迷惑的我,被你的话给钓上岸的我,已经快要奄奄一息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肯正视我和我的情感?
亚瑭以额头撞击着这道困住自己的透明围墙,强烈的思乡之情如滔滔巨浪来袭,将无力招架的他彻底淹没……
第五章
出差的第一天。
箪生刚抵达雅加达的饭店,预备check in的时候,接到了秘书文惠的求救电话。
「不、不好意思打扰你,何处长。执行长他说要把这一周所有的餐叙、应酬的行程都取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耶!安排行程的姚秘书说,这里面有和政府官员的餐叙,也有本公司大客户的应酬,全部都取消的话,怕会衍生出其他问题,他不敢作主。」
重重地叹口气。「我知道了,你把这周的行程传真到饭店,我来看看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是,谢谢何处长!」
出差的第二天。
好不容易在紧凑的十二个小时行程内,紧锣密鼓地与雅加达当地的两间主要银行签订了合作投资的契约,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到饭店的时候——
「何秘书处长,请问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上次会议中我的发言让你不高兴,所以你要这样暗中整我,是不是?」
箪生压住耳朵,不懂为何有人偏爱把手机当成对讲机,动不动就咆哮怒吼?真是个没常识的人。
「林经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懂?你以为你人在国外开会,就可以一推了事吗?你们秘书处的人怎可跳过我们总管理处,擅自去订下『喜东福饭店』顶楼的场子开派对?而且这场派对的名义也没讲,只丢了张条子,说是执行长的『指示』!靠指示,我们出纳组的人要怎样开支票缴款?你说,你倒是给我说看看呀!」
「……非常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请给我一点时间调查一下,我会立刻回覆你的电话。」
出差第三天,因为连转两趟飞机前往印度孟买,终于没有急Call的电话。
出差第四天,一大清早。
「不、不……不好了!何处长!」
「文惠,是你吗?」
揉着眼睛,箪生勉强撑起身体,边讲手机,边拿起一旁的手表确认时间,早上六点半,台北时间差不多是九点多吗?
「我,我被包围了!」以手半捂住嘴巴,说。
「什么?」箪生困惑不已,是他听错了吗?他不懂,一名秘书会被什么东西包围?
『约、约会卡!一堆的人,有男、有女,大概十几、二十个人都拿着执行长的约会卡片,说他们要见执行长!』
焦急的声音后方,可以听到七嘴八舌、宛如菜市场的噪音。
天啊……箪生一手撑着脑袋,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救命啊,何处长!我、我动弹不得,连讲个电话也快被抢走,整间办公室要被这些人瘫痪了!』
箪生挂上这通电话,直接打电话到警卫室及秘书处,下指令让他们将包围文惠的人们,客气地疏浚——不是,是引导到会议室去,然后慎重地安排约会的时间。
睡意被这通电话驱离后,箪生索性打开面向街道的窗户。
呼……好平和的景象。
难以想像方才在电话彼端所发生的灾难。
望着底下矗立着英式风情、印度风情这两种东西文化相互碰撞出来的特殊景观,建筑层层叠叠,大街小巷中满溢的人群在其间流动着。
外面街道的从容悠闲气息,与台北街头的紧凑繁忙截然不同。回国以后,要调适这样的变化,可能得花上两、三天,甚至一周的恢复期吧?
那么,假使需要调适的,是更剧烈的生活变化呢?
自由踩踏在非洲宽广泥土大地上,与局限于一方小岛上的灼热柏油路面上,两者之间的生活差异、习俗相左、人际关系的大变动——这里面可想而知,有着许多不为外人道的艰辛与难熬之处。
「你,是让我离开非洲的唯一理由。」
言犹在耳的这句话,在箪生的胸口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自己利用了这次出差的机会,逃避着、不想去面对石亚瑭炽热的目光。同时间却忘记了,当初出于一己之私——不想见到王董苦恼,而极力劝说石亚瑭接受王董好意的,也是他自己。
现在石亚瑭来了,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自己却只想着逃避。
撇开他要不要接受石亚瑭的情感(他还是无法理解,石亚瑭「喜欢」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他不能也不可以将石亚瑭一个人丢在台北总部,这简直像是硬把森林里的狮子拉到了都市之中遗弃,放他自生自灭是同样的道理。
箪生无法扛起「色诱」了石亚瑭,把他钓出他所爱的那块大地的污名,可是他必须对石亚瑭负起道义上的责任——起码辅佐他的责任,绝对是身为秘书处长的自己所责无旁贷的事。
不能再让石亚瑭制造出更多混乱,造成公司其他同仁的问题,也不能再放任这头「迷路的狮子」,在钢铁的森林之中寻觅不到方向。
箪生回头,走进房间里,拖出衣柜中的行李箱与公事包,开始整顿行李。
必须有人给那头年轻莽撞、非洲来的公狮,系上一条禁止他恣意妄为的绳子。
如果没有人能够做,或者没有人敢去做,箪生将自告奋勇地接下它,这是他应当做的事。
「喜东福饭店」,国际宴会厅。
上次踏入这会场,不过是上个月的事,然而此刻箪生望着这一场毕生仅见,最为混乱、疯狂而没有秩序的派对时,感觉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内心茫然,但脸色还算镇定地以目光搜索着周围的面孔,希望能找出几个公司的员工——根据秘书处留守的员工所言,「石执行长几乎把秘书处里所有的人都动员出去了」。
但是在这间规划可容纳三百人的宴会厅内,挤进了将近一倍的人数,想在这样高密度的人口中,找到秘书处的十几名员工,可得费一番不小的功夫。箪生也只好耐着性子,鼓起勇气地跨入人潮中,尽量往前走动、搜寻,
「抱歉、抱歉……」
口中不停地与碰撞到的人道歉,并在众人蹙目怒瞪中,薄红着脸向前挤、向前行,只是前进的速度相当缓慢,往往是进了两步又得退一步的状况,弄得他满头大汗。
蓦地,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箪生如释重负地一回头,却吓了一跳。对方不是他以为的秘书处员工,而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郑夫人……」
「呵呵,很好,你还记得我呢!」
「不,这句话是我该说的,能被夫人记得,是我的荣幸。」
「呵呵呵,虽然是客套话,但是被美男子称赞总是舒服的,我就把你的赞美收下喽!」「喜东福饭店」的总经理夫人左右张望了下,「你想进去和石亚瑭及其他人合流的话,可能直接吊根钢索会比较快。他们现在全在最前端的长桌那里,要过
去就得和一条条排队中的人龙奋战,很辛苦喔!」
「长桌?排队?」箪生不自觉地问出心头的困惑。「这是什么样的一场派对啊?」
「……咦?作为秘书的你,没有听石亚瑭说过吗?」
「我去了海外出差几天。」硬把七天的出差行程缩短为五天,亘接从孟买搭机又转机,连夜赶回来的。
「这样啊!」郑夫人突地一笑。「那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后,一定会吓一大眺的。『侗华集团』可真是多了个非常特立独行的执行长呢!在这边看不到他们做什么,跟我来,我带你去个方便的地方。」
箪生在她的领路下,进入了「喜东福饭店」的中央监控室。
的确,在这个地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饭店公共区域的各角落。
郑夫人特地请安全监控人员调出几具装设在国际宴会厅的监视器所拍摄的画画,里面清晰地拍摄到宴会厅内的一整排长桌后面,坐着一个个「侗华」秘书处的员工,而石亚瑭的身影也在其中。长桌的前面,则摆放着一张椅子。排队的人们,一个个轮沆地坐上那张椅子,和「侗华」的人交谈。
「三、四天前,我开车要到东区血拼的时候,在某个人潮汹涌的路口看到了他——他就站在道路中间的分隔岛处,不知对着来往的行人发送什么小纸片。我心想,堂堂『侗华』的执行长,总不会心血来潮在街头发起了广告小面纸吧?这么新鲜的事儿,怎能错过呢?于是我好奇地下车观看。
「他那时候对着路人说『请把你这辈子最大的失败,用一餐饭的代价卖给我。』呵呵,我听到的时候,还以为你们家执行长疯了呢!要买也该买成功的故事,怎么买人家失败的故事呢?
「可是他看来又很认真,还发给有意愿卖故事的人一张『侗华』执行长的约会卡。哎哟,我的天,这不是以前一堆渴望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社交圈小女生们抢破头都想拿到的无价之宝吗?现在竟在街头免费大放送,那么我不过去抢一张怎么行!」最后一句话,明显证实了她在开玩笑。
「他看到我还满吃惊的,但是我一问他这是在傲什么时,他立即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他这么做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箪生急着追问。
郑夫人也不卖关子,微笑地说:「他说,这是一种解乡愁的方式。他在故乡的时候,遇到伤心、痛苦的事,就会爬到村子里最高的地方,大声地喊叫着,然后许许多多的回音就会由四面八方传回来,彷佛有人分摊了他的痛苦,他也分摊了别人的痛苦。
「『可是这座水泥森林,没有回音』,他是这么说的,大家都把痛苦藏在心里,没有人关心别人的失败,大家都忙着注意别人的成功,你失败的时候大家都离得远远的,成功时才会来分一怀羹。所以他才想到,何不把大家巴不得忘记的失败,以一餐饭的代价将它买下来。至少这餐饭留在肚子里,不会让你难过得睡不着、吃不下。他说他想要在这座森林里,制造一点回音。」
箪生凝视着画面里,那积极倾听着别人失败经验的年轻男子,一瞬间视线好像模糊了一下,他赶紧眨眨长睫,逼退那些水。
「听他讲得这么有趣,于是我决定也参一脚,免费提供他场地和餐点。」
原来如此,所以总管理处的人是误会……
「谢谢郑夫人的鼎力相助,我代替本公司向您致谢。此次若没有您的大力帮助,恐怕我们无法在短时间内消化掉这么多的『约会卡』。场地费用与餐点费用,还是由我们——」
「不行、不行,这个有趣的活动,已经变成本饭店与贵公司共同合办的,倘若我在事后又向贵公司收钱,会变成本公司的信誉有问题。你就老老实实地接受我卖给你的人情吧,我打算日后利滚利,讨笔大的回来呢!」
箪生苦笑了下。「您别挖苦我了。」
「呵,谁叫你要先营造我『喜东福饭店』是死要钱的形象。」
招架无力地点头。「我的错,不会再提了,请夫人放过我吧。」
「很好。」她笑着,改口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要是你想过去加入他们,我请警卫陪你,顺便开道吧?」
「……不了。我只是来了解情况,多谢夫人的解说,让我弄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箪生准备告辞地说:「在这段期间内,石执行长——不,是石亚瑭给您增添的许多麻烦,我以个人的立场向您致歉和感谢,私底下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请您尽管开口。」
郑夫人挑高了双眉,对「个人立场」四字颇为玩味地笑说:「你们私底下是好朋友吗?」
箪生赶忙摇头地说:「不,只是……执行长年纪太轻,很多时候做事不周全,所以在心中我经常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般看待。弟弟做错、或给人添了麻烦,总会让哥哥觉得过意不去。」
郑夫人一笑。「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我跟你持不同的意见,我并不觉得年纪是那么重要的。年纪大而幼稚的,比比皆是,石执行长已经展现出同龄男孩没有的成熟度了。」
箪生不禁要想,这是因为他们曾经共度一夜,所以郑夫人才会如此「了解」石亚瑭的成熟度吗?旋即,他为自己满是「酸味」的念头厌到羞愧,他自己将石亚瑭拒于门外,有什么资格去酸他们?
「我可不是没凭没据这么说的。光是他能和我整夜同处一室,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他有很强的自制力了。」她笑笑地,扭了扭自己的水蛇腰说道。
没发生什么事?!箪生吃惊不已,连颈后的汗毛都讶异地竖立,胸口骚动着多种难以分辨的情绪,一时不知该对这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报」作何反应。
郑夫人将他的讶异无言,误以为是他没听懂自己的证词,迳自往下加以解释道:「当时不知道他的身分,我只是想找个新鲜的玩具,陪我开心一下。于是藉着提供他住宿作条件,要他陪我玩玩。谁知他竟说我很可怜,是遭到公狮冷落的发情母狮,气得我当场溅他酒……这就叫恼羞成怒吧?」
自嘲地一噘红唇,她耸个肩,继续描述着他后来澄清了「这不是在侮辱,我只想告诉你,这种情形大部分的问题是在公狮身上」,让她稍微释怀。
「说也奇怪,你们家执行长让人无法对他生气很久。虽然他说了那么伤人的话,后来我还是原谅了他,还带他回套房,洗掉那身的酒,顺便也清洗身上的那套衣服,之后我们彻夜喝酒比拚,开心地喝到烂醉,我痛快地对着陌生小男生痛骂我老公,呵呵,最后连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最后,郑夫人叹了口气。
「其实早上醒来时,我有试着再次挑逗他一下,这是唯一一次我不是为了气我老公,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去挑逗别的男人。很可惜,我碰了软钉子。假使我再年轻个十岁,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倒追他,绝对不让他从我掌心中溜走。石亚瑭的另类魅力,大概就是他那份不造作、未经修饰的原始粗犷感吧。现在已经没多少男人能给人这种『真男人』的感受了。」
站在同为男性的立场,郑夫人的这番评语,可算相当令人尴尬。可是箪生突然发红的耳根,并不是因为感到自惭形秽,而是他莫名地回想起被石亚瑭搂入怀抱中的时候,所嗅到的性感体味……
「今天多谢您的帮助,我先告辞了。」
无法再多待一秒的,箪生急急道了再见,像要甩脱记忆中的缠人气味,忙不迭地离开。
亚瑭坐在有如样品屋般一尘不染,却也有如样品屋般冰冷、毫无生活感的豪宅客厅中,翻着今天一整天收集下来的「失败」。
透过这些东西,他看到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每日为何而忙、为何而生、为何而梦,也帮助他了解更多居住在这座水泥森林中的人们,所在乎的事情及所渴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