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可辟邪,等会定要亲手给他戴在身上。想到此,自己微笑了起来。
正肖想的时候,听到门外脚步声响。这脚步声对张仲允来说何其熟悉!他马上转身回头,果不其然,看到罗湘绮推门走了进来。
「阿锦!」
又是两月有余未见,张仲允的心早被思念涨得满满的了。顾不得许多,一伸手就把他揽进自己怀中,嘴唇也渴切地贴了过去。
刚刚触碰到他的嘴唇,却觉得怀中的人轻轻一颤,还没有等他继续深入,就被撑拒开了。
「阿锦……」张仲允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只见罗湘绮面色苍白,眼睑下有淡淡的青色,神情甚是憔悴,不由心内担忧:「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伸出手来就想抚上他的额头。
手却也被轻轻挡开。罗湘绮胸膛微微有些起伏,笑起来颇为勉强:「允文,你、你回来了,累不累?」
「不累,我很好。阿锦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叫郎中来看看?」
「我没事。」罗湘绮不断躲闪着张仲允关切的目光,终于,像是下定了好大决心似的说道:「允文回来得刚好,我、我正有事和你商量。」
张仲允看出了罗湘绮的不安,不由想过来安抚,但却又被他躲开,只好无奈的带着纵容的笑容说:「阿锦今天是怎么了?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好。」罗湘绮深吸了一口气,极快而且短促地说道:「我要去金陵。」
「金陵?」张仲允听得满头雾水:「阿锦怎么突然想起要去金陵来了?如果真的想去,等我把越缦堂……」
「不用了。」罗湘绮背过脸向着窗外说:「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就启程。」
「明天!」张仲允渐渐觉察到了不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但还是温言道:「明天我们根本来不及准备呀。」
「不用你准备了。」罗湘绮低头轻声说:「你只管忙你的吧,我已经收拾好了。」
「阿锦,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仲允闻言色变,上来握住罗湘绮的胳膊,「你是想一个人去?你想离开这里,丢下我?」
罗湘绮不说话,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看向窗外。
张仲允深深皱起了眉头:「阿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来为难你……」
「不是!你不要胡乱猜想了,这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我,我对这里……我觉得厌烦了。」
「那我们可以移居杭州啊。路上来的时候我还在打算此事。阿锦不也很爱西湖的景致么?」
「杭州,我也不想去。」罗湘绮仍是背对着张仲允,手指紧紧扣在桌沿上。
「在这里生活,每日不过是柴米油盐、一日三餐,乏味至极。我,仔细想过了,自幼读书,师长就教导我们要志存高远、胸怀天下。本来我曾想借庙堂之高一展夙愿,然而却时运乖舛,但是也不想就此碌碌于市井之间,遍身油烟商贾之气。昨日刚好有同年来访,说道他们有意在金陵组建南木社,以承续东林旧志,所以我答应他们,明日同他们一路启程。」
「阿锦?」张仲允眼望着罗湘绮的背影,几乎不能相信这些话会是从罗湘绮口中说出来的,但偏偏句句都在理。张仲允心口闷痛,声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这、这是阿锦的真心话么?是我让你厌倦了么?是我这半年来抛却诗书,转而从商,让你觉得浊闷了是不是?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不去就是了。你想承续东林旧志,这是很好的事情,我愿意和你一起……」
罗湘绮大力摇头,转过身来,面对着张仲允:「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你进可以重入仕途,退可以营运获利,你何必往与东林残灰纠缠不清,自毁前途,令家人担忧。」
「可你的事怎么能不关我的事,难道、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不是说过生死都要在一起的么?」张仲允的眼神既苦痛又灼热,深深刺痛了罗湘绮的心。
罗湘绮垂下袍袖,盖住了他簌簌发抖的双手。紧紧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又蓦然睁开了眼睛,平静无波地说道:「我没忘,但我也还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强迫我做任何我不喜欢做的事情。现在,我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了,你又何必阻拦。难道,你不过也只顾念着自己的私欲,拿这话做幌子来哄我?难道你想我一辈子作你的禁脔不成?」
张仲允如被闷雷击中,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浑身的血液霎时都冻成了冰。他直勾勾地看着罗湘绮,眼睛里几乎要沁出血来。
难道,难道你竟然是这样看我的?难道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人?
满心欢喜的从杭州匆匆赶回,心里全是牵挂和思念,不想回到家里,兜头就是这样的一盆凉水。
他不信几个月不见,罗湘绮竟变得绝情如斯!但罗湘绮的决绝,又让他急促间不知如何应对。
看着张仲允灰败的脸色和不信的眼神,罗湘绮也是心头沥血,双手几乎要不听使唤地自动向他伸过去,想要拥他在怀,想要向他赔一千个不是,只要能换来他眉头片刻的舒展。
但是,不能,不能!早就知道后来的这几句话最能伤他——他比常人执着、宽忍,骨子里却也比常人更为骄傲和自尊。
但自己还是故意说了出来,故意狠狠一击直中他的软肋!此时又怎么能功亏一篑!
罗湘绮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屏息等待,看他接下来是会为自己辩白,还是会勃然大怒?
但张仲允只是如死一般沉寂,仿佛罗湘绮那几句话就是一记重锤,早就一下子把他的灵魂给震出躯壳之外了。那几句话,不但是对他人格的否定,更是对他们这么多年来相知、相惜、相恋的否定。
张仲允此时感到的并不是痛苦,他感到的,是比痛苦还要难以忍受的虚无。他一个人的虚无。
转身,推门,走出。
书房中,罗湘绮跌坐在了椅子上。
第十章
罗湘绮在书房里,不知道坐了有多少时间。
那次,杜灵运兄妹来家中探视的时候,他禁不住开始设想,如果没有自己,张仲允的生活将会是什么面貌。
他们出发时,自己在后相送,前面杜灵芳不知仰头在和张仲允说些什么,眼神殷切,笑容甜美,张仲允稍稍侧头回答,表情温柔,不远处杜灵运凝视着他们两个,会心地微笑。
这才是值得羡慕的生活吧。也是能够被世人所承认的幸福。
即便是像李源和宋柯对母命的抗争,也算是师出有名。自己这样的,该算做什么?
马车渐渐走远。那一个妩媚、一个俊朗的并肩而行的身影,却深深熔铸在罗湘绮的脑海里,挥散不去。
但还不止如此。
那一日,他从书院讲学回来,刚进屋洗了手脸,却听得门前有车马声,然后好像有人进了院门。罗良那时正在后院安排晚饭,罗湘绮便亲自出来招呼。
进来的人是张仲允的母亲赵氏,孤身一个人,侍女和车夫都留在了门外。
罗湘绮忙把她接引到厅中奉茶,那边李源、宋柯也过来见礼。
赵氏脸色铁青,并不受礼,却也不吵闹辱骂。说来此只问三句话,问完就走。
你知道不知道张仲允曾当着他父亲的面剔骨还肉,逼他如此,你情何以堪?此其一。
张仲允家中上有祖母、父母,中有兄弟,下有子侄,如今为了你一人而把一家人抛却脑后,岂不是陷张仲允于不仁不孝之地?此其二。
你本是忠心护国的比干,为何却非要作那狐媚惑人的妲己,此其三。
因此,今天来不为别的,只求你成全了我儿子的名节,也成全了你自己!说着当着李源和宋柯的面,直直地跪在了罗湘绮的面前!
罗湘绮惊得连忙伏地叩首。
李源和宋柯也吓得不轻,忙上来搀扶。赵氏也就顺势站了起来,深深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罗湘绮,拂袖而去。
罗湘绮缓了半天才慢慢扶着桌腿站了起来。虽然赵氏只是仅识「之」、「无」等字的妇道人家,但身为世德堂的主妇,各色人等都见过一些;平时好听弹词、折子戏,各种掌故也知道一点。因此说出来的话,火候恰好,字字犀利,句句惊心。
但最主要的是,她是以母亲的身分来质问的。罗湘绮可以在金殿上慷慨陈词,却不知该怎么应对一个母亲,尤其是张仲允的母亲。
那一字一句,就如一个个铁荆棘,招招中的,都钉在了罗湘绮的心口上。
其后那几天,罗湘绮在心里百般挣扎,反复问自己这一次是不是逃不过去了。
他知道,一直以来,张仲允都恨不得化身为大堤,把惊涛骇浪尽数都收揽到身子的一侧,另一侧,是城西这个庭院的和睦安宁。而现在,洪水扑过堤坝,他终于要亲自去面对那狂澜,而面对的方法——难道是走开么?
他也曾不断猜想,张仲允臂上的割伤是怎么来的。但他还是没有、也不敢去想,张仲允居然是要向他父亲剔骨还肉。
他举刀向己的时候,该是多么的痛啊……痛得罗湘绮在床上辗转反侧,冷汗浸透了中衣。
逼他如此,你情何以堪?
你本是忠心护国的比干,为何却非要作那狐媚惑人的妲己?
情何以堪……
你本是……比干……坦己……
……
这些词句,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回旋跳荡。
晚间他又开始失眠。有时即便是入睡了,也很容易被梦魇惊醒。
梦中有时是张仲允衣衫单薄,浑身浴血的样子;有时是他逝去多时的父亲,本来还在称赞他是罗家的好男儿,却突然会横眉冷对,满脸鄙薄;甚至有时还会出现那个锦衣卫持着鞭子,笑容倨傲淫邪。
往日深藏于心头的阴霾,忽然又兜头盖脸地向他反扑过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原本以为一切都正常有序了;自己已足够强健,不再是当年那个哀哀无告的少年。但早些年那些阴冷的回忆,就好像是盘踞于心灵一角的险恶的兽,虽然暂时被压制住了,现在却伺机反噬。
天气一日日变暖,罗湘绮的心却一日日变冷。
离开?离开么……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必须要如此么?
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离开,谁也不惊动,也许是个好办法。
但是却真的不忍心不再见一面,就这样从此天涯海角。
不,一定要和他说清楚才行,不然以他的性子,一定又会到处找寻。对,一定要跟他说清楚。
本来想等张仲允回来休整之后,再慢慢跟他说。
但他一看到张仲允,居然就忍不住把斟酌多时的话一古脑都倒了出来。因为这时不讲,恐怕就再也没有勇气讲了。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目光是那么纯净……
终于还是说了。在他毫不防备的时候倒戈一击。他走了,他走了。
他肯定是生气了。他再也不想看见我了。目的达到了,达到了……
罗湘绮蜷缩在椅里,觉得肢体被硬生生扯裂开来似的痛。自己已是血肉模糊,满地狼藉。
隔天,李源和宋柯坐在西厢房,一个理线,一个织布。
忽然,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同时看到罗湘绮打扮齐整往外走。
宋柯从织机上下来,就要往外走。李源伸手拉住了她:「你不要管。」
「不管他就走了!」宋柯急道,但又挣不脱。
「打一赌!我猜他不会走。」
「你怎么知道不会走?真走了怎么办?」宋柯不屑。
「不相信我?你就看着吧。」说着就长腿长脚地几步跨了出去。
「湘绮要出去么?」李源来到院中,对正要出门的罗湘绮问道。
罗湘绮见他发问,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然地说:「我去找允文回来。」
李源背后的宋柯听见,悄悄长吁了口气。
「那你知道他会去哪里么?」李源接着问。
罗湘绮低头思索,喃喃地道:「家里,是不会回去的吧。」
抬头看李源,李源点头。
「书院,好像也不会。回杭州?他没有骑马。那就是朋友家了……」罗湘绮继续推测。
「他在绍兴的朋友我比你熟悉,你去找不如我去找。」李源看他此时考虑事情颇为周详,知道他已经稳住心绪了,心便放下去一点,接着提议道。
「你去?」罗湘绮犹豫道。
「你就在这里等他。这样他回来便能看到你。」
「好!」听到这里,罗湘绮肯定地点头。
「我去换衣服就走。」李源说着,往西厢去了。
出去么,总要光鲜一点,不能就这样穿着这身劳作时专用的旧衣吧。宋柯也跟回去帮他打理。
两人一进屋,宋柯就叹道:「早知道是分不开的,何必闹这一出呢。唉,两个人都弄得这么凄惨。」
「也是人之常情。」李源一边换衣服一边道:「别看什么事好像都是允文在扛着,湘绮心里其实很清楚。就是太过清楚了,担惊害怕了那么久,又受了允文他那厉害娘老子的气,再加上他早些年吃的苦。不这样闹一闹,只怕憋在心里更难受,不过——」
李源提好鞋子站起来,话锋一转:「湘绮闹起别扭来虽然可怕,比起我家娘子来还是差了一截子。」说着也不等宋柯答话,抬腿出去了。
等,他是不怕的。
罗湘绮把屋里凌乱的东西都收拾好。想了想,又沐浴更衣,把自己也给打理整齐。
他知道,张仲允最不喜欢看到他憔悴的样子,因为看了会心痛。
他记起来,他们还在京师的时候,元宵节一起便服出去看灯。那时节两个人还没有点透那层窗纸,行路的时候就不敢贴得太近。人实在太多了,两个人又都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就被冲散了,他在人群之中挤来挤去,就是看不见张仲允的影子。
虽然明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不会出什么事情,但心里就是惶急到十分。正焦灼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把他扯到路边。
扯住他的人就是张仲允。张仲允比他还要着急。等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之后,张仲允告诉他: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情形,不要着急,站着不要动,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就好,就在这里等我。
他现在就在这里等他。他一定会来找自己,就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他不着急,不着急。
当天晚上,李源是一个人回来的。
第二天、第三天……
第四天晚间,罗湘绮在书房收拾东西,把张仲允给自己买来的笔墨纸砚,从箱子里拿出来,整理好,又放了回去,把书架上的书,按经史子集又重新分类了一遍。
正忙碌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一动,忙推开门往外看,只见院中树下站了一个人。
罗湘绮飞快地迎了出去。
「允文,你、你回来了。」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嗯。」张仲允只应了一声,便径直往北屋居中的厅堂走去。
罗湘绮紧跟在后面。
张仲允进屋坐下,罗湘绮正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张仲允却说道:「我饿了。」
每天都给他留了饭菜,扣在灶边还是热的。罗湘绮亲自去端了来。
张仲允看来真的是饿了,风卷残云吃光了饭菜。罗湘绮又烧了热水给他沐浴。
过了半天收拾好了,张仲允径直回到北屋的卧房,对跟在身后的罗湘绮说:「我累了。」说着和衣躺倒就睡。
罗湘绮心中虽然很是怔忡不安,想和他说说话,又不好去推醒他,自己发了半天呆。但眼见人现在就躺在自己身边,一颗心到底还是安顿了下来。
累了那么多天,也疲乏得紧了,便也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觉得有什么不对。疑惑着睁开眼睛,就着明亮的月光,看到本来酣睡在身边的张仲允,现在却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罗湘绮不是没有被他凝视过,温情的、火热的、隐忍的,但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目光——毫无情绪,似乎是凝视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