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来后关上门,车库又恢复一片漆黑,不过这种黑暗极其短暂,马上就有一盏桅灯亮起来。擦亮桅灯的人把灯火调大到足以照亮周围,然后提着灯来到我身边。他把灯挂在我头顶的电线上,抓起我的头发,使我的脸正对其他人。我见到了“对手”,他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是他么?”抓住我的人问。
珍妮·贾斯特转头向后看了看,一个男孩从她身后走出来,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我。
“艾德,是不是他?”
艾德点了下头,然后又重重点了一下:“是的。”
这个回答迎来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抓着我头发的手松开了,那人来到我面前,我看清了他的样子。不,是他们全部人的样子。
四个大人,一个孩子。除了“对手”和珍妮·贾斯特,另外两个男人很陌生,其中一个肤色黝黑是个黑人,另一个——就是此刻走到我跟前的人,身材瘦小,目光却很阴冷。
“接下去怎么办?”他说,眼睛看着我,询问他的同伴。
“杀了他。”黑人说。
“那何必把他带来这里,刚才在树林就该动手。”
“这不一样,他应该知道为什么死。”
“好吧。”小个子拔出猎刀,伸手握住我的腮部,刀尖对准那里。我感到脸颊微微刺痛,他问:“从哪开始。”
“等一等。”珍妮·贾斯特说,她回头望了一眼“对手”,“你说呢,亚瑟。”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对手”的名字。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们想怎么办?”
“就像他对待卢克那样对他,我记得卢克身上的每一个伤口。”
“每一个。”“对手”重复了一遍说,“把刀给我。”
他从小个子手中接过猎刀,来到我面前蹲下。他的目光和我平齐,就像平常对视那样。
“你知道,我可以用很多方法杀掉你。”他说着在我面前举起猎刀,“也可以用这个把你搞得面目全非,这里所有的人,都亲眼看到了卢克死时的惨状。不过现在我并不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你。”
“亚瑟。”
“听我说完。”他喝止住同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目光严峻令人窒息,“我对你说过,下一次会开枪,现在我履行承诺。等你去了地狱——如果真有地狱的话,请你在那里记住,我并没有对你干那些残忍的事。珍妮,带艾德离开这。”
“对手”站起来,把猎刀丢还给身边的人。他拔出手枪,伸直手臂,枪口对准我的额头。
他们搞错了。我心想。
而且枪火也搞错了,“对手”并不是对我青睐有加,只是想让我知道死亡的原因。
16.家人
人为妇人所生,
日子短少,多有患难。
出来如花,又被割下;
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圣经·约伯记14-2》
对于所有的误解,我无法解释,也没有解释的机会。
“对手”的枪口对准我时,我甚至发觉自己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抵抗。同样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迟迟不扣动扳机把我一枪打死,在他灰绿色的眼睛里得不到丝毫暗示。复仇是一种非常感性的行为,它需要很多勇气,很多爱和恨,还有冲动和狂热。但是“对手”的双眼过于平静,他不是个鲁莽冲动的人。
“亚瑟。”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艾德牵着珍妮的手回过头来说,“我不想说谎,但我只看到他开枪杀死了卢克。”
“他杀死了卢克,就这样,还需要什么别的证明?”小个子说,他对我的仇视显而易见。
“我看过寓言故事。”艾德说,“即使你看到一匹白马,也不能代表你没有看见的另一面也是白的。”
“小家伙,这可不是寓言故事。”
“他说得对。”“对手”放下枪,对我说,“我给你辩白的机会。”
他伸手松开我嘴上的绳子,拿出里面塞着的布条,艾德模仿我以前对他用过的口吻说:“不准吐口水,否则我会把袜子塞进你嘴里。你不会喜欢那样的,对么?”他学得一字不差。
“现在你可以说话,告诉我是不是你残忍地杀害了卢克,是你一个人干的,还是有其他人,那些人是谁?”
我看着他,直到喉咙能发出声音。我的嘴角动了一下(我想当时我应该是笑了),我说:“为什么要告诉你?不管怎样,我总是难逃一死。”
我刚说完,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
“没必要和他废话。”小个子握着拳头说,“这些杀人魔,就算让他们去别处也会继续残害他人,不过在杀他之前,先让我揍一顿。”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虽然“对手”保持沉默,但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对同伴的死深感悲痛。最后他走到门边的木桌上坐下。
“我准备好了。”我说,“如果这样能让你们解恨。你们最好杀了我,否则后患无穷……”
这是我从枪火那学来的,我用我最痛恨的方式对他们说话。小个子的拳头就朝我的下颌砸来,我被这一下击得整个头部往后撞上水管,传来响亮的撞击声。
“我也希望你能知道,现在你所承受的打击和卢克比起来,连一个伤口都不如。好好想想你对他干了什么。你最好也明白,我们并不是因为害怕才躲着你们。”
“说得对极了。”我吐掉嘴里的血沫说,“你们这群蠢猪,要是你们早点动手,早点把教堂炸毁,也许你们的傻瓜朋友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他会死全是因为你们的软弱和虚伪,别再做什么美好未来的美梦了,这个世界只剩下野兽,要想活下去只有把自己也变成野兽。”
我说着开始笑起来,好像完全变成了枪火,这一刻我甚至全盘接受了他的理论。这种疯狂的举动换来的只有更多泄愤式的殴打,到后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全都充满了怜悯。
“他没救了。”小个子说。
“停。”“对手”说,“你会把他打死。”
“我可不想那样,就把他扔在这,没人会来救他,我不相信野兽之间也有友谊。”
他从角落里翻出一卷胶带,围着我的嘴绕了几圈。
“我们得找出其他人,还有他们的首领,把这群混蛋彻底赶出去。”
“对手”说:“重要的是藏好食物,别让人发现。最近这些家伙正在到处搜刮吃的。艾德,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出去乱跑。”
“我保证。”小家伙不肯就此离去,从头到尾看着我挨打,可他没有像同龄的孩子那样露出害怕的神态。
“今天你们都累了,休息一会儿,晚上我来守夜。”
“不,我来,需要休息的人是你,你已经两天没睡了。”
“老规矩。”“对手”拿出一枚硬币,抛向半空后接住:“正面是你,反面是我。”
他打开手掌,看了小个子一眼:“纪念你的第十一次落选,又是反面。”
“这硬币两面都是反对么?”
“有可能,下次再让你看,好了,去填饱肚子睡觉。”
“我可以吃彩虹豆么?”艾德问,“只吃一点。”
“去问珍妮,她同意了就行。”
这些对话最普通不过。很久以前,许多家庭到了晚上都会有这样的对话,一些小小的要求,善意的争执,关心和融洽。我想起了小时候要糖豆的情景——我可以吗?不,不行,你妈妈小时候就不吃,我们小时候甚至没有这种垃圾东西。瞧上面都是颜色,就是你画画用的颜色,告诉我你会去吃颜料吗?别傻了,我去给你倒一杯蜜糖水。
我全身都麻木了。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他们都是好演员,多么温馨的场面,简直就像电影一样。他们是一家人,而我只是一条丧家之犬。
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不是故意的,这里真的这么安全,可以让他们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要是狼牙找来了怎么办?他们准备把艾德藏在哪,他们打算怎么对付一群闯进家园的恶狼。我看着他们,他们却不看我,作为一群幸存者,他们近乎完美。
在这个小小的,没有窗户的小车库里,一场温馨美满的家庭戏码正在上演。小个子名叫罗恩,黑人叫史考特,他们彼此用名字呼唤,不用代号,也不遗忘过去。我不想再看,这些对我来说没有意义,这不是我能得到的东西,我属于兽群,不屑于人类为伍。我整个人靠在水管上,手脚已没了知觉。他们说话压低声音,同伴的死亡总归让人伤心不已,可仅仅就是这样一些普通简单的对话,却前所未有的自然,比欢声笑语更令人渴求神往。
时间很晚了,我被独自一个人留在车库里。这里不是另一个秘密据点,只是一个牢房。饥饿使我的胃部开始痉挛,更可怕的是缺水。我在四周寻找能让自己脱身的工具,但是所有有用的东西都离我很远,除非我能弄开手上的捆扎带,否则就别想拿到任何工具。和现实如出一辙,你想要的东西总是近在咫尺却无法轻易获得。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最终不得不放弃,除了弄伤自己的手之外,我一无所获。
好吧,就是这里,我的终点。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也许命中注定,天意无法更改。实际上,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早该死去,我们不是幸存者,而是一群可怜的罪犯。在亲人、朋友、爱侣、所有相关和无关的人逐渐死去之后,我们仍然得继续活在这个渺无人烟的鬼地方受罪。这不是幸运,是惩罚。
我独坐于此,回想曾经做过的一切。在我还没有被绝望打倒之前,我以为只有小说中才有这样的情节,我根本就不信它们会成为现实。但也正因为这样,如今的一切才更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我困倦极了,濒死的感觉像一场催眠后的梦。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卷帘门滑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眼前十分模糊。车库的门开了一线,这样不至于发出更响的声音惊动别人。在这小小的缝隙间,一个小脑袋钻了进来。是艾德。他自己先进来,又从外面拿了一个纸袋。这情形过于怪诞,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对自身的感觉已经缺乏自信,仿佛我就是一部锈蚀损坏的机器,不住地往四处掉螺丝,随着坏掉的零件越来越多,丧失的功能也越多。然而那个艾德却不是幻觉。他钻进车库,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头看着我。车库里很暗,没有点灯,从那条小小的缝隙中透进来的月光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艾德捡起纸袋朝我走来,虽然我根本无法对他做任何事,但他蓝色的眼睛仍然充满警惕,小心翼翼。
显然,当艾德又一次走进这个车库时,他并没有得到公开的允许——可要让一个孩子不去做某件事是相当困难的。他悄悄来到我面前,左顾右盼,从架子上找来一把剪刀。
“别动。”他举着剪刀说,并把左手的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小声的动作。虽然这是个充满了孩子气的善意举动,但我还没有乐观到认为他是来放我走的。
艾德把剪刀贴近我的脸颊,剪开了绕在我嘴上的胶带。
“你想干什么?”这是我能开口后说的第一句话,“走开,不然我会吃了你。我现在饿极了,能把你整个吃掉。”
艾德不说话,但看得出我的反应让他很生气。他从纸袋里往外拿东西:面包、鸡蛋、熏肉、香肠和罐装水。他把这些东西全放在地上,又看着我问:“你想要哪一个?”
我以为他想戏耍我,这很有可能,对待讨厌的人,孩子往往比大人更直接更残忍。
“我什么都不想要,你最好马上滚出去,别再来了。是‘对手’让你这么干的么?他想怎么样?”我早该想到这是个诡计,否则如何解释上锁的车库门被一个孩子轻易打开呢?
“什么对手?”艾德皱了皱眉,有些茫然,“你在说什么?你不想吃东西吗?”
我当然想,我几乎从没有这样渴望过一个面包一口水。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我面对的是“对手”或者小个子罗恩,一口拒绝也许会获得更多尊重,但眼前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我已开始动摇了。
“我不能解开你的手,因为我打不过你。”艾德说,“但我可以喂你吃,先要哪个?”
看来他是认真的,难以置信这是为了还我给他花生酱的人情。不过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对我防范有加。
“要水。”我干脆说。
他费力地打开罐子,犹豫了一下,最后小心地送到我嘴边。当我的嘴唇碰到水罐时,立刻全身都绷紧了,我贪婪地喝水,脑中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词:津津有味。这一刻,我才发现生命多么重要,容易满足,只要一点点希望就能继续活下去。我喝着水,眼睛望着艾德,几乎忘了自己的狼狈,也忘了当初高高在上地给他一瓶花生酱的事。除了这个孤立事件,我们没有任何可供回忆的东西。当他把面包递给我时,动作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警惕。我在长时间的静默中吃完了他带来的食物,艾德把剩下的纸包装全塞回袋子,我以为他会就此离去。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我问:“是你杀了卢克,对么?”
我也盯着他看,灾难使他加速成长,他的脸上稚气未脱,但却没了孩童的天真,双眉紧皱,目不斜视地等待我的回答。
“你都看见了。”我说,“你应该自己去判断。”
他紧抿着嘴,双手摆弄着胶带,脸色发白。我从他的蓝眼睛里看到了失望,他说:“我不会再来了。”
我松了口气,等着他撕胶带。我真不想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解释整个经过,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事。但是这时有人把整个车库的门全打开了,艾德连忙回头去看。
“对手”站在门外,一只手推高了卷帘门。他看着我们,艾德说:“亚瑟……”
“把胶带给我,然后乖乖回去,你答应过我不乱跑的。”
艾德把胶带放在他手里,最后又看了我一眼,走出去。
“对手”做了一件令我意外的事——他进来,关上门,把手中的胶带扔进角落。我倾听着墙角一片物体互相碰撞的声音,“对手”拧亮了桅灯,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17.边界
我要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没有很多人,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但却是我唯一能够完整讲述的故事。
有一天,那是一切都还正常的某个星期六的下午,九月天,天气很热。我乘火车去一个叫“加布力”的小镇见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名叫利,退伍军官,枪械爱好者。我每月去一次,直到瘟疫爆发火车停运为止。我从利那里学习使用枪械以及战斗技巧,他在军队中的故事千奇百怪。尽管在利所掌握的“成绩单”上,射击和格斗我常能拿到高分,但他对此并不满意。他纠正我很多不良习惯并随时给予忠告,比如“别把枪塞在后面,走火的话就有你好看的了”,还有“不要泄露秘密,不管对谁都要留一手”。我为什么要去学这些呢?我的外祖父母一直反对我出远门,虽然他们最后妥协了,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只是去做一些他们认为不对的事,只要他们认为不对,我就很乐于去尝试一下。